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咬了一口白糖薄脆,花生油炸过的面粉焦得恰到好处,又脆又薄。白糖在热力的作用下,同面粉紧密的结合在一起,酥而甜。
“我在顾家,就想吃赖妈妈做的点心。”赵秋娘笑道。
赖妈妈慈祥的看着她:“姑奶奶想吃什么,打发人过来说一声,我立刻做了给您送去。”
“真的。”赵秋娘又拿了一片:“我可真不会客气。”
赵太太嗔她一眼:“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娘俩正说笑,忽听见一个丫头通传,说三娘子来请安了。
赵秋娘连忙拿帕子将指尖碎渣擦干净,抻一抻她的马面裙。
锦帘一打,薛令姜向赵太太道了个万福:“给娘请安。”
赵太太早将茶盏放下,手里拈一串楠木佛珠,转完一圈,才道:“起来吧。”
薛令姜方挺直了肩,向赵秋娘微微颔首:“姑奶奶一向好。”
赵秋娘“嗯”了一声,微抬下颚:“听说你找了个卖点心的丫头,要和赖妈妈比试比试手艺?”
“是有这么一回事。”
“恰好我回来了,想看一看这热闹,三弟妹不会不许吧?”
薛令姜怔了一下:“原是小打小闹的事,姑奶奶若愿意,自然也可来。”
才说没几句话,小丫头刚刚搬来绣墩,赵太太便说:“你歇着去。”
薛令姜应声而退。
走到自己的冰心斋里,絮因气愤道:“姑奶奶来掺和什么?她从小吃赖妈妈做的点心长大的,哪里会说旁人的好话。不知道赖妈妈这老货背地又编排了些什么。”
听着熟悉的抱怨,薛令姜脚步一停:“絮因,你的性子也收敛些。薛家已今非昔比,我那庶出哥哥又是个荒唐的,谁管的着你呢。”
更何况,真正心疼她的祖母、父亲,早已不在了。
她语气平淡,带着些许惆怅,像亲眼见着秋风凋零花瓣。
絮因有些委屈,但她知道三娘子能说出这种程度的言语,已是隐忍的不满。她陪伴薛令姜多年,往日里就是薛令姜受了委屈,也只是抿紧了唇,说句:“这样不好。”
主仆黯然相对,静默片刻,薛令姜复缓缓前行。一双小脚缠了这么多年,虽早不复当初新裹脚时踩着碎瓷片的痛,但到底还是疼的。
薛令姜拿了一帖《太上感应篇》来抄,抄了一半,忽然听人通传,说月牙儿来了。
今日的雨,将天空洗刷干净,像一面澄澈的湖。月牙儿踏着日色进屋来,这种老式的房子,多少有些昏暗,将好些阳光挡在外头。
她手里挽着一个食盒,过来给薛令姜道个万福,眉眼弯弯:“三娘子,我也算不辱使命。”
薛令姜抬头看她,颔首道:“辛苦你了,请坐。”
等月牙儿坐定,絮因也叫小丫头捧上茶来。
“都是你惹的事,赵家姑奶奶今日来了,也要过来看热闹,说要做一回判官。你可不许给三娘子丢脸。”
月牙儿疑惑道:“我倒是有些信心的。可让赵家姑奶奶来当判官,谁知道她拉不拉偏架?”
“谁说不是呢?”絮因说:“那姑奶奶回一回娘家,就折腾我们家娘子。正午睡呢,她叫戏班子唱戏,咿咿呀呀地,打量别人都聋了是不是?”
听上去倒像个惹麻烦的人,月牙儿皱眉,想起对策来。
“秋娘说起话来,是过于心直口快了。”薛令姜苦笑:“我也不知怎的,就得罪了她。”
“不若这样,”月牙儿心生一计:“她既是心直口快的人,多半也好面子。既然要当考官,那索性将话说开了。把咱们的疑惑清清楚楚和她说,然后让她答应盲选比较。”
得了三娘子的首肯,絮因特地挑着家里娘们妯娌都在时,同赵秋娘说了这顾虑。还依着月牙儿的意思拿话激她:“都说姑奶奶行事公平,那就盲选。两盘泡螺儿摆在面前,谁也不知是谁做的,只说哪一个好就是。”
赵秋娘听到旁人质疑自己,顿时不开心了:“说的什么话,我秋娘是这样的人吗?盲选就盲选,赖妈妈还会怕你们找来的那个黄毛丫头?”
在一旁的赖妈妈原来还想劝,但听了这话,不得不挤出笑容来附和。
一众人本就守在家里无聊,闲着也是闲着,都纷纷往冰心斋看热闹。
赵秋娘领头,心想薛令姜送上来门来给自己羞辱,自己定要好好替娘出一口气。所以到了冰心斋,左右变着花样的挑毛病。说什么铺的绣垫针脚太粗,没得本地的灵秀;又说用银器过于夸耀,哪有用天青瓷来的风雅。
絮因强压着怒气,私下里反复叮嘱月牙儿:“你可不能丢脸。”
冰心斋的人越是面色不虞,赖妈妈等人就越开心。赖妈妈自持几十年拣泡螺儿的手艺,就算那丫头真做出来了,味道也好模样也好,定然差自己一截。
心里这样想着,她越发显得胸有成竹。
一个小丫头拿过来一方丝帕,绣着大红石榴花。赵秋娘接过,横了月牙儿一眼:“我做事一向公正,谁好谁差,绝不妄言。不像有些人,笑面虎一样。”
她将丝帕遮在眼上,命人将两碟儿酥油泡螺呈上来。
赵秋娘的贴身丫鬟便捧着两个描金碟儿,依次用梅花匙喂与她。
屋里坐了许多年轻妯娌,帘外也有丫鬟仆妇探头探脑,都没说话,静静的盯着赵秋娘的神情。
酥油泡螺这种东西,对寻常人家来说,至多一年吃上几回;可于赵秋娘这等千金,却是唾手可得的点心。但她从前并不常吃,因为觉着吃着怪腻味的。出嫁之后,赵秋娘更是很少吃到娘家做的点心,因此只记得个大致味道。
第一碟儿酥油泡螺,味道中规中矩,入口甘甜,但吃过后还是有淡淡甜腻感。赵秋娘吃了口茶,中和了齿间的甜味。
这碟儿酥油泡螺有些甜了,估计是那穷丫头做的。没见过世面,忽然有了糖就拼命放,殊不知过犹不及,倒显得有些腻。赵秋娘心里想着,不过她个小丫头,能做成这样,也算有天赋了,难怪能吓唬住薛令姜。
慢条斯理的吃完茶,赵秋娘又试一试另外一碟儿酥油泡螺。尚未入口,奶香已充盈于鼻尖。喂进嘴里,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最妙的是浓郁奶香之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玫瑰花香。没有半点腻味,清新若雨后玫瑰。糖在奶油里是很矜持的,似肥瘦相宜的美人,回味甘长。
赖妈妈的手艺,怎么精进了这么多?
不自觉地,赵秋娘唇角微微扬起。许是这泡螺儿做的小巧玲珑,又或者是过于美味。她吃完一整个泡螺儿还意犹未尽,于是叫丫鬟又喂了一个。
“这个好!”赵秋娘斩钉截铁道,一把掀开丝帕,却瞧见赖妈妈脸色微青,很是尴尬的样子。
絮因“噗嗤”笑出了声:“姑奶奶当真有眼光,你赞的那碟儿是我们月牙儿做的。”
谁是月牙儿?不是赖妈妈做的么?赵秋娘身子微微前倾,眼睛微微睁大,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什么,是你们找的那个穷丫头做的?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絮因上前一步,献宝似的将两碟儿酥油泡螺摆在一起:“你看月牙儿做的,样子比赖妈妈的小巧,还是一红一白两色,多好看啊!”
她手里摆弄着两碟儿酥油泡螺,一双眼却直愣愣地看着赖妈妈。
说出来的话,就跟泼出来的水似的。赵秋娘说月牙儿做的好吃,看你这老货还有什么可说的!
赖妈妈脸上青一道白一道,压抑着情绪,上前给赵秋娘和薛令姜分别道了个万福:“是老身托大,技不如人。”
她转身欲退下,絮因追着喊,得意洋洋的:“哎,你的十两银子呢?这么大的岁数,还想欠人小姑娘银子不成?”
赖妈妈驻足:“正要去拿。谁没事带着银子在身上到处乱晃,叮叮当当跟没盖子的半桶水似的,不知几时有麻烦!”
絮因全然不以为意,瞧瞧,这老货就是急了。
月牙儿倒是上前一步,说:“承蒙姑奶奶厚爱,多谢赖妈妈指点,否则我也做不出这样好的酥油泡螺来。”
“赖妈妈指点过你?”赵秋娘连声问。
“三娘子给我尝过赖妈妈的手艺,我也是在此基础上加了些自己的想法。若不是赖妈妈,我也学不会。”
她说的情真意切,并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让赵秋娘觉得稍稍回来了些脸面。
背对众人,赖妈妈“哼”了一声:“输了就是输了,你不用给我戴花帽子。放心,十两银子,绝少不了你的。”
说完,抬腿就走。
赵秋娘也推说有事,一道风似的走了。
第14章 双皮奶
人散了之后的冰心斋,蓦然静了下来。
月牙儿拿到了赖妈妈输给她的十两银子,是一个小丫头拿来的,脸拉得老长。
絮因倒是很畅快,张罗着要拿些旧衣裳送给月牙儿。
听她忽然客气起来,月牙儿一时有些不适应,却闻薛令姜道:“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天晴就是戏,下雨就是忧。你且坐着罢,还是说,你嫌弃我的旧衣裳?都是很好的,也没穿过几回。”
“那是自然,三娘子的东西怎么会不好?”月牙儿笑一笑。她当富二代的时候,对衣服饰品什么的,并不是很在意。上万的限定款也穿,十块的T恤也穿。本来嘛,做吃食免不得身上沾点什么,只要穿的舒服就好。
薛令姜一指身旁的绣墩:“你坐过来些,我们好说话。”
月牙儿便离她近一些,能嗅见她的脂粉味,是茉莉的香气。
“你在外头,可有听见什么新鲜事。”
大约是无聊,想听些故事?月牙儿心想,便笑嘻嘻的说:“新鲜事也有,我嘴笨,说不出什么,便讲个听来的给三娘子听。”
月牙儿见阳光落在薛令姜身上,将她的云鬓照得微微发亮,忽然想起童话《长发公主》来,索性说了这个故事。
故事不长,月牙儿只挑着重点讲。薛令姜听着,身子微微前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童话讲完,薛令姜叹道:“真是因缘造化,公主的养母未必就不疼她。”
“什么公主?”絮因寻了东西过来,正巧听到这一句:“是说福乐公主么?”
福乐公主是什么人?
许是看出了月牙儿的疑惑,薛令姜解释道:“是先帝的八公主,小时候我有幸同她玩过。”
“何止是玩过,”絮因插嘴,面上满满的都是对昔日岁月的骄傲:“那时候我们家主人在朝,谁不给薛家面子。三娘子那时常常进宫陪福乐公主玩呢。”
“都是小时候的事。”
月牙儿笑着说:“那公主也当出嫁了罢?”
“嫁是嫁了,不过去年九月人就没了。”薛令姜感伤道:“不说这个,絮因,你把衣裳拿过来。”
絮因听命,抱着好几身衣裳上前,一水的好料子,绫罗绸缎,绣花精美。
薛令姜挑了一件出来,对着月牙儿比划:“这件是我十三岁时,祖父特意为我做的。”
那是一件鹅黄梅花暗纹绫短袄儿,配一条织蔚蓝金妆花兔马面裙。被阳光一照,熠熠耀着光。
“还是特地请织造局的人做的,是当时京中最流行的款式。”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袄儿上的暗纹:“我如今也穿不了。你不嫌弃,就拿着穿吧。”
既然穿不了,那为何要千里迢迢带过来呢?月牙儿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絮因便凑过来:“就是,快试一试,我替你穿。”
这是要把自己当成真人版暖暖吗?月牙儿哭笑不得,任由她拉着自己到后头换衣裳。
絮因兴头上来,还替她妆扮一番,替她绾了个双鬓,簪上两朵秋菊。
“三娘子请瞧,我多会打扮人。”
薛令姜回首见着捂脸的月牙儿,轻声笑起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月牙儿生得好看。”
她起身,细细端详月牙儿:“我这衣裳赠你,也不算埋没了。”
她的视线落在月牙儿身上,是很温柔的,但月牙儿却觉得,她是透过自己瞧见了过去的岁月。
月牙儿乖乖地站着,让她们看。却见絮因忽然轻拉起她的裙子,露出一双布鞋来:“哎呀,忘了给你换鞋。”
絮因有些发愁:“你是大脚,三娘子的旧鞋肯定穿不了。我找双我的给你吧。”
她当真找了双绣花鞋来:“这是新做的,我原来嫌大了,从没穿过。”
倒真弄得我有双大脚一样,这明明是正常人的脚好不好?月牙儿有些无语。这双鞋她穿着差不多,絮因却嫌大,是因为絮因虽然没有很彻底的缠足,但也总用裹脚布裹着,所以显得小一些。
和古人分辨裹脚的审美,绝对是一种无用功,月牙儿只能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一言不发。
笑闹了一阵子,月牙儿起身告辞,临走前絮因偷偷塞给她十两银子:“这是三娘子赏你的。你日后做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只管送来,有什么新鲜事,也说给三娘子听。门房那边我去和他们讲,反了天了这群猴崽子。”
月牙儿原想换了衣裳出去,絮因却不让:“好不容易替你梳了头,怎么就拆了?至少今日都穿着。”
“好好好,都听絮因姑娘的。”
等出了赵府,走在街上,过路的妇人郎君不由得多看月牙儿一眼,一是为了她这身好衣裳,再回顾是为了她这个人。
月牙儿略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便习惯了。他们看他们的,她自走她的路。
很快便瞧见了双虹楼,月牙儿才走进去,一个茶博士立刻殷勤的迎过来招呼:“姑娘请上座。”
“我不坐,我找你们于老板。”
柜台后的于云雾听见动静,朝她望过来。见月牙儿一身锦绣,微微有些吃惊:“一看就是赢了。”
“运气而已。”月牙儿谦虚道,问:“于大哥,你同你爹打过招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