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桌子山珍海味食不下咽,平日对外称自己从不喝酒的人,这晚教授们敬过来,他几乎来者不拒。他有点喜欢上那种被酒精把感知神经麻痹的滋味了,至少这样能让他忘掉一些东西,做事情有着不再瞻前顾后的勇气。
夜色渐浓,教授们各回各家,陆离喝得眼尾发红,被华哥扶回停车场。
陆离被灌完酒后,脑子其实还算稍微有点清醒,只是不能那么灵活地运用肢体,动作有些笨拙而已,没有忙着上车,他厌恶极了身上黏糊糊的感觉,叫华哥去买了漱口水和湿巾,将身上的酒气清理和擦洗赶紧,然后迎着夜风在马路边坐下来静思。
沉默半天,只觉得元好问真是出了一个千古难题,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他忧郁地回首自己二十三年的人生,觉得自己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初入情场就如此坎坷?
为什么上天要捉弄他?给了他那么多东西,偏偏吝啬于给他心爱的女孩的爱情。
漱口水瓶身太滑,陆离满肚子都是酒,手指头有点不利索,拧了好几次没把盖子拧上,生气地站起来打算把东西扔进垃圾桶。
才走了几步,变故就在这时发生,餐厅楼顶的高层酒店不知是哪层楼,扔了样东西下来,夜色中,甚至连华哥这样的顶尖高手都没来得及反应,东西便砸在陆离天灵盖上,直接给他聪明的脑袋瓜开了瓢。
陆离在华哥焦急的唤声中半晌没回神,他颤巍巍伸手往头顶轻轻摸了一下,指尖就沾满了稠浓液体。
他茫然看着不远处那个摔瘪的小烧水壶,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东西把他脑袋砸破了。
带着血腥气的液体顺着他颈后凹陷的线条流淌到背心,陆离的身体摇摇欲坠,快晕眩了。
连华哥这个铁血硬汉,都被自家少爷这似乎马上就要告别人世的样子吓得惊慌失措,连忙打电话给医院,确认好指定的医生和急救准备,又叫陆家的律师和助理过来处理后续事宜。
“太疼了,”陆离虚弱靠在华哥,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悲伤开口:“这个……这个水壶到底从几楼扔下来的?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华哥用脱下来的西装外套帮他紧紧压着伤口,在餐厅门口紧急唤来泊车小弟开车,就把人往车上抱,“陆少,你别说傻话,保存体力。”
陆离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铁定失业,以后上哪儿再找这么高薪舒服的工作?
“是吗?可我感觉眼前全是星星,天也在转,地也在转,好疼啊。”陆离努力喘息,小声道:“流了那么多血,我感觉我真的活不长了。”
华哥:……
“可能是喝酒喝的,其实也没出很多血,医院很近,马上就能赶到,你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华哥也是嘴上蒙蒙他,陆离是真的出了挺多血的,浸湿了黑色的卫衣,颜色不显,但华哥搭在他背上的手臂都浸到了那温热带血腥气的液体。
陆离这么聪明的人显然不会被别人三两句话骗到,他说:“你在撒谎,你的眼睛刚刚朝右上角转了。”
华哥:……
你眼睛里不全是星星吗?
好在这句说完之后,陆离就不再讲话了,只虚弱地喘息,直到车子启动时,他才拉着华哥的手再次开口道,“华哥,我从没对你说过一声谢,只能趁现在说给你,谢谢你这些年一直跟在身边保护我,你真的辛苦了。”
华哥从陆离经历绑架案回来后的第一天起就跟在他身边,迄今已经十年。
陆离虽然不算一个平易近人的雇主,但他从不刁难下属,给钱也大方,人非草木,十年来形影不离,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保镖,也忍不住红了眼,他摇头,“我很高兴,不辛苦。”
陆离的思路在这句之后立马进行飞跃式的转折,他道:“你现在记录一下我的遗言,遗嘱我从前公证过,一部分留给二老,一部分捐给慈善基金会,你就说,孙子不孝,我上去会想他们的。我父亲……他不缺钱,就算了,再留点什么话?”
他自问自答,艰难地沉思片刻,“……嗯,就说他一把年纪,不要另娶老婆了,儿子可以从家族里过继,我在上面会盯着他的。”
华哥脸上的黑线都要掉下来了,但被陆离盯着看,他也只能一字不漏照着往备忘录上打,“还有吗?”
“嗯,还有,这是我临死前最后一个愿望,你,你把我手机翻出来,给许秋来打个电话,就说我快死了,叫她来医院看我一下。”
“对了,”陆离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要说是我让你打的。”
喝醉了酒,加上被烧水壶砸出的眩晕,陆离的大脑难得跌到智商坡地,思维短路,也就暂时忘记了许秋其实来不喜欢他,还是个冷漠的坏女孩儿。脑子里仅存的愿望,就是遵循欲望驱使,在闭眼前再看她一下而已。
在听着华哥用力遣词酌句,给许秋来打完电话之后,他终于不再呻吟着喊疼了,体力不支又或是心满意足闭眼昏迷过去。
怎么办?
虽然陆离是病人,但华哥真的好想悄悄、轻轻给他两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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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场擦肩而过后,许秋来心情糟糕了一下午。
孩子的触觉是最敏锐的,接秋甜回家的路上,秋甜偷偷看了姐姐好几次,把手伸进她掌心里,小声道:“我好像好久没看到大坏蛋了。”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虽然不喜欢……”秋甜皱着眉找了半晌的借口,“但毕竟他从前每天顺路带我去上学,我就是问问,不是关心他的意思。”
“他已经从Q大毕业,从这边搬走了,以后你可能也不会见到他了。”
秋甜的小辫子趿拉着,忽然失落下来,“那我们以后也不能坐他的车了吗?”
“嗯,”秋来点头,“别人的帮助是情分,不是义务,做人怎么可以永远在给别人添麻烦呢?”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秋甜不知道怎么说,她仰头,着急努力试图找到一个恰当的句子,“他帮了我们这么久,我还没跟他说过谢谢呢。”
“你有这样的想法就够了。”秋来抚摸了一下她毛茸茸的脑袋,“就在心里感谢吧,他会知道的。”
虽然秋来解释大坏蛋只是搬走了,但秋甜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从前的过结好像都在此时消失了,她小小的心灵忽然涌起一种离别的伤感来,有些后悔自己从前对大坏蛋不够友善,小声嘀咕,“他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全套乐高做生日礼物……其实,他人也不是那么坏。”
“所以我才教你要勇敢,人和人的缘分是有限的,如果你因为成见和踌躇闭口不言,就会失去机会和朋友。”
秋来下意识把话说出口才猛然发觉,这句不知道是在教育妹妹,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84章
许秋来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要么是华哥在恶作剧,下午还在讲台上闪闪发光讲未来智能时代的人,怎么会忽然病危呢!
反复确认后,才听华哥解释道,“被酒店的高空坠物砸中了脑袋,流了好多血,我想你们平时关系这么好,过来看看他,可能能让他最后开心点儿……”
华哥舌头打绊,快要编不下去,硬着头皮往下撒谎,许秋来却信以为真。
她的耳朵贴在手机上,胸口起伏,喘息困难。脑子全然空白了两秒钟,反应过来,慌不择路拿了玄关的钥匙和大衣往医院跑。
陆离的安保级别那么高,华哥那么厉害,怎么会出事呢?
东西怎么偏偏砸他头上?
许秋来失魂落魄赶到医院,鞋带都散了也不知道,进门才发觉自己腿抖得不像话。
她扶着急诊室门框,瞧着那拉紧显示正在抢救中的白色帘布,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
还是华哥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她扶到椅子边。
心头一万匹草尼玛奔涌而过,陆离出的什么馊主意?怎么办?好像把姑娘吓狠了?
秋来讨厌医院这个地方,讨厌那无孔不入的消毒水味儿,也最害怕这样视觉里遍野都是白色的场景。
从前她父亲是是这样,母亲是这样,她曾目送着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盖上白布推进太平间、推进焚化炉。
那种感觉太暗无天日、太刻骨铭心,许秋来的记忆却叫她一刻也忘不掉,清晰可辨地将每一分钟所有细节刻入脑袋里。
那天,妈妈呼吸机上拉成直线的不再起伏,一模一样长鸣的滴声和此刻重合起来,竟让她险些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坠入了回忆中。
急诊室一片嘈杂和喧嚷中,不知哪张病床的医生开口说话,宣布声格外清晰,他冷静报告了死亡时间,然后致歉:“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再稍后,有人被盖上白布推出来。
许秋来呆滞地望着床朝她推过来,又被跟在移动床周边的医务人员撞到一边,踉跄两步退到墙角。
半晌,她才声音沙哑回头看华哥:“那不是陆离,对吧?”
“当然不是!”
华哥大骇,连连摆手,意识到自己再不说实话可能真的会把人吓傻:“他应该没有那么严重……我刚接到电话,说烧水壶是从三楼扔下来的,冲击力没那么大……”
酒店的层高米数一般不会太高,许秋来用物理知识换算了一下,柏霖酒店那边高度每层大概是3.1米,三楼就算9.3,一个酒店标准的电热小水壶重量不超过一千克,不计空气阻力,冲量为9.3kg=m/秒,设接触时间为t,冲击力就是9.3/t牛。
得出答案的一瞬间,她更切实地感受到了现场有多危险,急道:“那么大的冲击力落头上,是真的能砸死人的!”
华哥这下也不知道找什么借口了,他一个老实人彻底被逼到无话可说的境地。
“其实我当时看是擦着边下去的,可能就有点儿脑震荡,血流的有点多……”
许秋来坐下来,不再开口说话了,她浑身脱力,鬓角的碎发垂到下巴,也没有抬手的精神理一理。
其实数字并不能准确算出世上所有的东西,不可控因素实在太多,她只能寄希望于,陆离真像华哥说的那样幸运,只被擦到了一点点,没有大碍。
静静听着急诊室此起彼伏的呼吸机声,秋来不知坐了多久,终于想起开口问华哥,“陆离他是怎么被砸到的?”
华哥一字不添老实陈述,“六点钟教授们聚餐,他被灌了很多酒,刚吃完饭出来就说难受,叫我去买漱口水和湿纸巾,清理干净扔垃圾时,水壶就从楼上砸下来。如果暂时从目前的条件来看来,嫌疑人应该不是蓄意的,是场意外事故,警方现在已经将人控制拘留,律师在准备起诉。”
“那房客他为什么要扔水壶?”
“说是里面不干净,闻到了死老鼠味。”
……
许秋来怒不可遏,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就因为这个奇怪的理由,他差点害死一个能为全人类做出贡献的天才。
时针指到正九点时候,白布终于被拉开。
医生团队出来交涉,“片子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们陆少除了中度脑震荡之外,颅内没有出血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创面有些大,他之前血流得太多,我们紧急给他输了血,现在先推到手术室缝合伤口,黎主任会亲自主刀,尽最大可能保证缝合质量。”
黎主任这种非重大疑难手术不上的外科圣手,好不容易休假被一通电话紧急召来,只为做这种小医生的缝合工作,心头别提有多委屈了,偏偏许秋来还颇不信任拉着他的手道:“医生,这真的是一颗价值千金的脑袋,能改变互联网进程的脑袋,你千万要小心下手。”
陆离的头发已经被护士在刚刚剃成光头,毫无知觉躺在手术移动床上。
日光灯下,除去那毫无血色的菱唇,他睫毛安静地垂着,鼻若悬胆,仿佛只是一个睡着的王子殿下。
许秋来胸口磅礴涌出一些不具名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她抛开,强行心无旁骛目送人被推进手术室。
外科圣手的手速非一般人可比,缝合全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超过十五分钟,这还是主任怕这公子哥的家属以为自己敷衍,刻意放慢的速度。
那针角细密平实,宛若一件艺术品,跟刺青似的,拆线后的伤疤就能成为一道精美的勋章。陆离很快就被推入ICU特护病房,连照顾他的小护士都一模一样是上回那两个。
“医生,他什么什么能醒?”许秋来着急。
“咦,瞳孔脉搏心跳都没什么问题,我们只打了局麻,按道理应该早就醒的呀。”医生也奇怪,他轻轻拍拍陆离的手,试图把人唤醒,叫半晌还是失败了。
他嘿嘿笑道,“我猜他可能怕疼,潜意识不想醒,你们耐心点儿,再等等。”
医院是Q大附属的大型公立三甲医学院,陆离过来念大学,在贺教授家住了七年,每次伤风感冒擦破点皮,动辄就要来这边挂急诊,急诊科的医生早就个个都认识他了,人傻钱多娇气怕死的大少爷。
医生告别许秋来,才钻进办公室,就开始大讲特讲这位难缠二世祖患者的新事迹,绘声绘色讲了十来分钟,他忽然感觉同事们的笑声仿佛弱下去了,顺着众人目光僵硬回头,只见二世祖的漂亮女朋友,笔直站在办公室门口,冰冷静默盯着他。
一股后脑勺发凉的感觉叽哩自颈椎钻上来,尴尬扯了扯嘴角,“……患者家属,其实我们挺忙的,平时讲点笑话主要是为了缓解压力打发时间,我还有其他床的病人要看,其实你可以有事时候再来找我……”
“医生,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患者他醒了。”
陆离醒了,他的脑袋这次是真的成了一团浆糊,想别开眼睛看看周围,稍动一下都像抖动的豆腐脑,阵阵眩晕袭来,眼前影影绰绰的。
“能看清这是几吗?”
“三。”
“一乘十等于几?”
“医生,我只是被砸了脑袋,不是傻了,您能出点有难度的吗?”陆离疼得想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