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芝月捂住眼,突然就哭了。
许默在那头,声音哽咽。
“小月……”
乔芝月抽噎着,及时打断他:“你别叫我。”
“你在里面要是死性不改,我们谁都不会再理睬你。”
“你知道为了你留下来的烂摊子,阿言吃了多少苦吗?”
许默重重点头,嘴里不停嗫嚅的,只有一句:“我知道错了。”
过了许久,这次会面的时间就要结束了,他再次把目光转向门口的两人。
许箴言心领神会地带着程安好走过来。
许默看她时尴尬地凝滞几秒,最后长长叹气。
“爸,妈,今天我带程安好来,不是故意让你们尴尬。”
“作为儿子应该尽的责任,我自以为仁至义尽。”
“唯独一件事,我自己的幸福,不会因为你们将就。”
“不管你们以前怎么看她,以后怎么对她,这次。”说到这,他深邃如海的眼睛与她对视,坚定牵起她的手。
“这次,我不会放手了。”
“跟她结婚时太仓促,没有得到你们的祝福,甚至无意间纵容你们伤害她,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经历这么多,也够了。”
“你们是我需要负责一辈子的人,我会一直尽好我的责任。”
“但她,是你们儿子的妻子,是我想爱护一辈子的女人。”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自以为是的插手,对她的冷眼和敌意,都会变成冰霜利剑,刺破我们本来就不够牢固的关系,打破我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
“如果你们不能认识你们曾经犯下的错误,以后好好对她弥补以前的过错。”他叹气,“血缘亲情不可断,但人情能断,以后我们南北一方,除非生老病死,不再来往。”
他话音落下,不大的会面室像被寂静尘封。
最后是乔芝月背对着他们,痛哭出声。
“小程,对不起。”
她慌张地抹眼泪,眼泪像泉水喷泄而出,怎样也擦不干净。
“我错了,我这辈子错得离谱。”
“这些年我一直过得战战兢兢,我从没想过当时逞嘴头痛快说出来的话,会活生生害死一个人。”
“你那天骂得好,把我彻底骂醒了。”
“成天吃斋念佛,佛祖也不会饶恕我的罪过,我最应该认错的,是你啊。”
“可能是报应吧,我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地过了大半辈子,结果现实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
“你恨我跟阿言爸爸是应该的,我现在希望,你不要迁怒于他。”
乔芝月猩红的眼,哀伤地望向许箴言。
“只要你们能幸福,我别无他求。”
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毁了儿子幸福。她见过那四年里他无数次形单影只的身影,还有他全国各地大海捞针地找人失望而归时落寞无助的神情。
她那时就懂了,她所摧毁的,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好在,兜兜转转,那个笑起来张扬耀眼的许箴言,又回来了。
乔芝月的肩膀不停颤抖,早已泪流满面。眠眠小心凑过去,用手擦她脸上的泪水。
“奶奶,不哭了。”
她眼泪流得更凶。
“好,奶奶不哭,眠眠不要像奶奶一样,总做错事。”
看着玻璃窗外的场景,许默心里百感交集。
狱警在催他回去,他起身,戴着手铐的手无力垂着,最后,深深望了外面一眼。
像是最悲戚的咏叹调,他开口,嗓子哽咽得语不成句。
“阿言,对不起。”
“小程,我最对不起你。”
说完,他低下头,单薄瘦削的背影,佝偻着背,慢慢远去。
程安好站在原地,抬手一抹,不小心,就抹到了眼泪。
迟来的一句道歉,换不来多年蹉跎,也换不来,她爸的一条命。
但她想要加诸报复的痛苦,她已经尽力。
再计较,抱着恨意生活,像带刺的刺猬,刺伤乔芝月和许默,同时伤害的,何尝没有他和她。
从那天生命危急时刻他风尘仆仆赶来的一个拥抱,她紧紧抱住他起,她心里已经松动了。
但他,还是带她来这里,亲自对峙,给她一个最直截了当的道歉。
她记得,那天从阴暗潮湿的监狱围墙出来,外面日头正高,阳光刺眼。
他手心有汗,松松手掌后,还是攥紧她的手。
有风,送来短暂清凉,还有他哑声轻吟的一句—“程安好,对不起。”
***
原本以为,他们很快就要回到C城,程安好在车里看手机订机票的时候,横空伸出一只手,来自驾驶座等红灯的他,顽劣地把屏幕挡得严实。
“别闹,我抢票呢。”
他笑。
“不急,还有几天。”
程安好转头看她,眼中满是疑惑,像在问:我们在B市难道还有事吗?
“你没收到邮件?B大校庆的校友会邀请函。”
每个学校的学工部,掌握所有入学学生的档案,也会在毕业后跟踪学生的职业发展。
校友会收到邀请,对于许箴言这种离经叛道闯出自己事业的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挑眉,颇为得意,刚准备数落她一句:程老师看来不够出圈。
结果她仔细翻看最新收到的邮件后,极为淡定地“嗯”了声。
不上班的时候,她没有看邮件的习惯。
“昨天收到的,你去吗?”她问。
他轻笑,答得理所当然:“去啊。”
“虽然我的职业跟我大学专业没太大关系,但我有一个在专业领域极为出色,学成归来的太太,为什么不去?”
他这语气颇为欠揍,程安好白他一眼,不想理他。
***
校庆那天,熟悉的B大校园十分热闹。
校友会的负责人在群里发消息提醒,今年来的校友比较多,希望大家能配合工作,按自己曾经所属的学院排队,分散活动。
当然,自成家属的不算。
恰好,程安好和许箴言大学里一个宿舍的室友都过来了,许箴言果断抛弃曾经的兄弟情谊,不管人家在那边对他翘首以盼,牵着程安好的手,陪她走到药学院划定的区域。
她大学里最要好的三个姐妹,站在树下,曾经的三朵娇花,岁月流逝后,依旧自成风景。
大姐生完孩子就胖了,圆圆的脸,看到她眼睛笑成一条缝,愈发慈祥和蔼。
“三儿来了!”
程安好在宿舍排行老三,她们一直这么叫她。
年纪最小的慕子鱼,今年刚结婚,据说对象也是相亲认识的,看到程安好旁边的许箴言,瞬间合不拢嘴。
“程安好你行啊?都是相亲我怎么没找到这么帅的老公。”
“你跟温穗俩闷葫芦,都是憋着气儿干大事的啊。上学的时候对恋爱毫无兴趣的样子,一毕业,就挑着灯笼把人群中极品优质的男人都选走了。”
在一边静静笑着的温穗,听到小鱼儿的话,不服气地横了她一眼,亲昵挽住程安好的手。
“我们跟你不一样。”
“我俩是见过一个灯笼,就爱不释手了,要死要活也只要那一个。”
程安好会心一笑,看到温穗隆起的小腹,大小差不多有六七个月的样子,略微惊讶。
“这是快生二胎了啊。”
温穗爽气地拍她肩膀,眼神却是看向许箴言。
“你们要二胎吗?不如定个娃娃亲?”
程安好噎住,倒是她身后的许箴言,眉峰微扬,爽朗地答应了。
“一言为定。”
“我们也会加快速度,一男一女,就定娃娃亲。”
其他人大笑,打趣的眼神全落在程安好身上,程安好忍不住拧他腰,劝他闭嘴。
他不恼,低头,宠溺地在她耳边埋怨。
“老婆,公共场合,轻点。”
两人视线交融时快要溢出的默契和甜蜜,羡煞旁人。
多年之后再回到校园,许多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都变成顶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或是穿连衣裙也藏不住腰上赘肉的少妇,但人群中彼此牵手的他们--他一身白T牛仔裤,她简单的束腰白色连衣裙。鹤立鸡群,清隽干净如少年,望向彼此的眼神,清澈纯粹的爱意,缠绵温柔,不知不觉成为人群的焦点。
当许箴言昔日的兄弟看到他不同常人的清俊背影后,在人群的推搡中坎坷地找过来,狠狠捶他后背。
“许箴言!计院不去你躲这里干嘛……”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因为他看到他身侧礼貌笑着的程安好。
微微点头致意后,他陷入了沉默。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第一眼看到程安好,他就有种莫名的熟悉。
“师兄好,我是低你两级的师妹,药学院药化专业六年制的程安好。”
她客气地伸手,他刚想握上去,被许箴言无情地拍开。
“握手就不必了。”
“这人读书的时候就不爱洗手。”
兄弟面如死灰,并觉得这兄弟没法做了。
那边,曾经带她的研究生导师到了,程安好要去迎接,暂时跟他道别。
兄弟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听名字没太大印象,应该不是学校里轰轰烈烈的风云人物,但他为什么总觉得他见过她。
“许箴言,你行啊,相亲都能找到师妹,真有缘。”他随意感慨一句。
许箴言沉静的丹凤眼淡淡瞥他,手插在口袋,低头,碎发下,眼角笑出淡淡细纹。
“对,有时候命中注定的缘分,怎样也绕不开。”
或许是他这句话给他启发,兄弟拍拍脑袋,醍醐灌顶。
“我记起来了,她那时候来计院找你,挨个人问认不认识许箴言,刚好问到我,我就直说你早就出国了。”
“我说我怎么一直记得见过她,她那时的表情都快哭出来了,还强忍着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道谢,我一钢铁直男都不忍心了。”
“对,就是她,她说话时笑起来酒窝特别好看。”
兄弟扯扯他衣袖。
“许箴言,怎么回事啊?小师妹不会对你……”
他望着不远处的背影,情不自禁,眼里泛着水光,像是夏日燥热的雾气,又像某种不明所以却异常沉重的情绪,嘴角不自觉轻扬。
礼堂坐满了将近一千名校友。
领导讲话结束,接下来是优秀校友代表发言。
所谓优秀校友,就是在各个领域都独树一帜的杰出人才。
程安好没想到,许箴言作为新兴产业领军人物代表,最后一个上台。
他笑谈了学生时代的往事,比如,那年隔壁建环学院嘲笑他们计院的女生都是女恐龙,他们寝室几个男生花了一个晚上,把建环学院的官网黑了,点开就是404,最后还在教务处被迫写了检讨。
有些事,至今留名B大。
他介绍了他一路走来的经历,从选手到教练,曾经的热血转变成对这个行业的大爱,耕耘不辍,只为看到电竞被更多人认可。
台下的学生,有他曾经的粉丝和至今的崇拜者,在提问环节,不经意触及他的隐私。
“言神,您在带领Z.W拿下第四个冠军的时候,公开您已经结婚,请问您的太太,今天也来了吗?”
程安好身边的姐妹,开始不怀好意地推搡。
许箴言坦荡点头,嘴唇弯成最漂亮的弧度。
“嗯,她也是B大毕业,今天有幸跟我一起到现场。”
“但遗憾的是,即使在同一所学校,大学期间,我们并没有交集。”
他话音落下,台下同学激动地开始热议,像听到了最激动人心的八卦。
许箴言视力很好,他花五秒时间,锁定了程安好的位置。
凭直觉对上她的目光,声音,娓娓道来却掷地有声。
“我们之间,我迟来了很多年,但我以后会加倍爱你。”
“一辈子不长,许太太,一起到老吧。”
台下的女生开始尖叫。一个如山泉般清冽,少年般朗眉星目又不失风度与成熟的男子,对你深情如故,的确,让人动心。
四目相对,千人的礼堂,隔着漫长的空气,他们之间,好像只剩下彼此。
***
从B大出来,程安好心情不差,时不时偷看他两眼,低头浅笑。
他按按她的掌心。
“程安好,带你去个地方。”
她没来及反应,许箴言把车开到离B大不远的四中,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两件成色略旧的四中校服外套。
外面刚好开始阴天,起了风,穿外套也不会太热。
“是我高中的衣服,你穿可能有点大。”
他边说,边把外套给她套上。
“今天他们放假,我跟门卫爷爷很熟,进去看看?”
看到缩在外套里小小一团的她,他的外套都能给她当裙子了,他忍俊不禁。
程安好木然地点头,一时惊诧,反应不过来。
四中大理石砌成的招牌,“第四中学”几个烫金大字笔锋古朴气派。程安好站在校门口,一时恍然。
对这里,她只有短暂的几个月的记忆,但这些记忆,却霸道地在她脑海里张牙舞爪许多年。
是属于她一个人,晦涩灰暗的青春。
她掌心湿了,是紧张的表现,他牵得更紧,义无反顾迈进校园。
门卫大爷看到他,熟稔地跟他招手打招呼,把他要的钥匙,塞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