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形式下办出来的花灯会,顾无忧早就看厌了,她现在和李钦远去得是西街,这里住得都是一些贩夫走卒,不比东街繁华,可热闹却是一样的。
刚从巷子里出来就瞧见不少男女老少,或是大人带着孩子,或是年轻男女一道游玩,也有老人背着孩子,他们的手里大多拿着花灯……像顾无忧和李钦远这样的年轻男女淹没在人群里,倒是也不显得那么特殊了。
原本顾无忧还操心着柳兰和徐复的事,可被眼前的热闹一晃,也早就把那两人抛之脑后了,高高兴兴地牵着李钦远的手就要往热闹堆里凑。
她倒是一点都不怕,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
苦了李钦远怕她被人挤到,明明最厌烦这些人多的地方,还是严守在她的身边,虬结有力的胳膊紧紧环着她的胳膊,把她牢牢地护在怀里,省得她被这密集的人流冲散开,到最后,顾无忧被他好好的护在怀里,一丁点都没被人碰到。
可他呢?
好好的一件斗篷,挨了不少小孩的脚印,更不论那双崭新白净的靴子,更是被人踩了好几脚,白色的鞋子现在也变得污秽不堪了。
这要搁在以前,他早就得发火了。
可看着身边的顾无忧一脸新奇地看着摊贩上的东西,时不时还转头问他,“这个好看吗?”
他看着那张明艳夺目的脸,就什么气都没了。
眼睁睁看着顾无忧和摊贩说着话,李钦远的眼中藏着就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深情和温柔,就这样垂眸望着她,什么话都没说,直到她拿了一只铃铛似的东西要系在他的腰上,他才回过神,问她,“这是什么?”
“说是辟邪增福的。”
顾无忧一边低着头,认真给他系在腰带上,一边笑着和他说道:“我买了两串,一串给你,一串我自己拿着。”后话却轻了一些,像是自言自语,“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总不放心。”
原本是想去庙里给人求平安符的,可这段时日她在家算得上是半禁闭。
今天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出来的。
想到明天他就要走了,她心里愁绪万千,刚才的高兴劲也少了一些,抬眸看他,红唇轻轻抿着,说,“等下次,我去金台寺给
你求了平安符,再派人给你送过去。”
李钦远一向不信这些东西,虽然拜了住持做师父,这几年也有大半的时间住在寺里,可他还是不信神佛,若求神拜佛有用,这世上也就没那么多可怜人了。
可看着顾无忧那双惆怅万千的眼睛,他心里这句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声音低哑,“……好。”
她既然觉得这样能让她安心,且如她的愿吧。
身后也有人想买东西,见他们一直挡在摊子前,便在身后催促起来,李钦远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红了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客客气气和身后的人说了声抱歉,便继续牵着顾无忧的手往前面走。
等一通逛完,夜也深了。
顾无忧来前就答应了爹爹要早些回家,纵然再舍不得,这会也该走了,两人把买的东西放到车里,却没立刻上了马车,而是让车夫在前面赶着车,两人沿着长街慢慢走着。
越近离别,心里的那些话便越发不知道怎么说。
反倒就这样沉默走着。
今日大家都去看花灯了,这里摊贩没多少,就连行人也没几个,两人仗着穿着斗篷,天色又黑,便这样手牵着手,不知道走了多久,李钦远才开口,“明天我很早就要走了,你别来送了。”
他怕她一来,他就舍不得走了。
虽然早就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她也早有这个打算,可突如其来的这一句还是让顾无忧难受起来,她低着头,没去看人,只看着地上倒映出的两个影子,从嗓子里发出一丝音:“……嗯。”
李钦远见她这样,心里难受,声音也变得越发艰难了,“等我安置好就给你写信。”
顾无忧点点头,这次连话都不肯说了,只有破碎的眼泪从脸颊滑落,掉落在空气里。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叹息,李钦远看了一眼还恍若未觉的车夫,突然拉着顾无忧走到了一个更为黑暗的巷子里,这里没有一点灯光,只有天边的一些月华色。
可李钦远打小习武,六识本就高于常人。
他双手捧着顾无忧的脸,见她果然泪眼朦胧,脸上也挂了不少泪珠,心里酸涩非常,他也不说话,就这样一寸寸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可那眼泪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尽,擦掉又落,擦掉又落。
到最后反而润湿了他的手掌。
像是气馁,又像是徒劳无力,李钦远突然把人狠狠地抱到自己怀中,用能揉碎一切的力
量,紧紧地拥抱着她,带着无奈和叹息,“你永远知道怎么招我。”
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顾无忧任他抱着,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我舍不得你。”
只要想到得有一年见不着面,她就哪里都难受。
李钦远又哪里舍得了?可他必须得去这一趟,必须得证明定国公看,证明他是有这个本事的,要不然,就他现在这样,拿什么娶顾无忧?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他没法跟顾无忧一样,去把那些不舍阐述出来,而是握着她的手说,“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
顾无忧眨眨湿润的眼帘,这话刚说完,手指就被套了一样东西,像金也像玉,本来冰冰凉的东西因为夹杂着人的体温倒也不显得那么冷了,这里黑,她瞧不见,可她能感觉出来,这是一枚戒指。
“本来围猎那日,就要给你的。”
李钦远握着她的手,缓慢道:“围猎上的那些赏赐,我第一眼就看中了这个。”
“这……”顾无忧一愣,终于知道这是什么了,可她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戒指不是赏赐给傅显了吗?
像是看透她在想什么,李钦远笑道:“我拿剑和他换的。”
“你……”
顾无忧无奈极了,李钦远那把剑可是天下最厉害的铸造大师打造而成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他就这样轻飘飘跟人换了这个戒指,她看着他在黑夜里不甚明显的轮廓,忍不住说道:“你怎么那么傻?”
李钦远笑道:“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说完,又压着嗓音问她,“那,你喜欢吗?”这话却带着一些小心翼翼,好似生怕她不会喜欢。
顾无忧怎么会不喜欢?
她的指腹怜爱地抚着那个戒指,即便身处黑夜,瞧不请人,可她的目光却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用极为轻柔,也极为珍惜的话,和他说,“我喜欢。”
李钦远一下子就笑了起来,长眉弯弯,嘴角也翘着,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突然又问了一句,“那你可知道戒指的含义?”
顾无忧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黑夜里什么都是不清晰的,只有他的眼眸熠熠生辉,她瞧出了他的紧张,忍不住抿了下唇,因为哭过,嗓音还有些哑,却又带了一些笑,“我又不是傻子。”
海誓山盟,以此为证。
她自然知道。
李钦远就像是真的变成傻子似的,也不放开她的手,就这样一直抓着,带着薄砾的指腹抚摸着那枚戒指,“就算你不知道,现在也戴上了,这……”
他顿了顿,突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我亲手给你戴的。”
他的声音被夜色衬得有些喑哑。
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一半是稳重,一半还有些少年心性,他十分珍重地握着她的手,语气却带着一些无赖,“我就是想和你说,顾无忧,你既然选择抓住了我的手,就不许放开。”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挣。”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你。”
“可你不许松开我的手,永远都不许松开。”少年倔强的目光直直望着他,声音却有些发颤了,“好不好?”
少年郎的爱意最是纯挚,却也最容易患得患失,因为真的爱了,就更害怕失去。
李钦远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顾无忧离开他,他会变成什么样。
她曾穿透黑暗,把他从不
堪的往事里拉出来,让他终于变得像个人,要是有一天,她不在他身边了,他恐怕真的会疯。
像是看出了他的害怕,顾无忧连忙抱住他,带着坚定的语气宽慰他,“不会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少女声音绵软,却一下子让李钦远平静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因为离别带来的愁绪也散了一大半,不就一年时间?去他个一年,挣她个一辈子。
值!
李钦远突然又笑了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再晚——
他那位未来的岳丈只怕又要对他不满意了。
顾无忧也知道,虽然不舍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在临别前叮嘱人,“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记得吃饭,不要生病,有什么事就给我写信,不要报喜不报忧。”
一句句叮嘱倒像是已经成婚多年的新婚夫妇。
眼看着李钦远望向她时含着笑意的眼神,她自己也反应过来,不由红了两颊,偏还是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反正你要一直给我写信,让我知道你的情况。”
李钦远自然没有不应的。
车夫在外头叫喊,“小姐,五小姐,您在哪呢?”估计是终于发现把他们弄丢了。
李钦远笑笑,牵她的手,“走吧。”
“好。”
*
等到翌日。
天还没亮,李钦远就起来了。
这个时间,就连家里的洒扫下人都还没起来几个,他却已经收拾好了。
李钦远一向不喜欢有人送他,觉得麻烦,也徒增烦恼和眼泪,昨儿夜里,他回来的时候就和祖母说了,让她好生歇着,不用送他,今天便只是到了正院门前给人磕了个头,而后便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
他谁都没带,只身一人,拿着一个包袱就准备离家。
快走到主院的时候,步子倒是慢了下来,他这几天忙得早出晚归,李岑参自然比他还要忙,父子俩虽然在一个地方,竟愣是没有碰到过一回,想到那日素秀说的话,他脚下步子一顿,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就在他犹豫之间,却见前面走来一个人影。
正是李岑参。
看到他出现,李钦远脸上的犹豫一扫干净,似乎是怕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又换作以往那副淡漠的样子,看也没看人,继续往府外走去,刚走到李岑参身边就听人说道:“这么早就走?”
她也只是习惯一问,原本以为这次也不会得到什么回复
,哪想到这次竟听到一道很轻的“嗯”。
虽然声音还是一样的寡淡,可还是让李岑参愣了一下,他夹杂着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李钦远,半响,嘴角才抿出一道笑,很浅很淡,一闪而过,可也是笑过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从前金戈铁马,雷霆手段,如今闲话家常,若说吩咐,不如说是嘱托,“该说的,你祖母也都说了,你一向有主见,既然这条路是你选的,便好好走下去……”
“若有什么事就传信来家里,我让魏庆义留下了,有什么事,他都会处置的。”
李钦远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回应李岑参,明明是想直接离开的,可偏偏听到那句话后,脚下的步子就顿住了,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包袱,垂眸看一眼腰间,那无人瞧见的地方有一把软剑。
明知道是这个人送的,他还是带走了。
抿了抿唇,说不出别的话,更说不出什么道谢的话,李钦远想,他和李岑参这一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或许有一天,他会理解他,甚至原谅他,可他们父子俩的性子永远都说不出好听动人的话。
“知道。”
刻板寡淡的话脱口而出,没说一句再见,就迈了步子,要往外头走,只是没走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咬着牙背着身说了一句,“你自己在外面也注意着些,都多大年纪了,别总是想着拼命。”
“祖母年纪大了,冬儿还小,你也为别人着想下,我可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这话说完,他就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拔腿就往外走去。
李岑参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还带着一些错愕,半响却化成笑意,这不是他第一次看着李钦远的背影,自打他们父子不睦后,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
可这次,他心中却仿佛有暖意涌过,纵使身处这寒冷的元月,也不觉寒冷。
李钦远一路往码头走去,他的两位管事已经到了,就连顾容也已经到了,只是他事务繁忙,这会还在和管事说话,看到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过会再聊。
船还没开,甲板上的风却格外的大。
李钦远看着前方,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说不出喜欢还是憎恶的地方,却是他这一生中最为熟悉的一个地方。
徐、丛两位管事怕这里风大,就过来劝他,“主子,进内舱歇息吧。”
李钦远看了一眼远方,那里除了几株光秃秃的柳树什么都没有,知晓不会有人来了,他点点头,刚想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几道声音,“七郎!等等!”
循声望去,却是傅显三人,他们正策马往这边过来,离得近了也不等马儿停稳就直接翻身下马,朝他这边跑来,他一愣,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徐雍,就迎了过去,“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别来了吗?”
“你离开,我们能不来吗?”傅显没好气地说道,又捶了他一拳,“可算是赶上了,要不然咱们可真得一年后才能再见了。”
他这一拳可不轻,李钦远被打得一个趔趄,
却没反击,只是看着他们笑。
他把三个人一一看过,这是他从小长大的朋友,在这世上,除了顾无忧和祖母之外,他最为亲近的人,他们曾见证过他肆意潇洒的时候,也看过他堕落不堪的岁月。
他喉咙一哽,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抬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哑声道:“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