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管家早已闻讯赶来, 此时听马上之人如是说, 当下躬身请罪, 答得恭顺:“谢世子见谅,沈姑娘不过是暂居在陆府的女客, 前些时日已动身离开, 至于其如今所在何处,小人实在是无从知晓。”
“你是说,沈婉柔眼下不在陆府?”谢璟言闻言眯起了眼, 一夹马腹逼近了些,“你这老奴回话时可得掂量着些,当知晓欺瞒京官与四皇子的下场。”
将脊背弯得更低,张管家语音平稳不见丝毫慌乱:“世子明鉴,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
“好。陆府究竟是否窝藏了嫌犯,进去一搜便知。”说着,打了个手势即预备让身后衙役强入府门。
“世子且慢。”张管家见他一行人竟是铁了心要闯进府中乱搜一通,当下挺直了腰背,不再有意做小伏低,直直看向那马上男子,语调铿锵有力,“敢问世子手中的文书,写的是前来陆府捉拿嫌犯,还是不经准许擅闯当朝东厂掌印太监的府邸?”
“小人见识浅薄,竟不知顺天府尹还有这般滔天权势。”语毕,露出个笑模样,“世子今儿个是来办公事的,就须得走公事的章程,街上这许多双眼睛都看着您呢,您说是也不是?”
谢璟言听后一声轻笑,眼中尽是轻蔑:“若我执意入内呢?”
“若世子执意入内,小人也只得当着这街上众位百姓的面,一头撞死在门口这座石狮子上,向我家主上谢守门不力的罪了。”
马上男子闻言目露寒光,定定看住那下方一脸平和的布衣仆从半晌,终是一字一顿缓缓道:“啧,陆铭倒养了条忠心的狗。罢了,只要嫌犯沈婉柔还在这皇城之内一日,我谢璟言便是掘地三尺,也定会把她给挖出来。”说完调转马头,领着身后众多衙役复又尽数折回。
晚间陆铭回府知晓此事,颔首赞许张管家处理得当。若真教谢璟言的人进来了,搜什么,怎么搜,搜多久,怕就由不得陆府做主了。届时既失了脸面,若真的被他寻出甚么机要文件,那才是难办。
“四皇子赵拓敢对婉柔下手,想必为着最后的夺嫡之争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既是如此,我们便推他一把。”食指微屈,于红木桌案上轻叩,陆铭沉吟道,“让王五同他主子禀报,圣上病衰,有意着六皇子赵钰继承大统,圣旨已拟,就藏于乾清殿那樽定窑五彩珐琅瓷中。”
九日后,顺兴帝寿辰至。
天子近些年为了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四处求仙问药,甚是信那鬼神之说。此次寿宴,为驱散病邪之气替自身冲喜,遂下旨大办,兴师动众得很。整个宴场分为两部分,东面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宴厅,西面则是占地颇广的高台,其间足矣容纳献艺者上千人。东西两面相距百米,坐于席上既能看清高台全貌,又不会因隔得过远而看不真切,着实是顶顶享受的所在了。
龙椅上,久病不起的顺兴帝今日仍是强打着精神着露面出席,着一身明黄常服,斜斜依于椅背,面若金纸,眼下青黑,连微勾唇角这样简单细微的动作做起来都显得扭曲僵硬。正瞌睡着,忽闻身旁的大太监贴耳提醒:“陛下,下一个是四殿下献上的曲目呢。”
“哦,是拓儿啊。”本已不自觉阖上了眼睛的老年天子复又掀开了眼皮,在身后内侍的搀扶下坐得直了些,已然浑浊的瞳仁向西面遥遥望去。
只见八座体型巨大,栩栩如生的木偶正从高台四面被其后数十健壮男子齐整迅速地推至场地中央。木偶悉数做人形,纵有十丈高,横约五十尺宽,梓木上棕漆,光泽耀眼。
顺兴帝被这新奇玩意儿吸住了视线,倒看出几分兴味来。只见那八座人形木偶体积虽大,但在场中变换腾挪却是迅疾轻盈得紧,踩着鼓点不断切换着位置队形,其移动速度愈来愈快,愈来愈快,倏地一下炸裂声起,紧接着便是大朵大朵的浓烈白雾溢散开来,遮挡住了台上之景。
正值此时,八个人形木偶陡然由内向外被推开,霎时数不清的黑衣死士由里向外乌压压一片接连涌出,且其明显是经受过严密的指派与训练,甫一落地,即向宴厅处井然有序奔去,身形相连直将厅堂之外三面出口全然堵死,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将厅中众人合围起来,行阵严实,便说是密不透风也不为过。
顺兴帝自己当年便是此般登上座下皇位的,如今见自己偏爱的四子这般行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欲起身怒斥其弑父篡位,奈何身子本就亏空得紧,眼下急怒攻心,更是不得行,才将将坐起些便又重重跌回椅中,右手颤颤巍巍指向厅中那已拔尖而出的四皇子赵拓怒骂道:“你这逆子!是要反了吗!”
“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不过是见父皇圣体不济,国事荒怠,欲为父分忧解难罢了。一片良苦用心,竟被如此误解,着实是人感伤啊。”赵拓手持长剑将将上前一步,即被厅中禁军横刀拦下。
“寡人还没咽气,你就想取而代之了吗!”顺兴帝当下已然快被气得闭过气去,如何也未料到一向最称自己心意的老四竟将这父子情分视作粪土,如此践踏侮辱,遂胸口剧烈起伏,嘶声厉吼:“寡人念在与你父子一场,你现在命人退下,寡人且饶你不死。”
“呵。”一声轻嗤,赵拓挥剑刺向身前禁军,猩红血液立时飞溅上光洁侧脸,笑得残忍又决绝“父皇觉得,儿臣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可还有退路?”
“倒是父皇,识时务将这圣旨拟了,把玉玺交出,我放你去行宫养老。”话音将落,一束幽蓝烟火骤然在天空中绽开,似是在向外界传递着某种讯号。
荣耀一生,临了了寿辰时分被心爱的儿子摆了一道,这让生来狂傲的帝王如何能忍?
浑浊双眼布满血色,顺兴帝视线细细扫过当下情状,向右下方的陆铭微一招手,待人离得近了,他低声吩咐:“陆卿,这身后墙面处有机关密道可通向西面朝华宫偏殿,俄而寡人会差厅内禁军与暗卫挡上一阵,你且趁机扶我去偏殿,再命人速速出宫把老六叫来制那逆子。”
陆铭听后并未多言,只稍稍颔首表示领会,旋即搀上了顺兴帝右臂。
“传我口谕,今日但凡成功捉拿逆犯四皇子赵拓者,赏金万两,加封侯爵,食邑一千石。”勉力说完这句,顺兴帝即显力竭,下一瞬便在陆铭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向殿后密道处行去。
而宴厅之中因着皇帝的这道口谕,顿时一片狼藉混乱,双方势力胶着在一起,接连不断的箭矢向顺兴帝所在飞射而去,皆被乍然现身的暗卫禁军严密防守,拦截下来。
身后深浓刺鼻的血腥味与凶猛惨烈的厮杀声终于在那道石门重新阖上后,被彻底阻绝在外。
这机关若无信物便无法破解,顺兴帝进了密室后显然松了口气,脚下步伐却仍不敢慢下,哆嗦着嗓音吩咐陆铭:“那逆子敢如此作为,皇城之内的守卫怕是已尽数被他打点妥当。宫门想必也落了锁,不许进出。陆卿,等下一出密道,你定要想法子知会老六,他执掌巡防营,可管控京城治安,另教他把府兵也一并带上,速来宫中平息这霍乱。”
见自己说了这许久,身旁之人竟是半晌不做声,顺兴帝眉头一皱:“陆卿?”
“陛下,六皇子定是会来的,且会比陛下预料中来得还要及时。”陆铭抬起眸子,幽幽看向面色苍白的皇帝,“不过六殿下来,不是为着救您于水火,而是也想要从这万里河山中,分一杯羹呢。”
“你……你什么意思?”恐惧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教本就体衰的帝王难以站稳。
“陛下也知,六皇子统帅京城巡防营,皇子府上府兵众多,如此天赐良机,何不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一举将绊脚石除去,顺理成章克承大统呢?”说着,陆铭从怀中取出封文书,递给顺兴帝,“更何况,如此良机,实乃人为。六殿下煞费苦心引得四殿下按耐不住率先动手,本就存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如今诸事皆顺,只差最后一步即可马到成功,荣登高位,又怎会舍了到嘴的这口肥肉?”
“这是六殿下近来谋划此次夺权之举的实证,陛下好生看看?”
却说六皇子赵钰确是如此打算,手掌巡防营,更以为掌控了陆铭,便可指派东西两厂并上一个锦衣卫,自以为京城所有的武装防控尽在手中,故敢引蛇出洞,堵上这一把。
然他生性多疑,为防陆铭届时反咬,遂私下培植大量战力极强的府兵,而这批府兵现下正在叶皓轩的率领下,将将向皇城进发。
六皇子府前,在看见空中准时绽开的那朵幽蓝火焰后,叶皓轩即抬高右手,示意兵吏前行。
今日的街道寂寥无人,空荡荡的大道上只余齐整脚步声极富节奏的声声响起。而长街最末,城门那头,却陡然传来一阵飞快马蹄声,间或夹杂着女子的清脆轻叱,打乱了队伍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马上女子一身炽烈红衣,墨发飞扬,此时迅猛地赶超了绵长军队后,一横马身拦在了队伍为首之人跟前,漆黑眼瞳望着那身着玄黑甲胄的男子静默不语。
“表妹,你回来了啊。”叶皓轩看清了来人,旋即若无其事般打着招呼道。
“京中生变,我必须回来。”光华拉紧缰绳控住身下躁动骏马,微扬下颔,“你这是去做什么?”
“呵。”一声轻笑逸出喉间,叶皓轩摊手指向身后数百府兵,痞痞地笑,“还不够明显吗?我这是赶着去造反呢。”
光华闻言也笑了,是真真切切地弯了眉眼,惠风和暖,她唇角漩起的惑人笑窝似能融化千山暮雪,轻声道:“我知你所去为何,去做你想做的,坚持你认为对的事罢。表哥。”说完便利落转身不再多语,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集美们放心~男女主快要见面啦!!!之后会把怀孕生宝宝的情节安排上!!哈哈~
第65章 大结局(上)
颤抖着手将陆铭递来的文书一遍又一遍细细看过, 似是要将那薄薄一张纸盯出个窟窿来般, 顺兴帝双目微凸, 嘶声质问:“寡人为何要信你?”
“六皇子的字迹与口吻,陛下认不得了?”陆铭一点点勾起唇,笑意直冷进眼底, “白纸黑字写着要借四殿下的手弑君,陛下不信微臣, 却又还能信谁呢?”
满意地见到老年帝王因他的这句话而仓皇后退, 陆铭逼近一步:“此时此刻, 除了相信我这一条路,陛下别无他选。”
“十二殿下就率领人马候在城门外, 一声令下,攻城即破。只这攻城最终到底是救了陛下性命,还是要了陛下性命,可全看陛下您的定夺了。”
狠狠闭上眼, 深感运往无淹物, 年逝觉已催的帝王长叹口气, 终究是老了啊, 遂苦笑着从腰间取下私印:“玉玺在乾清殿中,你们料理了今日残局, 自可去取。”
陆铭接过那枚象征着至高无上王权的天子私印, 小小一方印章,却能使这样多人迷了心智,乱了心曲, 不择手段争相抢夺。遂垂眸轻声道:“这玩意儿脏,不知染上了多少因着怀疑猜忌,丑恶欲望而产生的鲜血,你说对吧,伯父?”
倚于墙上的顺兴帝闻言骤然掀开了眼帘,满目惊异。彼时镇国公尚且在世,忠心耿耿陪他打天下,他虽是天之骄子却也与这忠诚的下属称兄道弟,更是让其子称自己为伯父,以示亲近之意。然这份亲密与信任,自他坐上那孤冷高位后,便霎时被他摧毁得支离破碎。
昔日情分,多年效忠追随,终是抵不过心中的那份欲。镇国公府满门一百四十一条人命尽数被斩,是他,欠了他,欠了陆家。
“若玉……”年至花甲的帝王似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那可笑的私欲与滔天罪恶,可一切都晚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身前那挺拔高大的青年已然转身离去,在灭门之痛前,一切言辞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甫一出密道,陆铭即向空中放了信号,候在城门外多时的十二皇子赵勋与早已自边城赶来的何晋将军见状,立时领兵攻城。常年征战沙场之人的刀剑又岂是这些只会写花拳绣腿功夫的守城兵吏可挡?手起刀落,二人领军一路势如破竹,直逼皇城。
而这头宴厅处,四皇子使出那数百死士,本就是剑走偏锋的一步险招,若要棋胜,就必得速战速决,速擒住顺兴帝,或径直将其斩杀。可好巧不巧,赵拓死也没想到这宴厅正墙后竟还藏着条密道通向别处,这不是天要亡他吗!
眼见着自己带来的死士愈来愈少,且还有源源不断地禁军和顺兴帝的暗卫近身欲将他活捉,赵拓乱了阵脚,这心下一慌便分了神,一连挨了数下长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皇子正预备下令后撤出宫保全性命,哪曾想一扭头便看见了巡防营乌压压一片兵吏整齐排列其后,已然将整座宴厅全全围困住,且来者数众,一眼望去竟是不可胜计,当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被前后夹击,赵拓目眦欲裂,彻底失了进退之度,一心只想着要突破重围逃出宫去。可身旁死士却一点点悉数倒下,最后当他腹部中刀而失力倒下时,仍是满面不可置信,仿佛无法相信自己临了会死在一个巡防营的哨官手上。在倒在血泊中的一瞬,他看清了那哨官眼底的漠然。四哥死于一片刀雨剑林中,于六皇子赵钰而言,是最好的解释。
在赵拓堪堪倒下的一瞬,叶皓轩领府兵赶至。
“巡防营众人心怀不轨,意欲谋反,听我令,所有人立刻兵分两路,将其合围住,不得放出一人。”玄黑甲胄衬得马上之人面如冠玉,叶皓轩拔出腰间佩剑,沉沉吩咐道。
“公子,这……”立于其后的府兵副将出声质疑,据他所知,自家主子是欲夺嫡啊,现下不是当即刻搜出那老皇帝的下落,迫使他将传国玉玺交出吗?
“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叶皓轩闻言一晒,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赵钰亲授的玉佩,高高举起让全军看清,“殿下信物在此,见此玉佩便同见六殿下,谁人敢不从殿下指令?”
最后一句话是厉声质问的语气,众府兵见状忙遵令依次排开,甲光向日金鳞开,将巡防营的人马密密实实合围起来。
巡防营统领官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如今被对面这一出整得颇为摸不着头脑,遂大声囔着:“喂,我说叶四,你在整什么玩意儿?围困我们巡防营的人作甚!”大家不都是一伙的吗!说好的一起造反呢?
邪邪挑起一侧唇角,叶皓轩扯住缰绳,笑得慵懒:“这你就得问咱们六殿下的意思了,我等不过是听命行事。”
还欲再问,十二皇子同何晋领着实打实的军队涌了进来,骑兵飒爽,步兵严整,行走间便是杀意侧漏,无形之中一股威压迫来,直逼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