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陵又喝了一杯,已经开始晕乎乎,眼前都有些朦胧,脑袋一热站起来拍着左尚书的肩膀道:“大人能用下官的提议,有眼光有眼光!”
身旁的侍者眼皮子忍不住跳动了几下,左尚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
第二日沈陵上值,酒宿过后,并不好受,他见着左尚书就更难受了,没想到昨日喝了点酒,竟是这般模样,不由地有些羞愧。
好在左尚书见着他如常,昨日那顿酒是他们私下里的事情,便全党什么也未发生。
后日的早朝,便有臣子参江南织造,其实朝中的声音分成两种,一种是为江南织造说话的,官商勾结定是少不了,江南一带的世家和商户多是千丝万缕的关系,世家从商户手中不知拿到了多少利益。另一种主要以北方官员为主,坚决要压制这些织造商户。
圣上已经做好了下面闹成一锅粥的准备,昨日特地早睡了,老僧入定地看着下面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
待一轮争辩结束,圣上轻咳一声:“爱卿们可有不同见解?”
左尚书出列:“回皇上,臣有本要奏!”
“左鸿这个阴险小人,他到好,如今两边都做了好人!倒是显得我们两头不是了。”
“如今也只能用他的法子,让江南那群眼高过顶的世家护着那些商户,定是不成的。圣上用左鸿的法子也不无道理。”
圣上为了权衡两边,左鸿的这个法子最为合适,前些日子两边可没少拉拢他,没想到最后使出了这么一招,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得个好,真是好处都让他占了个尽,还得到了圣上的赞扬,真是一只老狐狸!
这老狐狸亦是春风得意,平日里不拘言笑的面容都有几分带笑,左尚书最近得了脸,间接的他们工部也水涨船高,大家也都高兴。
圣上的旨意下来了,基本是沈陵所说的样子,又做了一些规整,更具体化,而至于税如何定制,圣上交给了户部和工部。
这可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谁都卯着劲儿想出头呢,谁知左尚书直接纸指派道:“孝原,这事情便交给你,这事儿你们虞衡司最为熟悉。”
沈陵心里头敞亮,左尚书这是补偿他,想将这份功劳让与他,心中有些踏实,这一步他走对了!
“下官遵命!”
第130章
沈陵打算亲自去江南进行调查,他同户部的钱大人商量了一下,户部派了一位主事一同前往。
他也带了一位主事前往江南,让邓员外郎留在京城负责虞衡司。
虽然这件事情他完全可以根据资料,是完全可以定出来的,但从古至今商税还是比较少,缺少参考不说,想要把握一个合适的平衡点不容易,所以沈陵打算亲自下江南。
沈陵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以最快的速度奔赴苏州府,织造最繁盛的定是苏州府那一片。即便是最快的官船,沈陵也觉得太慢了,马上就要进入最热的时候,这趟行程并不太美妙。
水路换陆路的时候,不停歇地换了好几匹马,他们一行人并未惊动当地的地方官,若不然容易被地方官左右。
试想自己是苏州府的知府,沈陵肯定也希望织造这般兴旺下去,苏州府凭借织造,百姓富裕了,商户赚了钱,知府定也少不了好处,是个人都不乐意。
为了避免外界因素干扰,沈陵他们假装成外地商人,来苏州府进货,这样的事情也很常见,这些年苏州府织造繁盛之后,外地商人都会来苏州府拿货。
沈陵走访了苏州府最大的几家纺织,以及询问了当地的百姓,乡下人家家家养桑蚕,城里人家都会织布,丝绸是最顶尖的,由于织坊流水线式的生产,使得丝绸的价格也下降了,马上要进入夏季,丝织品是最好卖的。
而苏州府一带种植棉花比较少,需要从外地进购原材料,所以从江淮以及周边府城进购棉花也带动了周边的城市,其他地方也并非没有这样的织坊以及成衣坊,建康府也形成了,只是织造在苏州府有良好的先天基础,如今就发展更好。
沈陵做好资料的收集整理,这些数据的作用在于了解整个行业的大概成本,然后根据价格水平,定制的税需要达到两个效果,一是打压目前织造业的盛况,二是不至于让织造业完全无利可图。
太高的税等于直接把织造业压垮,太低的税额又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没想到继从文之后,还搞起了经济,想当初自己也就不过学过一点简单的,如今定个税,等于自己在谱写经济学。
沈陵相信那些经济学原来也不是一开始就跳到凯恩斯理论上去的,也是从最基础的开始,沈陵把自己浅薄的一些知识也都记录下来,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定价方式对不对,但总要有摸索才行。
如果他的定价是成功的,沈陵也希望对未来经济学的发展有所帮助吧。
他们在苏州府也未能待多久,调查完就立即动身回京,只待了七日,在路上三个人讨论了一下如何定税。
沈陵心里是已经有了一套雏形,比例税率肯定不行,目前价格不公开透明,只能按照定额税率。不过还是要回去和大人商议一下。
他们这一趟回来,正好赶上京城最热的日子,沈陵刚到京城便收到了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他家也未回
,径直先前往尚书府。
户部的钱大人在前些日子上奏了定税之策,丝毫没有按照他们约定好的,等沈陵从江南回来之后再一道商议。
左尚书见着他赶回来这般狼狈,纵有不满也消散了几分,到底也是看在他这般勤恳的份上,道:“本官也想为你拖延时日,奈何户部不声不响便上奏了,工部总不好什么都不做,哎,本官也告诫过你,这一来一回太过耗时。”
沈陵心中也透着凉意,似是有一腔心意被辜负了,此时倒也不是追究的时候,道:“谢大人为下官着想,敢问,如今圣上可是定下?”
左尚书摇头:“还未,朱侍郎亦是呈上一份,不过圣上还未决断。”
未决断便好,沈陵恭敬地把自己在路上整理出来递上去,言辞恳切:“大人,还请您过目一下,若未经实地探查,下官觉所定之税难以服众,下官走访苏州府最大的织坊和制衣坊,所作之记录皆在其中。”
左尚书先是简单翻了一翻,再抬头看着满身汗水,明显是黑了不少的沈陵,内心亦是有几分复杂,这般年轻人委实难以令人厌恶,做事情有理有据,不信服都难。可惜到底年轻,不善钻营,于人心之险恶还稚嫩了一些。
左尚书的书房中有风扇,沈陵奔波了一日,还有些喘,却不敢松懈。
左尚书又细细看了他的定价之法,比起他这份,他想想户部递上去和自家递上去的,真是像小儿科,舒了口气,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道:“本官今日便替你呈给圣上……”
沈陵忙起身行礼,语气难掩心酸与激动:“有劳大人了,下官令大人费心了。”
左尚书绕过案桌,到他跟前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你太争气了,这份本官若是不呈给圣上瞧一瞧,倒是一大损失。只是,孝原,像你这样事事躬亲,想做得尽善尽美,真是太累了,若是圣上定了下来,你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陵何尝不知,可他并非只是为了争一份功劳而这般辛劳,只求万事无愧于心,做得也许不是最好的,但一定要是尽了自己的努力。
曾以为自己早忘记自己是个科研人员,如今发现,其实科研的精神还是刻在骨子里的,所有的结论都需要数据来支撑。此时他的一个结论可能会影响到千家万户甚至未来的发展,不得不让沈陵慎之又慎。
沈陵道:“当初在淮南府,金大人也是同下官这般说的,下官有些忘记当时是如何答复的。过了这么些年,下官还是想无愧于心,任何一个决定都影响数万人,圣上迟迟未决断,定是有所忧虑,百姓皆圣上子民,圣上思虑多亦是为天下苍生,下官能做的不多,能做的便尽自己所能。”
若换了别人说这些话,左尚书可能会觉得虚伪,换做沈陵,左尚书却觉真挚。
“早些回去歇息吧,这一路也辛苦了。”左尚书见他这般狼狈,怕是刚回来还未归过家。
沈陵再次谢过左尚书。
*
一去便是两个月
,归家时已是夜里,沈陵一路劳累,两个孩子从傍晚等到睡着,听文以苓这般说,沈陵也有些心疼,看了看睡梦中的两个孩子。
沈陵也累得很,可大脑还在运作,不停地想着这事儿。这事情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警告,果然官场上刀枪无影,当初他和钱大人一道喝过几回酒,也算有些交情,此次共事,他本想着应是不用太担忧和搭档的关系,想来是他过于天真了。
不过官场本就残酷,是他经历得还太少了。
沈陵觉得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脑海中浮现几个人……
第二日,沈陵登曾家的门。
曾跃一边斟茶一边说道:“能让你专门来找我,不容易啊。”
沈陵笑了笑,自嘲:“无事不登三宝殿,哎,不蛮子钊兄,我确实有事相求。”
曾跃吹了吹上边的茶叶,道:“可是定税之事?”
“子钊兄料事如神。”
曾跃笑着摇头:“如今还能有什么事,你刚从江南回来,你是被人截胡了。”
沈陵道:“谁胡还不一定呢。”
曾跃定定瞧了他两眼,抿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实在,若不是你,我还真不愿淌这趟浑水。孝原,本着我对你的了解,我信你,只是这事儿,我不能偏太过,你也不要报太大的希望。”
沈陵自是理解,曾跃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并不容易,他也需要四处权衡,他算是中立,哪边都不好得罪。
“子钊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放心,我不偏袒任何一方。我这趟去江南,亦是尽量找一个平衡点……”
沈陵游说几位中立的大人,朝廷每一个决策都是一场博弈,而圣上需要牵制各方,并非简单地他做得好就会用他的,他需要的是符合上位者的心。
权衡二字,真的不容易,他定税亦是要权衡各个方面,还要掩藏自己的私心,考虑到朝中的局势以及圣上的想法,揣测圣意,圣上的态度才是关键。
他细细想来,圣上如今还未决断极有可能是想看两方“拔河”。从这个角度去考虑,沈陵觉得自己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尤其中立一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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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吵吵闹闹的一个早朝,圣上忽然猛地砸了一个奏折下去,下边立即安静了,哗啦啦地都跪了下来。
圣上怒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朕不想听这些,定税定税,定了这月余就给朕这样的结果,朕要你们有何用!尽是空口说白话,钱郎中,你倒是说说你这税是如何收的?”
钱郎中战战兢兢地出列,开始讲述自己的定税依据,立即便有不认同地跳出来:“皇上,臣不以为然,若二两的成衣报一两,这税还有何用?”
钱郎中一派亦是不服气。
圣上又摔一道奏折,起身:“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朕看你们便是没得用过心思!赋税关乎天下,如此之儿戏!未曾好好研讨,匆匆之笔,若无珠玉,朕便就被你们这骗了!”
“皇上恕罪!臣等无能!”
圣上冷笑:“无能,是无能。沈郎中何在!”
沈陵心一跳,站起来弯着腰走出列:“臣在!”
“沈爱卿,你来替朕好生教导他们该如何定税!”
第131章
沈陵阐述自己的定税依据,定是两方都不服气,都想找他的漏洞,世上不会有最完美的方案,但是沈陵有数据作支撑,比起他们这些胡编乱造只为自己利益的,沈陵还是很有自信的。
他们质疑他的,沈陵有数据有调查,他再质疑他们的时候,却只能生搬硬套。
沈陵微笑:“钱大人所说也太过牵强,据下官到苏州府所了解,这本钱便是远远不止,若大人算本钱只算这工钱和原料钱,似是小儿科。大人何曾了解过,这棉花得从外地运过来,这路费得需要,其次也并非处处都是这般工钱,若我们按着这最高的定,又何必费这功夫置税?圣上设衣税,乃为天下百姓考虑,臣等如何能忘却初心。
设税之根本,一为黎明苍生,农为根本,商为末,圣上匡扶秩序,以安天下。二为百姓之福祉。商人亦是圣上子民,江南多少百姓靠织造为生,圣上仁慈,不忍这些人失了依靠,设税而并非直接砍断。再者,因江南织造,天下百姓如今买布买衣亦节省不少,据下官了解,五年前寻常棉布一尺……百姓安康富足不正是圣上所求,我等所求!”
沈陵一气呵成,待他说完,钱大人一片灰败之色。
其实昨日他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官场上身不由己,钱大人也是五品,有时候他也做不了主。不过这不代表沈陵就能够原谅他,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只能就到这里了。
圣上对他颇为和悦,道:“爱卿特地下江南,此等品质值得嘉奖,所言也甚是有理,到底是有依据的。”
沈陵讲完整个人也清醒了,未想到自己竟在明德殿说了这么多,热加上紧张,背后有些汗湿。
圣上目光看向其他大臣,问道:“众爱卿意下如何?”
开始询问其他大人的看法,原本有两种见解,如今有了第三种,相对还中立,圣上的态度也很显而易见,中立党立即纷纷表态。
另外两边的,又被拉拢的不是那么坚定的,很快就动摇了。其他的他们谁也不服对方,那还不如沈陵这个方案,至少符合中庸之道,他们也能勉强接受。
圣上便拍板:“便按照沈爱卿定税之法,尽快出一章程。”
工部皆欢喜,这也算是他们工部的胜利。派系之争很是微妙,比如说钱大人是北方豪族这一边的,朱侍郎为江南世家发声,并不一定原本就是这一个派系的,只是这一回圣上将这件事情指派给工部和户部。
牵扯到利益的两方就必须要为自己谋求利益,就得各自拉拢人。沈陵直接去江南,他们没能拉拢上,在利益的驱动下,在这件事情上就分了派系。
当然原本是一派的可能如今还是一派的,但也有可能会中立。同一个利益集团在有些事情上也是有利益分歧的。而作为部门,工部和户部也可以算作两个派别,他们需要争夺功劳,利益从来不是从一而终的,是有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