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中的小女娃正盘腿坐在地上翻剑谱,神情严肃地看了半天,又站起来拿着剑练习。
纪凉看了一会儿,冷冷出声:“不对。”
林非鹿像被吓到,猛地朝声音的方向看过来。待看见踩在一根弯竹上的身影,脸上也溢出惊喜的笑容,朝他跑过来:“纪叔!”
刚跑了两步,又突然想到什么,脚步一下停住了,脸上的笑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缓缓退回去,怯生生地小声问:“纪叔,你怎么来了?我……我吵到你了吗?”
纪凉:“…………”
啊!这该死的愧疚怎么又冒出来了???
纪凉默了一会儿,在小女娃紧张的神情中飞了下来,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竹枝,沉声道:“即墨剑法,重在出招诡谲,要快,要变,要反行其道。”
他将她刚才练的那几招重现一遍,分明是一样的招数,在他身上却突然变得眼花缭乱起来,哪怕手上拿的只是一根竹枝,却破开了风声和竹叶。
林非鹿看得目不转睛,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天下第一剑客终于开始教自己练剑了!
纪凉示范了两遍,转头看着旁边已经被自己惊呆的小女娃,沉声问:“会了吗?”
她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闪不闪望着他,结结巴巴说:“没……没有……”纪凉还没说话,就见她垂了垂眸,红着眼角特别难过地问:“纪叔,我是不是太笨了?”
纪凉:“……!”
又要哭了!
他毛孔都要炸开了,立即斩钉截铁地说:“不笨!我再细教你!”
她抿着唇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抬手揉了揉眼睛,这才翁着声音认真地说:“纪叔,我会好好跟你学的!”
纪凉从来没正儿八经地教过徒弟,宋惊澜天赋异禀,根本无需他手把手地教。现在却开始每天来竹林指导小女娃剑法了,她虽练的是即墨剑法,但纪凉这种级别的剑客,只需一扫就能堪透其中剑道,教起刚入门的林非鹿来轻而易举。
他对剑法专研到了极致,练剑一道多有心得,传授给林非鹿的全是干货。
林非鹿又不是真的笨,有这么个高手日日指教,自然进步神速。
然后纪凉就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女娃对自己的称呼从纪叔变成了师父。
——师父,这一招我还是不太懂。
——师父,喝口茶呀,是徒儿亲手泡的!
——师父,我学会十七招啦!超过小宋了哦!
纪凉:“…………”
哎,算了,师父就师父吧,自己要是不准她喊,说不定又要哭了。
天下第一剑客丝毫没发觉,这套路跟当初宋惊澜对他的称呼从纪先生变为纪叔一模一样。
他孤身一人,膝下无子,早已习惯独来独往无人问候,现在多了个徒儿每天嘘寒问暖,师父来师父去的,倒让他有了几分女儿陪伴的感觉。
这感觉……还不错!
他以往从未在皇宫中住过这么长时间,这次却一直从夏天待到了秋天。
国舅容珩之前被宋惊澜派去治理水患,一直到入秋才终于回到临城。本以为这次无缘和自己的好友相见了,没想到进宫面圣的时候,得知纪凉居然还在宫中住着。
翌日,他便提着去年冬天埋在梅花树下的两坛酒兴致勃勃去找纪凉。
纪凉见到好友,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才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两人性格相投,少时又有过命的交情,否则当初容珩也不请动他下山前往大林皇宫保护宋惊澜。
两人把酒言欢,谈天论地好不快乐,临近傍晚,外头突然有人敲门。
容珩知道好友孤僻,喜好清静,宫人得了吩咐也从不来此,怎会有人来敲门?
正奇怪着,却见纪凉面色自然地起身走出去开门了。
容珩端着酒杯跟到门口,倚着门框朝外看,待看见门外站的居然是林非鹿,一双狐狸眼惊讶地挑了一下。
他跟林非鹿没见过几次面,毕竟虽是国舅,但前朝后宫有别,加之他事情也多,宋惊澜信任他,宋国各地的政事都交由他处理,常年不在临城,连帝后大婚都没赶得及参加。
只不过这次回来,他去见了一次太后,太后说起这位小皇后时,一口一个小鹿,表现得极其喜爱,倒是让他有些惊讶。
本打算趁着此次回临,见一见那位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少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只听纪凉问:“怎么了?”
小皇后的声音听着乖巧无比:“师父,这一招我还是不会。”
师父?
容珩更惊讶了。
更让他惊讶的是,好友居然就这么丢下自己开始专心致志指导小皇后练剑,好像完全忘了自己还等在屋中。
容珩觉得有趣极了。
他慢悠悠喝完杯中酒,才笑着走出去:“你何时收了个徒儿?”
林非鹿这才发现里头还有个人,剑式一收站在原地,待看见来人是谁,端庄一笑:“舅父。”
容珩朝她行了一礼:“皇后娘娘。”
林非鹿跟这位国舅虽少有接触,但有关他的事迹却听过不少,知道他是少有真心爱护宋惊澜的人,心中对他还是十分尊敬的。面对那双狐狸眼的打量面不改色,只笑道:“既然师父和舅父有约,我就先回去啦。”
纪凉点点头,容珩却道:“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改日再来同你喝酒。”
林非鹿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倒是什么也没表露。
告别之后,她往外走去,容珩果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之前她就听闻,国舅容珩心有七巧,当年能跟宋惊澜里应外合收服朝臣拉拢势力,扶持他登基为帝,可见也是一位心机与谋略并存的厉害人物。
跟这种人打交道,那些小手段就完全没必要了。
林非鹿顿住步子转过身去,笑吟吟问:“舅父,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容珩挑了下眉,狭长的狐狸眼看人时总有一种被他看透的无措感,但林非鹿还是镇定自若,连笑容弧度都没变。
过了片刻,才听他笑着说:“倒也没什么别的话,只是皇后娘娘竟能让天性淡薄的纪凉收你为徒,着实令珩惊讶。”
林非鹿笑了一下。
在容珩的审视中从容不迫道:“为陛下永远留住他,不好吗?”
第103章 【103】
容珩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这小皇后出乎他意料的聪明, 又一心为陛下着想。纪凉既收她为徒,从今往后自然有所牵挂,江湖人最重传承, 这种牵挂比纪凉和他的友情要稳固得多。
容珩打量的目光逐渐转为了赞许,略一拱手, 又正色道:“皇后娘娘深谋远虑,着实令人钦佩, 但纪凉乃珩好友, 还望娘娘切莫辜负好友赤子之心。”
林非鹿笑盈盈道:“舅父放心,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我懂得。”
容珩这才放心挥袖而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林非鹿才松了端庄笑意,捏着小拳头怼了怼自己的脸。
舅父看上去怪聪明的,她馋师父剑法的事儿可千万不能被发现了。
入秋之后,南方的天气便渐渐凉爽下来,林非鹿也终于学完了第一部 分的剑法,学武宜精不宜多,纪凉也就没继续往下教了。他这次在皇宫待的时间最久, 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往年他都是悄无声息地离开,招呼都不打一个。这一次本来都打算趁着夜色走了,转而又想起万一明日徒儿眼巴巴来敲门怎么办?思及此,便多留了一夜, 等第二日见到林非鹿了,才跟她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
她果然巴巴地问他:“那师父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啊?”
纪凉说:“等你熟练所学剑法之后,我自会回来。你切莫懈怠, 习武一道最重持之以恒。”
林非鹿赶紧点头。
纪凉想了想又说:“待我回来,会试你剑术,若无长进,自当受罚。”
林非鹿:“……好的!师父放心!我会努力的,奥力给!”
纪凉:“?”
算了,他今天说的话已经很多了,该走了。
……
纪凉在的时候,林非鹿自然是跟他练剑,现在纪凉一走,她消停了几天,就又开始缠着宋惊澜了。她自觉自己大有长进,而且即墨剑法也学完了第一部 分,超过了宋学霸的进度,迫不及待就想试一试深浅。
秋阳高照,宫中遍地金菊,清香四溢,正应了那句“满城尽带黄金甲”。林非鹿也穿了身黄裙,拿着剑跃跃欲试:“你不要让着我哈,我要试试自己的真实水平!”
宋惊澜笑着说:“好。”
她屏气提剑,全神贯注,无比兴奋又认真地期待着接下来的比试。
十招之后——
坐在地上的林非鹿:“我不想学剑了,这是一个没有前途的梦想。”
宋惊澜忍俊不禁,俯身去拉她:“师妹进步已经很大了。”
林非鹿面无表情:“人贵有自知之明,师兄不必安慰,我都懂。”
话是这么说,宋惊澜拉了两下,没能把人拉起来。她往下坠着身体,嘴噘得已经能挂水桶了。
他无声一笑,把手中剑放在一边,双手把人从地上抱了起来。林非鹿顺势搂住他脖子,埋在他颈窝嘤嘤了两声。
宋惊澜低头蹭蹭她鼻尖,忍着笑意:“怎么了?”
她委委屈屈的:“不高兴了。”
宋惊澜轻啄她额头:“我带你出宫去玩儿,嗯?”
她又叹气:“好玩的都玩过了,没意思。”
宋惊若有所思,倒是没再多说什么,把人抱回永安宫,在床上哄了几个时辰,让她没力气再不高兴。
林非鹿蔫了几日,因为在宋惊澜这里受到的挫折太大,连每天去竹林练剑都不如之前有动力。过了没几天,宋惊澜下朝之后便换上了常服,说要带她出宫去玩。
虽说宫外能玩的地方她都玩过了,但闲着也是闲着,外面总比宫内热闹,林非鹿也就点头同意了。
只是梳洗换衣的时候,他笑着问:“想不想试试男装?”
女扮男装什么的,她还没试过,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起了些兴趣,立刻让松雨帮她把长发都扎了起来,用玉冠束好,又换上了一件蓝色衣衫。
男女的差别还是很明显,不是穿件男衣就看不出来了,以前电视剧里那些都是在鄙视观众的智商。林非鹿围着铜镜转了一圈,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高高兴兴跟着宋惊澜出宫了。
临城一如既往的热闹。
宋惊澜治下手段虽厉害,但在治理民生上还是颇有几分仁君风范,宋国这些年农商文蓬勃发展,蒸蒸日上。
因为跟大林开通了商贸,互通有无,最近两国工部还在合作修建连通淮河两岸的长桥,两国互利互惠,百姓的日子也越过越好。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最爱讲的就是大宋陛下领军十万提亲永安公主,永安公主为苍生舍己身,和亲宋帝之后传唱帝后佳话的故事。
林非鹿第一回 出宫就在茶楼里磕着瓜子听了一下午自己的故事。听着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把自己夸成了解救苍生的再世活菩萨,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出宫多了,她也有了自己常爱去的几个地方,吃耍一条龙。
两人出宫时没用午膳,留着肚子去她爱吃的那家浅醉楼。酒楼上至掌柜下至小二都已经认识这对郎才女貌的小夫妻了,见他们一踏进来便热情招呼:“二位好久没来了,楼上请,还是老位置?”
老位置自然是林非鹿最喜欢的靠窗的位置。
众所周知,古往今来,只有有身份的人,才敢坐这个位置!
酒楼地处闹市,装修华丽,菜也做得十分可口,宋惊澜点菜的时候,林非鹿就趴在窗口朝下看。
楼下车水马龙,叫卖起伏,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不远处三岔路口搭的一个台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台子四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群人,台子最上方立着一个硕大的牌子,上书一个“擂”字,牌子下方摆着一张案桌,桌上放着一个玉质的大盒子。看那盒子的华丽程度,也知道里头装的东西不简单。
台上站了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手持一把斧头,正高傲地环视下方,旁边站着主持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朗声道:“第七局比试,这位壮士胜出,可还有人上台挑战?若没有,这出自藏剑山庄的天蚕宝甲,可就归这位壮士所有了。”
底下一阵骚动,不出片刻便有人跳上台去,却是个精瘦的像猴儿一样的男子,微一拱手,笑嘻嘻道:“我来一试。”
底下开始叫好。
这精瘦男子看上去瘦瘦弱弱的,似乎完全不是对面那壮汉的对手,但直到两人交上手,众人才发现这精瘦男子的身手十分灵活,还真像只猴儿一样上蹿下跳,那壮汉根本摸不到他一片衣角,不出片刻便被他一脚蹬在屁股上,踹下了擂台。
林非鹿以前就听闻过藏剑山庄的名声,天下神兵宝甲皆出自此处。方才两人交手她看得仔细,这两人确有几分真功夫,这擂台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比试,敢上台的都有底气。
宋惊澜点完菜,看她探着身子张望的模样,笑着问:“一会儿吃完饭,你要不要也去试一试?”
林非鹿倒是没想到这茬,有点怀疑地指了下自己:“我啊?”
宋惊澜给她倒了杯热茶,悠悠道:“那天蚕宝甲能挡利器火烧,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你不是有一位行走江湖的朋友?赢下来,可送给她。”
“你是说砚心?”林非鹿眼里开始发光,“好啊!那我去试一试!”
宋惊澜笑道:“不急,先吃饭。你没打过擂,看看他们的套路,观摩一番再说。”
林非鹿被他几句话说得心潮澎湃。
她从小到大学武,还从未跟谁真正交过手,一时之间又期待又紧张。毕竟前不久才刚在宋惊澜剑下折了信心,对自己正处于极度不自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