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电话突然响了,起身去了门外接电话。
苏温尔勉强一笑,努力调动大家的情绪。
“没事,比赛完了就完了,你们晚上还没吃东西,我们先去吃一顿吧。”
程安好刚想说输了比赛她也欢迎他们去家里做客,不想许箴言突然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她面前,一把握起她的手,手心汗涔涔。
他红着眼,声音低沉,又有一许无可奈何与失措。
“爷爷情况突然恶化,进了抢救室。”
***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已经进去四小时,除了来去匆匆的医护人员,没有人愿意透露一点消息。
程安好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他低着头,没看见她。
他最近瘦了很多,因为比赛医院来得比平时少,请了两个护工照顾爷爷,医生也说他情况稳定,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突然。
他烦躁地揪紧自己的头发,又无力地松开。下巴冒出的胡渣,还有因为急切泛着血丝的眼,无一不看出他的颓然与无助。
像是造化弄人,今天晚上,所有不幸都降临在他身上,而他默默的,一个人承受所有。
他不让队员看微博,比赛结束后自己却最先发了一条微博道歉,把网友和粉丝所有的怒意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刚才去买水时无意看了眼微博的推送消息,他作为教练,被骂得很惨,有些话,根本不能看。
他出现在别人面前,永远是稳重,骄傲,胜券在握的样子,但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有自己生命不能承受的悲痛。
就像现在,一个人静静待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像被全世界抛弃。
程安好的脚步停住了,她转身走去楼道,拨通了赵霁山的电话。
跟他说完,那边沉默许久,呼吸有些重。
“安好,我怕你以后后悔。”
她轻笑,黑暗中,眼神坚定凛然。
“我说过,我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挂完电话,她走到他身边坐下,把矿泉水递给他。
他抬头,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脸上,眼里的沉痛和骨子里卑微无望的脆弱就那么直楞楞撞进她眼里。
她眼角一涩,突然伸手环住他脖颈,紧紧抱住他。
她叹气,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一句。
“许箴言,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十七章
爷爷终于还是抢救过来。
但晚期癌症病人, 癌细胞转移到身体多处器官,即使救活了,每天也都生活在癌痛和昏睡中。
镇痛的吗|啡, 几小时就要来一针,他生前那么要骨气的人, 现在只能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喊痛。
中枢镇痛药里往往还加了安眠镇定的成分,他吃不了东西, 就只能让他入睡逃避身体的痛苦。他难得清醒的时候, 嘴里低声嗫嚅着的就是:“我真的不想这么活。”
这大概是每个晚期癌症病人都要经历的残酷过程, 比起躺在床上每天亲身感受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经历任何仪器设备都挽救不回的惨痛,他们宁愿安乐死。
她第一次看到许箴言哭,在病床前。
爷爷的手颤颤巍巍想要扯掉插在他身上的呼吸管,许箴言死死拉住,不肯。
“爷爷,求你,再陪我一段时间。”
他背脊弯着, 低哑地从嗓子里挤出的这几个字,像是哽咽。
她听他说过,他母亲是B市政要家的大小姐,从小被宠到大, 嫁给他爸后,也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对于他,她当时只会生, 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去养。
而他爸,正是事业俯冲期,只有在下班了,他早已经睡着时偶尔来看他几眼时。
爷爷不想自己孙子的童年跟一群保姆阿姨度过,被养得没有亲情。于是他做主,把他接过去,一带,就带到他读初二,奶奶死的那年。
所有亲人里,他对爷爷的感情最深。从男孩到少年再到成年,顽劣不懂事时犯过多少错,骄傲叛逆时差点走过的弯路,都是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点点把他拉回正轨,教他好好长大,一句句啰嗦里教会他正确的价值观,成长为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男人。
那两个月,他推掉俱乐部一切工作,在舆论争议最大的时候,暂时卸任Z.W主教练,不带他们参加马上开始的夏季冠军杯。
程安好看到网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他一个从少年起就意气风发,骄傲耀眼的人,就那么不由分说地被打上“废物”的标签。他没有辩驳一句,只是偶尔拿起手机时,灰暗的双眼看着屏幕,慢慢失了焦距。
她心疼,想去网上为他辩解,但最后,还是把手机放下了。
网络虚拟世界里,很多人戴着刻薄面具,说着比现实中的自己恶毒狠绝一万倍的话的人太多,她对点对线,即使赢了,结果又有什么不同。
程安好除了上课时间,尽量推了学校里一切工作,陪他守在病房,一起照顾爷爷。
他压力太大,一天看着比一天瘦了,她费劲心思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逼他多吃一点。只能吃流食的爷爷,偶尔清醒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们小两口,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许箴言臭着脸说自己吃不下,她笑,脸上的梨涡浅浅陷进去 ,把勺子直接塞他嘴里。
“你尝尝嘛。”
他无奈地笑,却还是乖乖听她的话,默默把饭吃完。
他在病房守夜到晚上十点,她下了晚课马上过来,给熟睡的他盖上外套,自己坐在病房的角落,边守着两个人,边安静地备课。
后来许箴言回想,那段最艰难的时候,如果没有她在身边,自己可能真的就一蹶不振了。
她为人淡和如菊,不会说煽情的话,从来行动多于言语。那段时间,她就是这样坚定平和地站在他身后,他只要转身,就能看到一个安心的笑容,一个温暖的拥抱。
有时午夜梦回,他把沉睡的她抱在怀里,才蓦然发现,她瘦得厉害,原本不丰润的棱角愈发磕人。
他吻吻她鬓角,怜惜地抱紧她。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曾经对那个冒雨来找自己,剖皮露骨把自己的全部交代给他,就想赌一把能不能换来一个承诺的女子,多少莽撞多少武断多少怜惜地结了婚。现在,他就像荒漠里负隅而行,路遇清泉的人,变得不想离开,依赖上那股清冽和温存。
等爷爷情况稳定了,他想带她出国旅游,补上他们的蜜月,对了,还有婚礼。
可是,现实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八月初的时候,爷爷情况继续恶化,医院已经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
他在B市的父母也赶过来,一切,好像即将成定局,医生嘱咐家属好好陪他这几天,可能,也就只有这几天了。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边气氛陷入低沉压抑的时候,程安好接到了他爸的电话。
“程程啊,你说过你们学校的附属医院很好,爸现在过去,能有床位吗?”
程安好一颗心瞬间被提到嗓子眼。
他爸的声音依旧粗犷有力,但仔细听会发现,那是强行撑起来的虚壳。
过去她很多次提议,让他转来这边的医院,全国有名的医科院校附属医院,医疗水平全国前列,而且,她也方便照顾他。
可他总是笑着说,这边挺好,没那个必要。
她知道,他是怕拖累她。
这几个月她按时打钱回去,每次跟他通电话,他总说一切都好。
她不知道这次他的病是恶劣到哪种程度,才让他不得不打了这个电话,麻烦远在南方的女儿。
程安好马上买了三张飞机票,她爸和孙明兰程天骄当天下午就到了。
入住附院泌尿科,主治医师看完各个检查单,深深叹了口气,摇头。
“现在这种情况,维持治疗只能尽量延续他的生命,唯一的治疗手段,就是找到肾|源,做移植。”
程安好当时腿一软,是旁边的他扶住她。
他把她带进怀里,安抚地轻拍她后背。
“没事,我会托人全国各地给爸找□□,只要爸能做移植手术,就有救了。”
***
泌尿科的住院部跟肿瘤科不在一起,这天,程安好给程兴国送完饭,想去看爷爷时,刚好看见乔芝月带着苏温尔从爷爷病房走出来。
乔芝月来C城后依旧对她不冷不热,但此刻,她亲昵地挽住苏温尔的手,脸上的笑容,真挚热情,一看,就能感受她的热络和高兴。
在看到她后,苏温尔停下来,笑着跟她点头问好。
“俱乐部一直都很忙,也没时间来看看爷爷,初中的时候经常跟许箴言一起去爷爷那蹭饭,心里挺不好意思的。”
程安好点头。
“现在来了就好,爷爷看到你应该会很高兴。”
乔芝月在看到她后,表情冷淡地别过脸,随意问了句:“给你爸送过饭了?”
“嗯,妈吃过了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
“吃你家那边人吃剩的?”乔芝月颇为不屑地嗤笑一声,“这婆家还是比不过娘家啊。”
程安好微微蹙眉,她想解释,两边她是分开做的,她爸现在只能吃流食。
但乔芝月并没有闲情听她解释,她锢紧了挽着苏温尔的手,柔声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苏温尔离开前,眼角微扬地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容温和得体,可眼底的倨傲与胜券在握的优越感,那样刺眼。
程安好站在原地平复了会心情,病房的门虚掩着,她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谈话声传来。
可能是回光返照,那一天,爷爷整个人格外精神,连说话,也恢复了从前的中气十足。
“那个姓苏的姑娘,是你读书时那位吧?”
他点了头,她听见爷爷的轻笑。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她回我们家吃饭,那是你第一次带女同学回家,我跟隔壁的钟爷爷一直调侃你,问这是不是你的小女朋友,你咬牙坚持说不是,那个小脸端庄得跟完全没事一样,但她站在你身边,脸已经红得像个苹果。想想还挺有意思。”
他被勾起回忆,笑着回:“那时候真不是。”
“我以前以为,你跟那姑娘那么好,怎么说也能让我在你三十岁之前抱上曾孙,谁晓得,你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大龄男青年。”爷爷继续回忆道。
他笑,有些无奈。
“爷爷,我没满三十,还没那么老。”
爷爷摆手。
“差不多啦。”
“好在你小子运气好,遇到安好这样的姑娘,这一辈子总算能安安稳稳,顺心顺意。”
许箴言点头,而爷爷不知回想起什么,苍老浑浊的眼里泛上泪光。
“阿言,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你奶奶死了没多久,坚持调到C城这边来吗?”
他身形一滞,不太情愿地点头。
祖辈那些事,他略有耳闻。
“我以前也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在我爸进官场当官之前,她是我邻居。”
“后来我搬家了,但我们一起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联系一直没断过。”
“她漂亮,又温柔能干,平日听听收音机也能唱一口流畅的京戏,长头发总喜欢梳俩大辫子挂在胸前,爱穿藏青色的衣裳。”
“我们当时很好,可那时候的门第之见,要比现在严重的多。”
说到这,他停顿了半晌。
“所以我跟你奶奶结婚了,外交官家的大家闺秀,后来有了你爸,你爸又有了你。”
“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她搬来了C城,一辈子没嫁人。”
“跟你奶奶在一起几十年,我们相濡以沫也相敬为宾,在别人眼里我们是模范夫妻,我也一直履行我做丈夫该有的责任,陪她度过完她的一生。”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欠了一个人的。虽然那时候她早就去世了,但我还是想来这里,看一遍她曾经看过的风景。”
许箴言没说话,爷爷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啊,我亏欠最多的人,不是她,是你奶奶。”
“我跟她年轻的时候至少有一些值得回忆的东西,而你奶奶,跟了我一辈子,但我从来没有跟她真心相爱的时候。”
“我知道,这世上貌合神离,将就过日子的夫妻有很多。当时安排你跟安好相亲,确实有我的私心,我想你尽快安定,至少有一个家,我走了,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边闯荡。”
“刚才小苏来看我,眼神却一直往你那边瞟,我也看到了。”
“所以,阿言哪,爷爷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一辈子伤害了两个女人。”
“既然结婚了,那就好好看看你枕边的妻子,对她好,是你的责任与义务,如果可以,那就努力做成一对相爱的夫妻,别像我,相敬如宾一辈子,快死了还带着对你奶奶的愧疚。”
“……”
程安好转过身,靠在医院的墙上,脑中努力消化爷爷的话,混沌一片。
她无力地闭上眼,手握成拳,狠狠垂自己胸口想化解此时的痛意,依旧是徒劳。
她深深喘口气,终究,还是没有推门进去。
***
第二天,许箴言早上打电话告诉她近段时间以来唯一的好消息,她爸的肾|源找到了。
上完上午的课,她就赶去了她爸的病房,只有程天骄在那里守着,她爸不在。
看她一脸疑惑,她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解释道:“你不用说了,许箴言已经通知过了,爸听了心情特别好。”
“这不,外面也出太阳了,医生说他今天身体状况良好,他坚持让我妈推轮椅带他去许箴言爷爷病房,说一直没见过亲家,想好好见见。”
程安好点头,心里也像照进了阳光,暖融融的,感觉马上就能触到希望。
她赶紧下楼,直奔爷爷病房。
可她没想到,病房里,等待她的是一场激烈的争吵。
孙明兰推着程兴国,准备推开特护病房虚掩着的门时,靠门的沙发上两个女人在说话,说了什么一分不落地传入程兴国耳中。
“我同学聚会的时候听我同学说,安好高中的时候就认识箴言了,她喜欢了他很多年呢。”苏温尔语调轻柔地对乔芝月陈述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