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舒清妩垂眸福礼,轻声回:“陛下万安。”
萧锦琛冲御案前新摆的圈椅点点头,道:“免礼,坐下说话。”
听话的舒清妩便上前来,规规矩矩坐下,浅浅扫了一眼御案上的折子。
那似乎是一份简单的政令折,不过因着馆阁体字太过细小,舒清妩未曾看清。
仿佛是感受到了舒清妩的目光,萧锦琛指了指桌上的折子:“你看一看吧。”
这倒是奇了。
萧锦琛还要同她讨论政事不成?就是萧锦琛想讨论,许多实行的新政舒清妩也不可能清楚,想讨论也没话题说。
不过如此想来,前世萧锦琛也曾问过她些许政令,大多都跟民生有关,这舒清妩能答上,如今看来倒也不算特别异常。
如此一想,舒清妩便颇为坦荡拿起折子,似乎不怎么害怕萧锦琛翻脸不认人。
他还算是个很有原则的君子,说一是一,他让舒清妩看,舒清妩看了一准不会出事。
于是舒清妩便很自然地举起折子,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八个字“如保赤子,心诚求之”。1
舒清妩一开始没有看懂,半响才明白过来。
“陛下,这是殿试题目?”
萧锦琛放下手里的折扇,回到御案边坐下,认真看向舒清妩:“会试的题目还未全出,只能等考完之后才拿给你看,但殿试的题目是朕亲笔所写,已同文渊阁讨论过,现在想问一问你的意见。”
这一回,舒清妩几乎都要惊掉下巴。
“陛下问……臣妾的意见?”
萧锦琛理所应当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你既学过四书五经,又正经在书院读了预科和经科出来,虽未曾特地训练科考,这点见地应当也是有的。”
皇帝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丽嫔娘娘这些都学过,又不算事彻底的读书人,她来提意见是最好的。
这个体验,其实很是新鲜。
舒清妩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在乾元宫的御书房里,同萧锦琛一本正经商讨政事。
她低头认真看了看这八个字,想了想道:“陛下,臣妾以为此题很是得当,大齐立国近二百年,如今已达国力顶峰,举国内外皆是安定,对于如今的百姓来说,现在的生活最为富足安逸,但对于朝廷来说,却从来不是安逸之时。”
两个人隔着宽大的御案,明媚的正午阳光透过雕花隔窗飘洒进来,点亮了他们年轻的眉眼。
一阵和煦的春风拂来,带着早春醉人的微醺,舒清妩抬起头,目光浅淡,毫无波痕。
她淡然地看着萧锦琛,似乎不觉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态度坦然而诚恳。
萧锦琛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发现,只要她在身边,他不是太过平静,就是分外激动,总归不能平常心以待之。
他用那双常人不敢对视的漆黑眼眸紧紧看着舒清妩,突然发现她似乎比之
前见的时候要略胖了一些。
不,也不能说是胖。
在他眼里,舒清妩一直都是瘦瘦小小的,脸蛋儿只有巴掌大,纤腰不盈一握。那日在听竹阁上,舒清妩不小心摔下楼来,萧锦琛曾经抱过她。
比他想象的还要更轻巧许多。
因此,萧锦琛觉得她比以前胖了,并非是说她整个人胖了几圈,而是觉得她更莹润一些,气色也比之前要好了许多。
大抵是这些时候将养的好,人也精神,才显得如此朝气蓬勃。
舒清妩倒是不知萧锦琛都在想些什么,她思考片刻,继续道:“曾经有大儒之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亡皆在帝王一念之间,而苦却皆为百姓。”
贺启苍一听她说这个,差点没把手中的拂尘扔到地上去,这位丽嫔娘娘胆子可真大,便是文渊阁的阁老们,也不怎么在陛下面前如此畅快直言。
然而吓坏了贺大伴的丽嫔娘娘却已然淡定,她继续道:“陛下这题最是切中要害,世人皆看盛世,皆叹富饶,却看不到繁盛之下的枯骨,看不透盛世之下的悲凉。”
“越是盛世,对父母官的要求也就越高,只有他们能保赤子之心,方能延续盛世。”
舒清妩一语中的,道破要害。
此题看似简单,浅一层为保民如保赤子,实际上也要以赤子之心治国,不忘科举为官的初心。2
赤子二字可为民,也可为官。
舒清妩虽从未做过殿试题目,但她却了解萧锦琛,他所求的只有百姓安居乐业而已,如今看似四海清平盛世繁华,实则大厦将倾,一旦松懈,便会如同空中楼阁,一切繁华皆是昙花一现。
因为年轻,也因为先帝时刻谆谆教诲,萧锦琛从不敢有一丝松懈。纵观史书,有多少盛极必衰的先例?
舒清妩所言句句都在萧锦琛心坎上。
他下意识坐正身体,炯炯有神地看着舒清妩,似乎在探究,又似在寻找着什么。
舒清妩微微抬起头,目光同他的对视在一起,却是丝毫不退缩。
萧锦琛突然笑了。
他似乎很久都没有笑过了,那张笑脸并不怎么好看,却让人很容易就放松心神。
皇帝陛下的笑容仿佛定心丸,贺启苍一下子就不慌了,忙上前给帝妃二人续茶水。
舒清妩从头到尾都没慌过,她看萧锦琛不说话,便问:
“陛下,臣妾所言可对?”
萧锦琛目光微闪,他举杯抿了口茶,然后才道:“丽嫔以为呢?”
“臣妾以为,”舒清妩抿嘴笑了,“臣妾以为,臣妾答得很好。”
在做学问这件事上,舒清妩还真是颇有些自信,一来在家中时曾用心学过,二来前世两人虽没多少相处时候,但萧锦琛确实也曾跟她谈过很多次前朝政事,他的见解和抱负,舒清妩是很清楚的。
如此一来,要应对萧锦琛的问
题,又怎么不能得心应手呢?
萧锦琛脸上笑容不减,舒清妩不是朝臣,不是外人,她是他的妃子,是属于他的女人,这种理解和见地,让萧锦琛心情分外愉悦。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父皇,头一次有亲近之人会如此了解他。
萧锦琛倒不会为这样的事情所担忧,他也不害怕被人看透,这题目他出得很刻意,但凡知道这些年的政令且用心琢磨的,都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舒清妩虽然对政令不那么熟悉,却到底是枕边人,以她的聪慧,猜到并不难。
不过,却也让萧锦琛颇为震惊。
她猜到不难,能把思路表现得这么清楚,能把他的意图全部解析出来,却也并不简单。
萧锦琛收起笑容,他叹了口气:“丽嫔聪慧也。”
舒清妩问:“陛下,若是臣妾做这一道殿试题,能得什么考评?”
殿试一般要一两个时辰,需要根据考题把整篇策论写完,然后把名字封住,由皇帝陛下依次评判。
同会试不同的是,殿试的答案不需要封抄,萧锦琛也想要看一下举人们的字迹,字迹特别差的也不能被评为优等。
舒清妩这么问,纯粹是在没话找话。
不过萧锦琛还算给面子,他道:“若是丽嫔娘娘能把一整份策论写完,朕才好评判对错好坏,如今看来,半步踩在优等上。”
说正经事,舒清妩心态也很放松,她浅浅笑了:“那等会去午歇起来,臣妾就好好答一答题,有空就给陛下看。”
对于舒清妩,萧锦琛还是很放心的,知道她不可能把考题到处乱丢,也知道她的俩个弟弟连秀才都没中,更不可能殿试,因此便随口答应:“尚可。”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就到了午膳时分。
萧锦琛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今日就去听涛阁用膳,天气晴好,最适合赏景。”
舒清妩说:“是。”
两个人往外走,一开始并未多言,倒是萧锦琛想起之前的事来,问她:“可跟你家里去了书信?”
舒清妩点点头,道:“其实臣妾同家里的三叔和三婶还是有些情分的,倒是想见一见他们。”
她一边说,一边看萧锦琛:“臣妾去信,道颇为关心家中子弟考评,却又不忍父母长途跋涉,便让三叔并三婶进京等待宣召。”
能见相见的人,就不见不想见的,这家
书发回去家中肯定颇为不满,但她已是丽嫔,盛京同柳州又相距甚远,她母亲便是想闹,也一时半会儿闹不到她面前。
这就很好了,等三叔三婶来了盛京,舒清妩耳提面命一番,以后家里的事就不用再如何操心。
萧锦琛之前说得很对,既然割舍不开,就想尽办法让他们提前老实,只要不闹事不作妖,不惹自己心烦,全可当他们不存在。
当然,该给的她依然会给,只是不会在让他们所需无度。作者有话要说:皇帝陛下:害,以后说话是不是得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丽嫔娘娘:我不听我不听。
12清同治二年(18)癸亥恩科张之洞殿试,后一段为试题解释。
放心放心,这个只是断章,下一章就好了~
☆、第 87 章
第87章
萧锦琛听到舒清妩的回答,回头看了看她,发现她低垂着眼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但萧锦琛却莫名觉得,她似乎不是很开怀。
萧锦琛没安慰过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待两人行至听涛阁之前,萧锦琛看着随着微风略有些波澜的德定湖,突然有了些许顿悟。
这时午膳还未送到,萧锦琛倒也不跟舒清妩分桌,两人就直接围着听涛阁中的石桌坐下,萧锦琛就指了指德定湖。
“丽嫔,你看。”
随着他的话,舒清妩默默看过去,只能看到灿烂的阳光照在碧波之上,风景是美的。
舒清妩:“……?”
看风景吗?舒清妩不知道到底要看什么,只能装作很投入的样子,目不转睛盯着湖面看。
萧锦琛见她看得特别认真,就问:“丽嫔,你可看出什么?”
乾元宫虽是后宫最大的宫室,其实也不过就一丁点大,整个乾元宫跟坤和宫加在一起,都没有玉泉山庄的听涛水榭宽敞。
这景玉宫里的德定湖,说湖都是抬举,实际也就是个大一点的水池子。
能让舒清妩看出什么来?
舒清妩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她刚才那一瞬间想通,倒是没什么心情不好的,只是实在不能理解,萧锦琛到底在说什么。
“陛下,想让臣妾看什么?”舒清妩疑惑地问。
萧锦琛扭头看她,见她一脸莫名,似乎还是有些不愉,于是就说:“你看潮落潮汐都是天时,每日金乌升起复又降落,都是亘古不变的既定命运,人之初生也是如此。”
舒清妩“……”
怎么说着说着又感叹起天时和命运了?
最近的朝政真的这么让人为难,以至于萧锦琛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舒清妩依旧疑惑地看着萧锦琛,倒让萧锦琛以为她一直不曾释怀,为着父母的事情,竟是如此忧愁悲苦,实在是有些可怜的。
这么一想,萧锦琛突然有些心疼。
大抵是看她一贯都是言笑晏晏,也从不为这些琐事烦忧,猛然说起这个话题来,才让萧锦琛感受到她其实也过得不如意。
而这份不如意,看似还挣脱不开,无论如何无法排解。
其实普天之下,人人都是一个模样,上至皇帝,下至百姓,便是路边的野狗,大抵也都要奢望家庭温暖,奢望亲缘深厚。
这一点,萧锦琛无法去怪罪舒清妩对家族太过上心,他只会感叹自己同舒清妩也都面对一样的困惑,只不过,他可以靠至高无上的尊位来解决,而舒清妩原来却只能自己忍耐和坚持。
若是她从不曾对自己说,那他也大抵不会懂。
两个人竟是在这一件事上
,有了一样的烦恼,也莫名多了一丝缘分。
可两人看似相同,却又是如此不同。
舒清妩毕竟是女儿家,她所面对的困难和磨砺,肯定比萧锦琛所想象的还要多。
萧锦琛难得为一件事纠结起来,他甚至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开始揣测在家中时的舒清妩过得到底有多不如意。
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虽然下定了决心,依旧也是茫然无措的。
小姑娘家家的,以前的日子肯定颇为艰难,刚入宫的时候日子又不好过,所以那个时候才会如此谨慎,倒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喝酒的那一日,她想开了,不在为家里琐事烦忧,这才放松胸怀,有了今日的舒展和淡然。
萧锦琛一瞬思量许多,那些小情绪在头脑里盘旋,简直要让他头晕目眩。
但萧锦琛还是想明白了。
他看舒清妩一直没有言语,便继续耐心道:“父母之所以是为父母,只因他们缘分之中给了你生命,之后养育教养,直至你长大成人,都同父母和家族无法分割。”
“所以,过去已经过去,旧事也无法再改,你如今已经入宫,过好之后的生活,就是最好的选择。”萧锦琛沉声道。
舒清妩这才意识到,萧锦琛刚刚那些话到底是何意。
他大抵以为自己还在为父母的事情伤心,正在想方设法安慰自己,让自己不要为这事太过难受。
所以那一句释怀,其实说的是太后吗?
舒清妩眨眨眼睛,总觉得这事有点新奇。
萧锦琛这种性子,居然还能替她着想,并且想得这么严肃认真,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怕是春日飞雪,冬日花开,夜晚阳光普照,白日漆黑无光,无论怎么看,都令人无法安然处之。
舒清妩一时间是真的答不上话。
这突入其来的关心扰乱了她的思绪,也让她不知要如何应对。
她只说:“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过去不可改,在心田之中,却永远都要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说的是父母,也是萧锦琛。
然而萧锦琛却无法明了,他只是认真看着他,目光里有着细碎的光,那是德定湖的光影残照,那是心湖里的微波荡漾。
舒清妩面容淡然,她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伤心,也好似一点都不难过,但萧锦琛却就是能从她那双漂亮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些许的不甘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