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一裴联系不上,所以想来问问你他那边的情况……”
“你最近别去联系他了, 他那边状况不太好, 目前需要好好休养。剧组那边郑导和编剧刚开完会调整了一些剧情,已经确定下来后续你要加戏了,所以后天会提前开工。到时候我和司机一起来接你, 你事先做个准备。”
作为演员,一直以来他对镜头都是有渴望的,无论是从前在大大小小剧集中那些少得可怜的露脸,还是现如今郑嘉树这样受着世人焦注的名导之镜。
然而这样因他人之祸而得来的镜头,却让他觉得不太光彩。
“陶姐,他严重吗……”萧禾蹙着眉,不自觉地做了个吞咽,“他在哪个医院?我可以在开机前去看看他吗?”
“他那边你就别操心了,到时候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转达你的。你先把自己照看好可以吗?你这里若再出些什么岔子,那郑导的这部《山门》可就真的拍不下去了!”
陶然的声音很冷静。
萧禾想,自己或许要感谢陶然的冷静,因为这一份力量很快地将他从不理智的泥潭中拖曳而出,继而准确地推向现实。在结束通话的那一刹那,头抵着浴室落地镜的萧禾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近日的反常与情绪化。
这些天,他会对着呲尿在孟漪送给他的大衣上外婆的泰迪犬生气,会在年夜饭餐桌上对着无休止探寻八卦的亲戚摆脸,更会在每一日入睡前的四下无人处对着她的照片良久不能眠。
在这近一周的时间里,他编辑过很多次信息,却始终无法按下发送键。
他甚至还因为害怕自己手滑,因而在每一次编辑前,都会事先开启好手机的飞行模式。
这太失常了。
这种谨小慎微,令他自己都感到厌烦。
萧禾按着微微发涨的太阳穴,随即将电量不足的手机丢在一旁,抬手便打开了淋浴房的花洒。他将水温开得很热,不一会儿功夫,浴室中便升腾起了氤氲的水雾。
他当然是记得的。
他和孟漪第一次发生亲密关系时,也是在这样弥漫着水汽的浴室中。
城北老公寓的条件并不好,装修多年,设施已有些陈旧,无疑与她从小来往奢华的生活是天翻地覆的。可她每一次来仿佛都十分开心,无论是用着他的浴巾、穿着他的衣服、亦或是是抱着他的枕头……她都会毫不遮掩着自己那一番纯粹的喜悦。
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床下,孟漪都拥有着无法言喻的可爱与迷人。
借着头顶上浴霸的暖容灯光,置身于潺潺热流下的萧禾不由自主地摘脱下了无名指上的蛇形戒指,放在手心细细端详。他心中慨叹于她的精准眼光,因为她一眼选中的,也是自己在整个店内最心仪的款式。
唇畔间勾起了无意识的笑容,萧禾此刻正想将戒指再戴回指间,却不料手一滑,戒指未套稳,顿时坠入了积水向下水口疾速行进的地面。
他连忙惊惶地蹲下身来,就连花洒也来不及关。他一手堵住下水口,一手在湿滑的地砖上急切地探寻着。地面很滑,水流很大,他的头发被水花淋得湿透,刘海耷拉在前额中,不用照镜子看都知道会是怎样的狼狈至极。
这一刹那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的,竟是往后的人生就算他留不住那颗天上的星星,但却断断不能没有这一抔指间的璀璨光辉。
作为演员,他可以随时随地酝酿出最悲戚的情绪,留下最真挚的眼泪。
而不似现在一般,双手杂乱无章地在湍急的水流中探寻,继而毫无防备坠落下一滴无可奈何的泪水。
所幸猝不及防的泪掺在水滴中,没有人会知道,除了他自己。
维贞号巨轮的女主人宁霄,众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女,并且很快要成为晟天财团的董事长夫人。可惜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风光一时无二般的她也无法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最后竟只有剑走偏锋、纵身入海。
萧禾知道,自己是爱上了天上的明丽星辰。
然而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想,也绝不能看到日后的她有着类如宁霄的一天。
孟漪其实已然拥有着在她那个年龄令人感到可钦的思维深度,她对世界的认知是如此透彻而健全,绝不会一昧地倾向于唯心主义的真善美。在艺术中,她不能接受没有任何观念蕴含其中而是纯粹诉诸视网膜为视觉美感而服务的作品。而在游轮中他们一同观看的电影《1917》里,她也能直截了当地点明自己并不喜欢牵强附会的情节与那些为了剧情而服务的失真画面。
她说过,圆满本不该脱离现实,更是强求不得的。
额顶的湿发还在一直滴着水,可早已关闭花洒的萧禾探遍了淋浴房地砖下的角角落落,却还是没能找到那枚心心念念的戒指。他心里开始胡乱地盘算着,今天是年初二,物业里还会有工人值班吗?明天一早要不要找几个工人打开地下管替他再一同找找,可他的房间在三层,然而这样大张旗鼓地一开管道,楼下父母、外公外婆的卫生间都会无法再正常使用。
然而这样的兴师动众,是否又要引得他们对自己的状态担心不已?
分明他曾说过,这只是一枚买来戴着玩的戒指……
萧禾跌坐在了地上,像个昏昏沉沉的酒鬼看着最心爱的醇美佳酿被倒入下水道,痛苦万分。而在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命运早已恒定了来去,有些东西就算他再是喜欢,不抓不住却还是抓不住。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流光,就算曾片刻拥有,终而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若他再是这样不清醒下去,或许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极。
然而疲累地洗完澡后,就连头发都未来得及吹干,他便被今日来到家中做客的表弟拉到了别墅二层中的大露台中。萧禾觉得懊悔,因为他差一些都忘了,今日是外婆的生日,所以家中众人早就提前备好了花火,等到夜幕降临的美好时分一同燃放观赏。
想来这世间没有人不爱花火的绚丽璀璨。
据说在维贞号出港的第一日,叶寓便曾为宁霄在北海上空燃起一片惊世花火,可惜他和孟漪却因为剧组的加班拍摄而错过,无幸目睹着恢弘的状貌,然而今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绮丽多彩的焰火持续升起又坠落,耳畔旁亲人们的欢呼声更是不绝于耳。
被家中众人簇拥在镂花栏杆前的外婆更是欣喜地扬着脸,朝天空挥着手,神情雀跃得犹如一位不谙世事的孩童。
真好。
萧禾不得不承认,须臾间不论天上还是眼前,都有着一种动人的美,只可惜冬末的夜风实在吹得他脑仁发疼,抬手一触,只觉着染着水的发丝都要冷得凝成霜。
斑斓焰火仍在天幕中燃放着。
在这绚烂光影的映照下,面庞之中的光晕忽明忽暗,而他那总是彰显着多情的微挑眼眸,此刻更是蕴着难以遮掩的落寞。
在这一刻,他无法不去思念着远在天边的孟漪。
可再是思念,也有如镜花水月般无济于事,与其继续空幻地自怨自艾,不如还是先踏实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年后开工的时候,剧组这边的工作人员情绪仿佛都不高,一来可能是因为刚结束假期与家人匆匆分离,二来可能是因为男主角林一裴那头还是了无音讯。
既然大家的心情都不好,自己反倒也不显得格格不入了。
萧禾苦笑,霎时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卑劣。
可值得庆幸的是,就在组中私下热议如潮地谈论着傅渠的角色要换人的时候,林一裴竟容光焕发地回来了。萧禾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觉得他怎么看也不像是陶姐口中所谓有着令人焦虑的情况,反倒仿佛像是偷偷在蜜罐子里浸了大半个月,就连下了戏后捧着手机的笑容都格外的阳光明媚。
有着“冷面荷尔蒙”美称的林一裴谈恋爱了,对象还是他一直以来最为心仪的那位姑娘。
萧禾为他高兴,也当然会替他保守好这个秘密。
再次接到陶然电话的时候,山城中刚结束了一场暴雨,萧禾则正处于烟雨蒙蒙的场外候戏。原本坐在他身侧的林一裴不知道又溜去了哪个无人的角落煲电话粥,因而此刻坐他身旁对戏的,便只剩下了饰演康明园妹妹康明珠的女演员邵沫。
“二小姐生病了。”
直白的开场顿时令萧禾心下一颤。眼前是春日的杨柳,轻风下的细碎飘絮纷纷扬扬地飞舞在他漆黑的瞳孔中,他的眼眸中一时间仿佛正在落雪。
“……她严重吗?”
“发热畏寒,肝气不舒,目前正在她自己城东的公寓里疗养。你要不要回来看看?我来帮你找人调整一下拍摄排期?”
虽说是问句,但陶然的语气似乎已不再有疑,而是理所应当他会欣然接受。
“算了,一裴刚回来,我还有很多对手戏要拍。这部戏入戏挺难的,一来一回,我担心我就没状态了。”
“行吧,那我准备好礼物,过两天替你去一趟。”陶然的语气利落明快,倒像是不疑有他,继而更直言不讳道,“还有,你记得和邵沫保持好距离,交往不要过头了,前两天那个新闻我已经公关掉了,之后你自己小心点,别让风言风语传到二小姐耳朵里,到时候对谁都不是件容易事。”
“嗯,我有数了,你放心。”
随之萧禾没再多言,很快便结束了通话。
陶然口中的新闻,其实是一件非常末微的小事。上周在山脚下拍外景的时候,他和邵沫在候场时曾坐在一套折叠桌椅上边吃饭边对戏,然而就这么一张图,出现在了娱乐版面里便全然变了味,颇有要演变成一桩扑朔迷离的疑似因戏生□□件。
新闻出来的时候,春风得意的林一裴还在一旁大言不惭地嘲笑他。
而林一裴的助理菲菲却是个热心肠,不但安慰他这或许是件好事,是他要走红的前兆,并且还举例出林一裴在上一个剧组中还曾被无良媒体杜撰出两个绯闻女友。
比起好搭档莫名其妙地当了回脚踏两条船的渣男,他这一出,倒真不过真只是场毛毛雨罢了。
然而给他带来这场毛毛雨的邵沫,此刻正神色柔和地坐端在他的身侧。
“哥,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有点吧。”
“是因为外面的那些传言吗?我其实也听说了些,当真的是传得挺过分的……”
从进组以来,邵沫便一直跟着剧中康明珠角色一样喊他。从前的萧禾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直到现在,邵沫的右手用宽大的剧本遮住,悄然地搭在了他微凉的手背上。
萧禾的角色是怎么来的他自己最清楚,然而邵沫是怎么来的他却真的不知道。若是郑导亲选的,倒不稀奇。若是寻了门路来的,却也是真玄妙。因为他们二人的眉眼,就连他自己看多了也确实觉得有些相仿。
此刻右前方似乎闪过一道白光,随即他的心境也豁然开朗。
“是说我有金主的传言吗?”
“……对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真的是太缺德了!”
“可惜那不是传言,是事实。”萧禾心下了然,并不急着抽开手,反倒是向她笑得灿烂生辉,“而且她小心眼,脾气不好,也是事实。”
邵沫仿佛受到了惊吓,她连忙打量了一番四周,在确定近侧无人时,这才缓缓道转换出了一副泫然而泣的表情,“难道你,就不想摆脱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吗?”
“你是想帮我,解救我于水火吗?”
春日的微风熙和,一如萧禾那双令人沉醉的眼眸。
杏面桃腮的邵沫此刻正穿着一身米白色的戏服,她神色楚楚地咬着下唇,模样倒是真可谓温驯又可怜。她似乎是郑重思索了片刻,随之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下次,你至少要事先和我商量一下……”萧禾仍是一副温柔和煦的神色,仿佛当真是在望着自己天真单纯的妹妹,不时他指向了远处一辆贴着防窥膜的银色雪佛兰,而此刻在轿车副驾的车窗中,还敞着一道不大显眼地细微的小缝,“新闻稿也和我对一下会更好,不然到时候不小心误伤到了自己也不划算。既然要做,大家就不如做个双赢吧?”
第34章
孟漪太疲倦了。
仅仅才过了个不到一个季度, 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花完一整年的力气。
虽为一胎双生, 可孟辙从小身体就很好, 而她在幼年时却总是体弱多病。不是今天扁桃体发炎,就是明天又发了低烧,时不时放学后便得按期去医院打吊针。到了后来, 深谙嘴甜不吃亏的她竟都和医院的那一票医生护士混熟了,从而每次去的时候, 脸蛋红扑扑的护士姐姐们还会偷偷地给她塞糖吃。
关键护士姐姐还记的十分清楚, 她爱吃的是奶油硬糖, 而不是水果软糖。
孟辙身子骨争气,总能跟着爸爸世界各地到处飞, 于是在他的认知里,美丽的姑娘都去做了空姐。而当时的小病秧子孟漪却不能苟同,因为她笃定地认为,世上最漂亮的姑娘最终都会去当护士姐姐。
成年后, 她的身体经过多年调养, 体质已好了许多, 素日里也很少生病。从而这一次的病来如山倒的感觉,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可这一场病却不是来的毫无道理。
近一个月来,她殚精竭虑, 为了游轮事故的后续, 她和叶家兄弟二人无法松懈半步,更别提去耗费心力去思索别的事。可待她回国后一股脑儿将这段时间所有缺失的觉补回来时,整个人却犹如泄了气的皮球, 怎么翻滚也再提不起一点力气来。
在老老实实地卧床休憩的时候,她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和萧禾竟这么长时间没联络过了。她的身体还发着热,头脑也有些混沌,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不是曾在游轮上说了什么重话,会令他担心联络自己会否会分散她的注意力。
可是她真的好想见他呀。
不久前刚服完了今日最后一剂药,家庭医生也已然下班离去。孟漪有些吃力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床头取过了手机,成功解锁后,她在屏幕上敲下了那一串熟稔的号码。
屏幕冷冰冰的。因为体乏,她连握着手机的手指都有点发颤,中途还输错了一个数字,直待快拨出时才发现,继而只好全部删掉再重来一遍。
可惜这通颇费力气才拨出的电话,却提示机主暂时无法接通。
孟漪失落地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只觉得此刻的时间或许是有些尴尬,他可能是在补妆,在候场,也可能正在组里拍戏。
对他这样珍惜机遇的人来说,本职工作的确值得重视,自己也不该因为一点身体上的脆弱便令他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