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目光与程昶对上,她鼓足勇气,走上前来,怯生生地问:“程老师,您也教语文吗?”
  山区师资力量薄弱,一个支教老师往往什么科目都得教。
  程昶问:“怎么了?”
  “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她把手里的书递到程昶面前,“这首唐诗我读不懂。”
  程昶看了一眼,是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他温声道:“这首不是唐诗,是宋词。”
  小孩子年纪小,误以为所有的诗与词都是唐诗。
  小女孩儿认真地看着他,虽然似懂非懂,还是点了点头:“记住了,是宋词。”
  她的眼睛干净清透,程昶看着,问:“我听她们喊你浠浠,是哪个浠?”
  “溪水的溪。”
  程昶“嗯”了一声,从溪溪手里接过书,来回翻了几页,居然连个注释都没有。
  再一看内封,九几年出的宋词集,很旧了,估计是在旧书市场淘来的,或者谁不要了捐的。
  他没说什么,问:“哪一句不懂?”
  “都不懂。”溪溪仍有点怯,“就是看题目旁边有个五角星,觉得很漂亮,所以想问问老师。”
  “五角星可能是因为这首词是辛弃疾的代表作之一。”程昶道,“青玉案是词牌名,元夕……”
  他顿了顿,“正月十五,古代称作上元节,现在叫元宵节。”
  “就是要吃汤圆的节日。”
  程昶点头:“这首词很出名,词前面一部分讲的是上元节的见闻,初春之夜,焰火燃放,一天星灯如雨,作者在这个佳节,邂逅了一个姑娘……”
  “最后一句,他在人群中寻找了她千回百回,遍寻不着,后来蓦然回首,发现她却站在灯火最零落的地方。”
  程昶的情绪本来内敛,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似乎不期然染上了一丝古旧的清冷,仿佛换上素衣,长发挽髻,就成了古画里的清贵公子。
  溪溪看着他,不由神往,问:“程老师,上元节的花灯是不是很好看?”
  程昶微一愣,过了会儿,沉静地笑了一下,点头道:“对,好看,跟词里说的一模一样。我见过,很喜欢。”
  他心里有些浮沉不定的心绪,但他没有耽于此,片刻,又道:“我刚才的解释,只是这首词最表面上的意思,后来著名的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把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的一生分成三个境界,其中最后一个境界,就是这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所谓的‘那人’,或许不是指他人,指的是自己,指不同的境地。”
  他看溪溪一脸懵懂,笑着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你以后就懂了。”把书递还给她,“喜欢读书?”
  “喜欢。”
  她问:“我要是还有问题,以后也可以来问程老师吗?”
  “能。”程昶道,“课间休息,去玩会儿,注意劳逸结合。”
  “好。”溪溪点点头,把书放回教室里仔细收好,去玩去了。
  程昶默坐了一会儿,似想到什么,翻出手机。
  贺月南不知什么时候吃完饼过来了,站在一旁问:“刚路溪来问你宋词了吧?”
  程昶“嗯”了声,“你知道?”
  “这里读书的小孩儿家境都不好,那个路溪,特别可怜,她爸爸早年工地出事,人没了,奶奶又得了重病,家里没钱,妈妈只好也去广州打工,一年都不一定能回来一趟。小姑娘平时跟奶奶两个人在家,小小年纪,就要学着照顾重病的奶奶,所以平时最爱读书,说想读好书了挣大钱,带着奶奶去广州治病,跟她妈妈住在一起。那本宋词,就是去年她妈妈回家,给她的礼物,她读不懂还天天读呢。”
  程昶说:“她想她妈妈,孩子成长过程,父母的角色谁也替代不了。”
  “上回来了一批捐赠物资,她运气好,抽中一个复读机,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天天带身边,跟着练英文。”
  “难怪刚上课点她回答问题,她发音挺标准的。”程昶道,“对了,你手机号多少?”
  贺月南一听这话,一脸戒备:“你想干什么?”
  “我在网上订了些书,过几天送过来。”程昶道,“给他们弄个图书角,以后好歹能读点有注解的诗词集。”
  贺月南愣了愣,老实把手机号报了。
  程昶输好,把手机揣进兜里,说:“行了,过几天快递来了打你电话。”
  贺月南看着他,过了会儿,说:“我忽然有点理解菩萨为什么会保佑你了。”
  程昶一挑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程老师有人文主义关怀。”
  贺月南看了下表,该上第二堂课了,这个礼拜另外一个支教老师不在,两个班通常是一起上课,他于是招呼了学生,带他们去了二楼的教室。
  程昶默坐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办公室,兜里的手机忽然连续震了好几下。
  程昶以为是订的书出了问题,拿出来一看,是廖卓发来的语音微信。
  她之前已经发过好几条,还打过一个电话,但因为程昶正在跟贺月南说话,没有听见。
  程昶点开最新的一条一听,廖卓的语气非常迫切,“算了,来不及了,你把地址给我,我告诉警察,你赶紧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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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章 
  程昶直觉不对劲, 回拨过去,迅速说了地址。
  廖卓似乎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 她把地址跟身边的人说了, 急切地问:“你下山了吗?”
  程昶道:“还没有,怎么了?”
  “是我舅舅。我被他骗了, 他根本没借高利贷,是伙同那几个人一起诈骗,这事我也才刚知道。早上他把电话打我妈这, 问你的情况,我觉得他很可能要去找你,报了警,但警察只查到他们在黄山市。等着,我让我边上的警官跟你说。”
  一名警察拿过电话:“喂, 程先生, 我是张相县刑警支队的队长。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程昶问:“你们还有多久到?”
  “半个小时之内。”
  程昶看了下表, 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半个小时以内就是五点半左右。
  他道:“我没事,主要这里还有一群孩子。”
  “最好让孩子们提前下课, 先回家,程先生和学校的老师也先走, 我们这儿已经启动了定位……”
  警察话还没说完, 学校门口,已然出现了几个手臂有青龙纹身的大汉。
  “来不及了。”程昶道。
  他想了想,迅速又道, “我尽量拖时间,期间会把手机关静音,开免提,你们那边录个音,收集犯罪证据,我这边也录音。”
  “行。”
  老和尚看到大汉,走过去,像是问了句什么,那几个人随手就把他一搡。
  他们四下一望,瞧见程昶,朝他走过来。
  程昶已经把手机收进内兜了,他走过去,只听当先一个穿着黑体恤,看着像老大的人道:“你就是廖老伯外甥女的男朋友?”
  程昶不置可否,“怎么了?”
  “廖老伯前几天打伤了哥一个兄弟,今早死了。你怎么说?出点丧葬费?”
  程昶想到要拖时间,于是问:“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好像是什么,哦,伤口感染。”
  “你们之前不是说医院开过受伤证明吗?给我看看。”
  黑体恤有点不耐烦,皱眉“啧”了一声,看了身后一个花衬衫一眼,花衬衫打开公文包,递出一张验伤单。
  廖老伯跟这几个人明明就是一伙的,这份验伤单只说明了伤势情况,并不算重,八成是这群恶徒在哪里斗殴所致。
  程昶说:“他这个伤不至死。”
  “伤口感染。”
  “伤口感染后续不是该找医院吗?如果是破伤风,也可能是送医不及,你们再查一查,看看死因到底是什么。”
  “死因是什么重要吗?哥几个只知道,哥兄弟被廖老伯打伤了,然后死了,就这么简单。”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责任分配问题。”程昶说,“你们要赔偿金,要丧葬费,我们不是不给,问题这个钱该由哪几方出,怎么出,出多少,出过以后,后续事宜该怎么办,精神损失费,安抚金,诸如此类的,都要有个说法。”
  黑体恤呆了一下,差点没被程昶绕晕。
  他烦躁道:“少废话,让你给多少给多少!”
  他忽然反应过来,眼中厉色忽起:“怎么着?你小子想拖时间,想找机会报警?”他几步上前,伸手就想给程昶一个教训。
  老和尚见状,连忙扑上来拦住,说:“别推别推,他有心脏病,起搏器刚移过位,不能摔跤,摔跤会出人命的!”
  黑体恤听了这话,与身后几人对视一眼,慢慢收回手。
  他上下打量程昶一眼,笑了:“你有心脏病啊,那就是没多久可以活了。那还抓着这么多钱不放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这时,二楼的教室里,忽然传来郎朗的读书声——
  “……质朴之中包的期待,把我小小的心融化了,以至不知黄昏的到来。落日的余晖染红窗棂,院里那一墙的爬山虎,绿得沉郁,如同一片浓浓的湖水……”
  黑体恤顺势朝教学楼一望,片刻,他眼中闪过一丝刁诈之色:“你们这儿,学生上课?”
  程昶眉头一凝。
  “走,看看去。”黑体恤一招手,带着身后几人就往二楼走。
  老和尚连忙上前拦,劝说:“孩子们还小,你们有什么事,等他们下课了再——”
  “起开!”花衬衫不耐烦,顺手就把老和尚掀倒在地。
  几人上了二楼,一脚踹开教室的门,站在门口招呼:“小朋友们,你们好呀——”
  教室里的小学生们都愣住了。
  贺月南一看,觉得不对劲,问:“你们什么人?”
  几个彪形大汉压根没理他,黑体恤走到第一排第一桌,抽出学生手里的书一看:“哦,小朋友们正在上语文课呀?”
  他笑着道:“小朋友们别怕,叔叔是好人,是过来做好事的。”
  他调转身,看向跟来教室门口的程昶,朝他抬了抬下巴:“怎么说?捐点?你看这些小孩子,多可怜呀,反正你有钱,随便花点给他们买点好吃好穿的,怎么样?”
  程昶沉默不言。
  这时,班里一个穿着灰布衣的小男孩儿忽然站起来说:“他们不是好人,他们是骗钱的坏蛋——”
  花衬衣一听这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揪着小男孩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森森道:“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小男孩儿被骇住,双唇颤了颤,“哇”一声哭起来。
  贺月南走过去拦:“有什么别冲着孩子——”
  然而话未说完,花衬衫松开小男孩儿,转身对着贺月南就是一拳。
  他出手极重,贺月南当面仰倒,一连撞开好几张课桌,鼻腔顿时涌出鲜血,脑中嗡鸣不止,爬了半晌才爬起来。
  他抹了一把鼻腔淌出的血,吃力地道:“孩子们,快跑……”
  学生们反应过来,当下就要从后门逃,然而另一名彪形大汉反应灵敏,先一步过去拦住门,咧开嘴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叔叔是好人,都不准跑。”
  与此同时,贺月南又挨了一拳。
  黑体恤吊儿郎当地在一张课桌上坐了,盯着聚在角落里的学生问:“老师是不是坏?是不是成天逼你们做作业?叔叔让程老师给你们捐钱好不好?你们程老师多的是钱,有他捐钱给你们,你们以后就不用读书啦。”
  然而学生们听了他这话,只是哭得更厉害。
  方才还抑制住的微小啜泣渐渐变成嚎啕大哭,哭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头焦躁。
  天边云头渐渐覆上霞色,教室的黑板上挂着一个圆钟,程昶看了一眼,五点二十了。
  刚才的警官说,他们半个小时之内就到。
  刑警支队的人应该快来了。
  程昶沉默一下,眼见着拖不下去,他从内兜里取出手机,挂断了和刑警队长连着的电话,走上前:“你们想要多少?”
  黑体恤诧异地一挑眉,顷刻笑了:“就是嘛,早这么爽快,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一口价,三百万。”
  程昶说:“我没这么现金。”
  “明白明白,你们这种有钱人,钱都放银行股市里理财呢。这样,你有多少,先转过来,余下的,算你欠着,你写个欠条,我们不收你利息。”
  程昶知道如果把钱的数目报低了,黑体恤一伙人肯定会迁怒班里的孩子,这群人穷凶极恶,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于是实话说道:“我现在能给你转一百七十万。”
  “行。”
  “每张银行卡手机转账上限是五十万,超过五十万要去电脑上操作,这里没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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