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辽东!辽东起战事了!”
烽火狼烟自长城而起,向世人预警着辽东战事。
京城内外,九门戒严,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民巷之中,都是一片议论纷纷。
“这么多年没打仗了,怎么辽东闹起来了?”
“应当没事罢?咱们如今也算是富强的。”
“这是京城,能有什么事?辽东有战事,平定了就是。”
……
人心惶惶,连杏宅里的众人都有些慌,鲁大妞向月牙儿道:“东家,这辽东的战事,会对咱们京城有影响吗?”
月牙儿轻轻摇头,她也说不准。
打仗,尤其是大仗,从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虽说国朝如今富庶,但战争简直是银子的粉碎机,粮草军械兵饷……样样都要钱。
她心里有些乱,一个人闭门坐在书案旁,烛台燃了一整夜。
等到日出之后,她正想睡一会儿,忽然杏宅大门给人敲得砰砰响。出去一看,是郭洛,说是贵妃娘娘传她入宫。
这回,贵妃娘娘是在未央宫正殿召见的月牙儿,紫檀鸾凤宝座之后,是一扇巨大的百花争春屏风。
贵妃娘娘面沉如水,问:“论赚钱,你是一把好手。本宫问你,这世上可有什么法子,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凑一大笔钱?”
这时候问这话,无非是为了军费。早在进宫的路上,郭洛就已悄悄告诉她,昨夜贵妃就已经将清福店所得银钱以及所有积蓄全献了出去,愿为皇爷分忧,以供辽东军费。
郭洛从来是一个谨慎的人,若无授意,他也绝不会将这等事说与月牙儿听。月牙儿听他说完,便懂了这话的弦外之音。贵妃娘娘怕不是想在短时间内多得些银两,为陛下分忧。
她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清福店所得,于军费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像这样大的战事,即便是一年之内立即平定,也少不得耗费百万两银子。”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作响。
“小女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或许可解军费之忧,解粮草运输之急。”
新的一日,清晨的暖阳照在乾清宫上,将琉璃瓦照得耀眼。
皇帝一睁眼,脑海里就跳出一个数字——三百万两白银。
这是户部与兵部连夜算出来的辽东军费预计,还是按照最短一年内结束战事的前提预估的。这样大的一笔费用,又要立刻拿出来,户部尚书只差没跪在他面前哭穷。总之说来说去就一句话,国库在极短的时间内凑不出这么多现银来,粮草倒是可以想一想办法。
皇帝哪里不知这些大臣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让他从内库里支取银子出来做军费么?话又说回来,三百万两白银,内帑拿是拿得出来。可真将内帑银子全拨给了辽东战事,那内库便没有多少存银了。
除却巨额军费,皇帝还有一桩烦心事。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何将大量的粮草、军械等物资从各地运至辽东前线,也是件麻烦事。且不说如今并没有那么多人手搬运粮草,就是紧急征召,所耗费的物力人力也是巨大的。依着户部给的预算,每一石米运送到辽东前线的花费也在百两银子之上。
昨日内阁会商了一整日,吵吵闹闹的,也没得出个最终结果来。只是命令离辽东最近的粮草立刻运送军粮到前线。但皇帝很明白,这些粮草是不足以支撑太久的,国朝最主要的粮仓还在江南。从南往北,纵是运河和海运并行,这样大批的粮草调动也不是简单的事。倘若安排的不好,他的内库估计还要额外再出百万两银子,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皇帝的眉头紧锁,一旁侍奉的内侍宫女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哪里惹到了皇帝。偌大一个乾清宫,完完全全肃静下来,只听得见更漏的滴水声。
乾清宫管事牌子悄悄走过来,轻声向皇帝禀告:“贵妃娘娘一早就过来了,说是特意准备了早膳。”
若是其他的妃嫔,这时候过来,皇帝只怕会把人斥责一顿。可换成了贵妃,皇帝心里便想她一定是怕自己着急,特意来陪伴。毕竟,辽东战事的消息一传来,贵妃半分犹豫也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私房钱全捐了出来充作军费,让皇帝又欣慰又怜爱。
“叫她进来罢。”
只一会儿,贵妃便从帘外走进来。因辽东战事在即,她穿的十分素净,只一件天青色立领大袖衫,云鬓高绾,只簪了一根玉簪,像一朵云一样柔和。
自有宫女尚食内监端着两张食案过来,都是皇帝爱用的早膳,金盏玉碗摆的满满当当。
皇帝本来没什么胃口的,但吃过一碗山药百合豆浆粥,开了胃,又用了些八宝馒头。说来也奇怪,人在紧张的时候,吃些甜食,心里的烦闷也能略微降低些。
贵妃倒没怎么吃,全副心思在皇帝身上。他往哪一碟儿早点望了一眼,贵妃便挽袖将那碟早点拿起来,摆在御案上。
见皇帝紧锁的眉间渐渐散开,还有闲心吩咐给昨日在文渊阁直房歇的大臣送攒馅馒头、羊肉水晶角儿,贵妃才盈盈一笑,闲话道:“昨日召清福店的萧月进宫,倒听了件新鲜事。”
皇帝夹了个砂馅小馒头咬了口,问:“就那个很能赚钱的小丫头?”
“是的。”贵妃柔声细语道:“臣妾同她玩笑,问她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多凑些钱,她倒有些有意思的想法。”
贵妃从身后的大宫女手中接过一份奏章,起身拜道:“虽说未必妥当,可臣妾看这奏折倒也言之有理,可以一乐。”
她进宫这么多年,从来是一个敏慧人,不会做出逾越的事。此时甘愿担着“后宫干政”的风险,给他瞧一份折子,那就说明这奏章必定有些东西。皇帝自然不能不给她这个脸面。
他将这份奏章拿过来,随意看了看。起先态度很有些散漫,可是看到后面,神色一下子认真了,还翻到前面,认认真真再看了一遍。
皇帝忽然起身:“叫司礼监把这奏章抄几分,送到文渊阁去。”
第88章 总得有个结局
夏去秋来, 雷雨阵阵。
月牙儿下轿,小丫鬟忙撑着伞迎上来。
眼前这一处两层楼高的四合院,便是由黄家牵头组成的京城商会。门前匾额才挂上去不久, 如今被雨水冲刷,越发显得干干净净。今日是京城商会落成后, 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集会,来得都是些在京中有些声望的商户, 老老少少济济一堂, 有许多都穿着绸缎做的衣袍,一看就很气派。
堂厅里的诸位正窃窃私语, 直到两扇门一打,月牙儿在几人的簇拥下走进来,忽然一静。
黄会长和气的笑了笑,请她过来坐——左边的第一把交椅是空着的。
原本黄家只摆了二三十张椅子,以为不会有那么多人来。因为他们初办商会的时候, 有许多商人觉得无用,有些人还以为设商会是为了多收钱, 都不大乐意。可是今日一看, 来了这么多人,只能又翻出许多坐墩乃至板凳, 虽然挤是挤了一些,但好歹让大家有个坐的地方。
等众人坐定,丫鬟小厮上了茶,各自悄悄推出去, 将门关上。黄会长清了清嗓子,说:“我也不卖关子了,如今辽东战事正紧急,诸位今日过来,想必都是为了户部新发的告示。”
昨日才发的告示,共有三件大事:第一件是立刻实行“开中法”;第二件是户部发行国债;而第三件则是来年会在南边广州府再开一个通商口岸,准许十三家商户领取“商引”,出海贸易。
每一样,都与商户息息相关。是以昨晚商会的帖子送到各家大商人手中,今日才有这么多人愿意来此地,多是想要和其他商人互通消息。
坐在右列第一把交椅的是宝银楼的东家,邢爷。他把手揣在袖子里,视线在月牙儿身上打了个转,说:“可不是,萧老板既然是在皇店里做事,应当知道的比我们多些罢?”
月牙儿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桌上:“知道一点儿。”
她索性一样一样解释。所谓“开中法”,是专为战时运送粮草而设的,意思是“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故曰开中”。如今辽东地区急需粮草军械,可朝廷并没有那么多人可调来运送军粮,便想让商人帮忙运粮。既然是商人,自然是在商言商,没人愿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运送军粮虽于国朝有利,但商人能从中获得的利益并不多,因此多少有些不情愿。
那怎么能让商人心甘情愿的去运送粮草呢?只能以利诱之,犹如在推磨的骡子面前吊一根胡萝卜,盐就是此时的胡萝卜。盐的重要性,在此时不言而喻,不少富商巨贾都是由贩盐起家。可这盐,却不是想卖就卖的,必须要有盐引。从前若想得到一张盐引,必须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并且同衙门里的人有过硬的关系,毕竟盐引都是有定数的。
而“开中法”一出,获得盐引的步骤立刻不同了,需得报中﹑守支﹑市易。其核心的理念,便是只有当盐商按照官府的要求,将粮草运送到指定地区的粮仓,才能换取盐引。
“依这个意思,是不是只要能按官府的榜文将粮草运送到辽东,便能换取盐引进而贩盐了?”一个商人迫不及待地问,从前能买到盐引的只有那些大盐商,他们后来者连分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忍痛放弃这一块金山银山。
月牙儿点了点头。
宝银楼的邢爷看了那人一眼,但笑不语,他心里想着:那些现成的盐商会舍得把盐引让出去给旁人?做什么春秋大梦。朝廷弄出这么个条例,不就是倒逼着盐商们去运送军粮么?他心里倒更在意国债的事。
所谓国债的规则,商人们一听就明白了,不就是从前那些小门小户将银子放在旺铺里吃利息的翻版么?只不过存钱的地方变成了朝廷的国库而已。国债给的利息,也和百姓放在铺子里收的利息差不离,只是毕竟有朝廷背书,总比放在一家铺子稳当,毕竟铺子卷钱跑人的速度可比改朝换代的速度快多了。
只是对于商人来说,将钱按年限存起来并不是什么好去处。邢爷本来打算意思意思买两张国债应个景,却听说萧老板买了许多国债,怕是里头有什么缘故。
邢爷笑呵呵地问月牙儿:“听说萧老板买了不少国债?可有什么内情。”
月牙儿方才说了一大通话,这时拿起茶盏慢悠悠吃茶,引得在座商户频频望她,想催她说又不敢。
其实这国债原本是打算摊派到宗室和官吏身上,但月牙儿以为,若是能引起商人们抢购国债的热潮,引起百姓的效仿,效果比前者要好得多。
等吊足了胃口,她才不慌不忙地将茶盏放下,欲言又止,似乎顾忌着什么,只说:“其实也没什么。”
她越不肯说,其他人便越以为这里头有名堂。等到这次集会结束,邢爷拉着黄会长,一起去堵月牙儿。
“这一套首饰,是我家银楼师傅的得意之作,还请萧老板笑纳。”
“这怎么好意思?”
黄会长陪着笑:“萧老板,你只管收下,邢爷是个爽快人,为人处世没的说。这也是想同你交个朋友。”
闻言,月牙儿退让了一番,这才让小丫鬟收着。
眼看她收了东西,邢爷满意了,笑问:“方才人多,萧老板肯定不方便把话说全了,如今也没外人,不若透些消息与我们知晓,有钱一起赚嘛。”
月牙儿望一望左右,压低声音道:“可不许告诉别人。”
“一定一定。”
“听说,皇爷有意封一批皇商,让皇商来管皇店的事。国债的账目都是要送到御前去的,你这时候多买些国债,到时候能在皇爷面前留个好印象,难道不好么?”
原来是这样!
邢爷恍然大悟,寒暄了几句,急匆匆走了,他要赶紧取银子去买国债去。
眼见人都散了,黄会长才说:“其实这话,萧老板应该私底下跟我说的。”
“没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知道的人不多才怪。她是特意挑了邢爷说这个消息的,因为邢家与京城几家大商户都联络有亲,他知道了,就等于其他几家都知道了。
国债发行的第二日,户部负责此事的官吏在前往衙门的路上,一直唉声叹气的,很是发愁。昨天一整日,来瞧热闹的人多,真金白银买的人却少。除了萧老板买了许多国债之外,卖出去的并不多。这要是完不成任务该怎么办呢?
他都有些怕去衙门了。
谁知落了轿,却见衙门前围了好些人,都争先恐后的要买国债。有些财大气粗的,直接把一箱现银打开,硬要往衙门里送,看得那官吏都愣住了。
银子有了,运力也有了,其他的事情就都好说了。
粮草军需源源不断地由各地送往辽东,多半是由商人承担运送的。因为月牙儿是建言之人,所以许多有关商人的事少不得要她盯着,随时查漏补缺。
这一忙,就没什么停歇的时候。
京城的桂花树开了又落,吃罢最后一顿桂花糕,冬天如约而至;梅花香萦绕京城,迎来漫天鹅毛雪;冬去春来,又到了吃春饼的时节。
京城杏宅去年移来了一株杏树,春至,新生了花骨朵儿。一日清晨,月牙儿醒来时,忽然闻到一阵极淡雅的花香,推开窗一望。
杏花开了。
她独自立在窗下,形单影只看了一会儿杏花,略微有些如梦的惆怅。
这个时节,江南的杏花一定开得很热闹。
微微的有雨落。
都是“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杏花初开的第二日,辽东大捷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大街小巷又燃起了鞭炮,过年一样热闹。
月牙儿再度入宫时,贵妃已升了皇贵妃,虽然册封礼还未行,可旨意已经下来了,是以月牙儿请安的时候,亦随着宫人称呼她为皇贵妃。
等月牙儿行完礼,皇贵妃叫宫女搬一个宫礅儿来,赐她坐。
月牙儿心里有数,这时候叫她进宫来,多半是论功行赏。果然,寒暄两句后,皇贵妃眉眼含笑,说:“这一次,你是立了大功。封你一个诰命,好不好?”
一旁垂手而立的宫女听了这话,心中无比的羡慕。这世上的女子,能挣得一个诰命,是多么难得,若她是萧月,必当立刻叩谢皇贵妃恩典才是。
可是月牙儿静了一会儿,却毅然起身,俯首而拜:“月牙儿斗胆,更想要一个‘皇商’的称号。”
皇贵妃沉下脸,凛声道:“你一介女子,怎能封皇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