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不跟着一起逃?为什么……”
明明只是这原身的母亲,还是从未见过的母亲,不该有多少感情,可阿木却听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只觉得一阵阵剜心的痛,刺的他浑身乏力。眼前仿佛像是看到了那一个模糊的,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慈爱的凝视着她,然后转身决绝的冲向火里的一幕。
看着这样的阿木,阿青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无助的一下下的抚着阿木的后背,然后茫然无措的看向自己的师傅。而明道人呢,坐在土地庙门口的石阶上,闭着眼,带着无奈的语气继续说那旧年的往事。
“事后我也曾去打探,据说那家主母娘家颇有些势力,家族还有官员,一心想要斩草除根的话,跑了,怕是随时都有可能被逮住,就是隔壁人家也难免被牵连,许是她早就探听清楚这一点了吧。一个妇人,还是在大宅门里长大的妇人,能有多少逃跑的本事?还抱着孩子一起?怎么看都是绝路,所以她索性就不走了,用她的命,为你做了遮掩。”
他以为他已经忘了,可如今说起来才发现,其实他从未忘记过,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的伟大,也第一次惊怒于妇人的狠毒,后宅的险恶。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对着阿木,有时候他总是多偏向几分,即使明知道阿青才是未来接掌道观的大弟子,却依然每每为阿木的出色欢喜,连着他反过来带着阿青折腾都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明道人的心思阿木这会儿没心思揣摩,他的心依然沉浸在那个无缘的母亲身上,脑子乱哄哄的,好像有好多好多的问题要问,可嘴巴呶动了几下,问出口的却是:
“那怎么就送青壶观?她怎么知道青壶观?”
这个也只能说是缘分了,明道人想着那一日,匆匆上山,满脸是泪的女子,耳边好像还在回响那女子的哭泣哀嚎声:
“真人,收下这孩子吧,他娘,他娘,为了给他寻条活路,自己跳进了火海里,他爹,他爹就是个畜生,畜生啊,虎毒不食子,可他却眼睁睁的看着,看着这孩子……才刚三个月,就……,对了,对了还有这个,这个匣子里有东西,是他娘留下的,我看了,能值三四十两银子,真人,哪怕您这不方便,这些也够这孩子几年的花销,求求真人了,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吧。”
唉,活路啊,确实需要一条活路,不然这么一个孩子,还能给谁养?那个隔壁妇人吗?离着这么近,多出一个孩子来,岂不打眼?若是让人发现了,白白浪费了阿木娘的一番谋算。其他地方?谁知道会不会贪图那些银钱暂且收下随后卖了去?所以啊,即使是明道人也明白,像是他这样的出家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隔壁那家的妇人,本就是咱们山下那村子里嫁出去的孩子,应该是你娘往日听得多了隔壁人家闲话说起的缘故。再加上青壶观到底是山里的道观,离着那城里也远,也更安全些。”
“那家人是谁?”
终究,阿木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心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该不该去知道。说是想?那更多的大概是仇视和愤恨,想知道自己的仇人。可说不想……那一份生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生父的恩,杀母的仇,太过纠结,也太让人扭曲了。
听到阿木这样问,明道人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阿木那还残留着泪痕却已然冷硬起来的面孔,他心疼了,这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啊,往日那么的活泼灵动,那么爱笑爱闹,如今却猛地成了这样,他的心怎么能不难受?
伸出手,怜惜的摸了摸阿木的脑袋,半是宽慰,半是强硬的说到:
“这你就别问了,都过去了。放心,有师傅在,没让你娘白死,那狠毒妇人的名声已经毁了,连着家中长辈都不待见。而那妇人许是报应,7个月上难产,生下个女婴就再也没了生育的可能,至于你那亲爹至今都没有一个男嗣,想来这二人必定会悔恨一辈子。连着下手的人也被你亲爹迁怒后来寻了别的事由赶了出去,落魄街头。所以阿木,不用再去寻了,也别做什么过激的事儿,为了这些人不值得。”
不值得吗?或许吧。可那种高高吊起,却无处可落的失落感却充斥着阿木的全身。这算什么?告诉了他这么多,最终却是这么一个无处下手发泄的结果,这让他一时怎么接受?、
“我,我,我……”
阿木有些‘我’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这憋在心里的这一股子火该冲谁发,该往哪儿泄,整个人都有些木楞起来。
看到这一幕,老实说,明道人一时是有些后悔的,明道人虽然不懂心理学,可他是个大夫,心下知道,这要是心绪淤积,对阿木没好处,肝主怒,肺主悲,一个不好阿木以后只怕会积下重症来。故而,他有些怨自己估低了此事对阿木的影响,恨自己说早了。可事已至此,除了赶紧的想法子,再无旁法。好在他这治病的经验也算是丰富,不过转瞬,就有了想头,转头对着阿青问到:
“这村子里的事儿我只看了个大概,阿青,你来说说,你们是怎么想到这法子的,我瞧着像是效果不错。才两日,这村子里就像是换了个样,倒是都谨言慎行起来,可见你们这两个小子没少闹腾。”
悲可以治怒,怒可以治思,思可以治恐,恐可以治喜,喜可以治悲。说些阿木的得意事儿,说些旁人作恶被惩治的笑话,想来即使不能立马了结了阿木的心绪,也能稍稍缓和一二。而有了这些的缓和,等着带这孩子回去,细细的调解,再有道观法音道吟的纾解,时间长了,总能消了去。
阿青也是有眼色的,听着师傅询问,立马停下了手足无措的安慰,一边侧眼看阿木,一边开始解说起来。刚开始许是还有些不知道分寸,等看着他说的越是热闹,师傅越是欢喜,渐渐地倒是有些手舞足蹈起来。等着余光看到阿木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神色,心下更是了然,说的愈发起劲,连着村中妇人恐惧的样子,都自说自话的想象着描述了一二。听得明道人都有些哭笑不得起来。忍不住指着阿青,无奈地摇头。
“你们啊,果然就像是你们师叔说的,这是祸害了山上不够,开始往山下祸祸了,好在也算是征恶扬善,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听到惩恶扬善这几个字,阿青脸上猛的就多了几分骄傲,然后猛地一愣,脑子里猛地一闪,想到了刚才自家师傅说的,阿木家的事儿,忍不住转头去看阿木。果然,阿木的脸色又拉了下来,只是这一次,好像和前头不一样,虽然依旧难堪,可那种无措,那种迷茫却少了好些。
“阿木,阿青,事情既然都做完了,赶紧的,回去镇子上,收拾了东西回道观。”
“啊?啊,师傅,咱们这就走,对了,那这村子里的事儿……不看结果了?”
“还能有什么结果?死了的终究已经死了,人总要向前看。”
向前看啊!阿木身子猛地一震,抬眼看向外头那已经逐步升到头顶的日头。心下微晒:即使艳阳高照,却也免不得角落阴暗。即使人间自有是非,也免不去那许多的蝇营狗苟,果然是只能向前看,不然又能如何?十年的时间,早就抹去了太多太多。
“师傅,我还是想知道那是谁。”
即使已经付出了代价,即使知道自己不好再做什么,可知道和不知道总是不一样的,或许,亲眼看一眼他们的下场,他才能安心吧。
“也好,等你十五岁,我就告诉你。如今的你还太小,知道了也不方便去找。”
呵呵,这是吊胃口?好吧,这是为了他好,他懂!不过……阿木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村子,突然他对那被灌下堕胎药的妇人,又有了别的看法。婆婆的力气难道比她还大?灌药的时候难道她不知道反抗?不知道呼喊?要他说,终究是保护孩子的心不如他生母决绝罢了。或许肚子里是个女孩的流言,也曾动摇了那个孕妇的心……
人心啊!他终究还是看不透,看不懂。
意气风发而来的阿木,这一条回去的路走的异常沉默。
第66章 后续变故
跟在明道人身后一路往回走的阿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青正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师弟,就是明道人也为弟子忧心,生怕自己一时没忍住倾诉而出的真相打击到了这年幼的孩子,却不知道,就在他们走后,那个小小的村落正面临着巨变。
清晨时分,天色微亮,一个妇人走出堂屋,提起院子里的水桶,准备去井里提取早上洗漱煮饭的水,才走出家门,眼睛一扫对面,就猛地瞳孔一缩,随即满面惊恐尖叫起来。
“这是,这是上苍责罚,是咱们村子里有罪人啊。”
第一个看到那些地狱图的人,是村中早起为全家做饭的妇人,而众所周知妇孺对于这些事儿最是相信,也最是容易传播,于是乎,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惊动了周围不少的人家,而等着人愈发的多了,这七嘴八舌说的人自然更多,这说着说着,自然就牵扯出了近日村中最火的堕胎药的事儿。
这么一提起,立即又有人惊呼,说起在那家子门前也看到了图的事儿,这么一印证,这闲话自然愈发的多了起来,有那性子急的,更是直接找上了听到消息赶来的村中的长者。
“七叔公,七叔公,你见识最多,您说说,这,这变淡的,不,是神迹,神迹是个啥意思?”
“十八层地狱,是十八层地狱,往日还以为只是那些出家人吓唬人的,不想真的有,真的有啊,这是这几个罪人被定罪了,只等下去了下头,就要受刑。这是罪孽深重,是让神佛震怒了。”
这七叔公也算是个有见识的,早年曾去过外头,算的上是村中见多识广的,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有威信。也正是见多识广,他一看到这图,微微一联想,就看出了这里头的意思,倒吸着冷气,抖着手,就公布了答案。说话的语气明显是被吓着了。
没法子不吓着啊,越是年老的,那就于是对于死亡充满敬畏,突然发现这以往不怎么上心的十八层地狱的事儿这么明晃晃的在自己眼前浮现,还这么精准的给定罪,那真是冲击太大了。
他第一时间就先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死了之后,是不是也会如此,下意识的回忆自己是不是也做过不妥当的事儿,这么一联想到自己,能不心虚,能不吓着?只要是个人,这一辈子这么长,就没有敢说自己清白无暇,半点亏心事儿没干的,就是圣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呢,对吧。
而一想到自己也有罪孽,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自然是抨击别人,因为只有比别人正义了,那才能压下自己的不是。所以七叔公的话没有半点余地,一口就说了被定罪的话。
至于其他人?普通百姓,见识不多盲从者众,有这么德高望重的说了这样的话,他们还能说啥?不说本就心下对那一家子看不上的了,就是往常偏向那婆婆,心下对于弄死女婴没啥感触的,也忍不住心下凛然的说了那婆婆的不是。
“那老妇确实是做的过了些,为了那么几个银子,血肉亲情都不顾,也难怪会受到神佛厌弃。”
“可不是,更要紧的是,听说那打下来的,居然还是个男孩,那可是他家老大的第一个儿子,哎呦,作孽哦,那媳妇本就身子不算强健,这么一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以后生育,这一下子,可是毁了他家老大一脉的子息了。”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见这事儿老话没说错。”
“我说你们是不是漏了啥?看看,那个地狱上画的受刑的人,舌头多长?这是拔舌地狱?怎么上蒸笼了?难道说,那些个传话的,帮着教唆的,都要受这样的刑罚?哎呦,这可真是看着渗人的很。咦,你们走啥?我这又不是说你们也是长舌妇?老实说,虽然咱日常闲话是也不少,可却从不干这缺德的事儿对吧。”
对?对什么对?越是说自己不说缺德话的人,往日里闲话最是说的痛快,还不缺德呢,那是缺了大德了,东家婆媳吵架是谁挑起来的?西家两个儿子干架是谁怂恿的?还感觉自己好?说的都是别人?若非她自己跳出来,边上的人一时还没想到呢,倒是这会儿,边上往常一起闲话的几个妇人,瞬间离着她走开了三尺远,生怕被搭上,让神佛以为她们是一伙儿的。
而这里的热闹转眼间,就有人传到了那事发的那家人家,屋子里做着月子的媳妇听了,茫然的看着屋顶,心下对那个无辜没了的孩子,愈发的怀念起来。心下想着昨儿自家亲妈来斥骂自己无能,护不住孩子的话,眼泪开始不住的往外流,这会儿她除了对婆婆的痛恨,对自己也自责了起来,举头三尺有神明,上苍对她这样没能尽心尽力护着孩子的母亲又该是怎么样的不削?妇人眼神复杂,却悲戚无声。
而正屋里,那老妇人却在瑟瑟发抖,扯着自己丈夫的袖子,眼中带着哀求,颤声说到:
“我,我这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啊,想着那可是2两银子,不过是个赔钱货,就能让家里宽松大半年,让家里的男丁能多吃几顿好的,怎么就成了罪了,我,我怎么就成了罪人了,他爹啊,我,我,我不是存心的。”
这话前后不搭的,任是谁听了都知道,这老妇人已然被吓的不成了,可偏偏这样的时候,他的丈夫却没给她个好脸,没说半句软话,反而皱着眉头怒斥道:
“不和全家商量一句,人家一怂恿,啥主意都敢自己拿,啥事儿都敢干,还说是为了这个家?我看你是眼睛跌倒了钱眼子里。如今可好,这个家已经成了全村的笑话了,看看老大,看看亲家,你这不是为了全家,是想毁了这个家啊。这不是罪人是什么?老天爷看着呢,这都是报应。”
来自丈夫的沉重一击,老妇人再没有了任何的侥幸,双眼失神,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然后就这么傻愣愣的,直直的,看着自家的男人甩手往外走,看着大儿子沉着脸,半句话不说也跟着出了门,往日还算贴心,对着她恭维孝顺的老儿媳妇蹭着墙边去了厨房,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恐惧,老二欲言欲止,却最终叹着气也跟着没了人影。
这一刻,老妇人觉得自己的世界像是崩塌了一般,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失败到了极点,觉得自己往日的所有都成了空……抬起头,想出声,却猛地心里一疼,紧接着呼吸困难起来,她静静的抓着胸口,想呼喊,却怎么也出不了声,想一动,却整个人都摔到在了地上。紧接着眼睛都好像开始模糊了起来,整个人天旋地转,已经开始失去了意识。
人摔到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厨房里的老二媳妇听到了先是一愣,有心想出来,却又怕成了老妇人的出气筒,迟疑了起来,等着外头没半点动静,心里又感觉有些不对,迟疑间缩手缩脚的往外探头,这一看,坏了,人已经瘫倒了,这下老儿媳妇吓着了,忙不迭的冲出来,
“娘,娘,你这是,这是怎么了?啊……快来人啊,来人啊,娘晕过去了。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