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有些慌了神,连声否认:“和你有什么关系。”
月牙儿指一指她鬓上的红头绳,说:“你第一回 来我就瞧见了,这红头绳打络子的手法,和我娘一模一样。”
她一面解释,一面轻轻拉起一截衣袖。原来她纤细的手腕上正系着一条五色长命缕。那长命缕的花结,分明同小丫鬟的头绳出自一人之手。
见月牙儿说对了,小丫鬟慌张转身欲走。还没走两步,只见月牙儿追了上来:“我没别的意思。”
月牙儿迟疑一下,才说:“我如今过得很好,请她不要担心,好好保重自己。”
小丫鬟侧身回看一眼:“知道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她是个好人,你也是。”
说完,她立刻走了,步伐飞快。
月牙儿用指腹轻抚过腕上长命缕,微微摇了摇头,回去和鲁大妞一起收拾摊子。
生意好,数钱数的都开心。鲁大妞将今日赚的铜板清点三次后,兴奋的同月牙儿提议:“我们赶快回去,多多的做一些姊妹团子,一定能赚更多。”
“先不急。”月牙儿拢一拢鬓边的碎发:“今天你起这样早,想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累!”鲁大妞满脑子赶快回去做点心,继续劝月牙儿说:“要是做少了,就会少赚很多钱。”
月牙儿但笑不语。
唔,该怎么和她解释“饥饿营销”这种模式呢?月牙儿有些伤脑筋,试图简略的同她说一说。
可鲁大妞压根听不进去:“你现在卖少了,人家不来买,哪来的钱?”
月牙儿无可奈何,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好丫头,你不累我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好不容易将鲁大妞劝回去,月牙儿粗略算了一笔账,庖厨原料费、日租金、人工费,一天下来,她大约赚七钱银子。
这样算来,她一个月大约能挣五两银子。比起普通人一个月三两银子的收入还要高上不少。
还不错。
她心里有了数,也做了决定。开张这些日子得控制一下卖出的数量,索性限制一人只能买两份。君不见网红店鲍师傅,就是靠着这一手,刷爆了朋友圈。
她也依葫芦画瓢试试,先看看效果,根据后续情况再调整经营策略。
第二日的时候,小摊子旁的海报上添了一句话:“每人限量买两份,售完即止。”
用的是瘦金体,横竖撇捺犹如竹节一般飘逸不羁。唐可镂见了,赞叹不已,要是他教的学生能写出这样的字,他的头发还黑着呢!
可等他的注意力从字体回到字义,一张脸顿时丧下来:“萧姑娘,一人只能买两份?”
月牙儿答道:“是啊。”
“能不能多卖我一份,我这一把老骨头,跑出来一次不容易。”唐可镂试图借自己的年龄打同情牌。
“老先生坚朗着呢。”月牙儿轻笑起来:“这里的茶博士说,你常来。”
这双虹楼的茶博士怎么跟长舌妇一样,这样多嘴?唐可镂心里吐槽着,只能买到两份姊妹团子。
他一面往自家私塾走,一面发愁。今天早上为了留肚子吃姊妹团子,他可是连早饭都没用。段翰林那个老小子,今日到乡下祭祖去了,也没法指望他给自己再买一份,这可怎么是好?
思及此,他的表情不禁严肃起来。等他吃完姊妹团子,踏进私塾上课时,仍是沉着一张脸。
书屋北墙正中悬着一副孔子像,分散着摆了六七张长桌,坐着好些十一二岁的弟子。
瞧见先生黑着一张脸,连最调皮的弟子都闭了嘴,老僧入定一般坐的笔直。
今日该讲《大学》,弟子们老老实实翻开书,按照惯例先读十遍。
唐可镂的视线扫过众弟子,忽然灵光一闪,惊觉这群小兔崽子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正午的日光,被双虹楼的飞檐遮挡住,落得一片阴凉。
月牙儿将凳儿往前挪了挪,从食盒里拿出午饭分给鲁大妞吃。
用荷叶包裹住的长团,揭开一看,竟然是乌米捏成的团儿,表层还粘着熟芝麻。
乌米,鲁大妞见过,可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起先月牙儿同她说中午包饭,鲁大妞以为会吃到馒头花卷一类的。本来嘛,旁人家请帮工,能给几个冷的糙米馒头就不错了。但求能不饿肚子,谁在乎口味好不好,外形漂亮不漂亮。可鲁大妞万万没想到,她来帮工,竟然会吃这样新奇的吃食。
“这是什么?”
“乌米粢饭团,很好吃的。”
大概就是把饭捏成长团,便于携带,鲁大妞心想。她将乌米粢饭团横过来拿,张大了嘴咬一口。
乌米里竟然包着半根油条!
油条酥脆,乌米软糯,配之以咸蛋黄和芝麻,竟是如此绝佳的风味!流沙的咸蛋黄渗入乌米内层,口感绵软;香油灼黄的油条虽冷,却仍劲道,入口如酥。
萧姑娘是怎么想到的?把这些常见的食材组合在一起,竟然有如此美味。
鲁大妞狼吞虎咽,将乌米栥饭团吃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萧姑娘,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可以做来卖呀!”
“额,”月牙儿才将她的乌米粢饭团外头的荷叶剥开,听了这句话,迟疑的说:“这东西平常吃吃就好啦,做来卖就算了吧。”
“怎么就算了呢?”鲁大妞猛地起身:“我看这什么乌米粢饭团,材料并不复杂呀。”
月牙儿点点头:“材料倒不是什么很难弄的东西。油条是在观前巷李家买的,咸鸭蛋是我自家腌的,前几天看到有卖乌米的,就买了些来。”
“对啊,我们把这个卖出去当早饭,再好不过了嘛!”
月牙儿有些羞涩:“那个……主要是我起不来啊,所以卖早点就算了吧,像咱们现在这样卖卖小吃点心,至多过一个时辰,就能回家休息了,不好吗?”
听起来好有道理,鲁大妞竟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小摊子来了主顾。鲁大妞既然吃完了午饭,便自觉张罗起来:“买几个?”
“我要两个。”
“我也要两个。”
听起来都是略有些稚嫩的少年音。
月牙儿小小咬了一口乌米粢饭团,抬头望向来客。竟然是六七个小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衣衫干净,一看就是读书的少年。
这是私塾放学了,组团出来买吃的?怎么昨天没见到呢。
月牙儿好奇的问:“你们是念书的学生吧,哪家私塾的呀?”
少年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没接话。
其中一个老实的小少年答话道:“我们是在唐……”
他话没说完,在他身边,一个高个子少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就在附近。”
高个子少年不住地给小少年使眼色:你是想罚抄书还是怎么的?
月牙儿看他们闹着玩,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不由得轻声笑起来。这时候,她倒没起疑心。
饥饿营销这一心理战术,不得不说,还是有它的长处。没过五六日,双虹楼附近几条街的人家都晓得了,有一家卖姊妹团子的小摊子,卖的点心又好吃又好看。
因为每日卖出的姊妹团子有限,卖完了,月牙儿就收摊走人。一些因为来得迟,所以没买到姊妹团子的主顾立刻学聪明了,踩着月牙儿开始售卖的时间过来买。
为了营造一种“我卖的点心非常热门”的氛围,月牙儿私下和鲁大妞商量好,结账卖姊妹团子时,多和顾客说些话,比如:“快到大雪节气,冬季养生宜吃白菜、羊肉等温润滋补的食物。”
这些话听起来暖心,使得月牙儿的小摊子更有人情味;又很独特,能让光临的主顾记住。最重要的是,可以悄无声息的拖延点单的时间,使排队来买姊妹团子的队伍更长一些。
人总是有一种从众心理,也许路人起先并没有想要买点心,但看到这么多人排队买姊妹团子。一打听,每个人还限量,售完即止。不知怎么,脚下就跟生了根一样,扎在队伍后头等。好像他没买到姊妹团子,就损失了什么。
月牙儿小摊子的口碑,就这样在悠长的队伍的衬托下,慢慢发酵。再过几日,连城东都有人听说了姊妹团子,专程跑过来排队买。
这饥饿营销的策略,月牙儿算是选对了。
第17章 茶糕
到了大雪时节,梧桐叶几乎落尽。
月牙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从前过年时才穿的灰鼠皮袄,罩在外头,这才不那么冷。
小摊子的生意还不错,人们的新鲜感尚未过去,才到晌午,今日份量的姊妹团子就卖得七七八八。
最后剩下的十来个,被念书的少年们包圆了。月牙儿看他们几乎是隔两日就来,光顾自己的小摊子跟到食堂报道一样,渐渐有些疑惑。
像小少年们这般年纪的顾客,多半是才将姊妹团子买到手,就迫不及待的开吃。可小少年们却不一样,每一个当场拆开吃的。哦,有一回一个少年才拆开,他边上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就瞪他一眼,立刻制止了。
这群男孩子总是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又揣着刚出炉的姊妹团子立刻离开。次数多了,月牙儿不禁开始怀疑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莫不是就发展起代购业务了吧?不至于啊。
所以这日,当男孩们将姊妹团子卖玩,撒着欢跑开后。月牙儿叮嘱鲁大妞两句,便悄悄跟了上去。
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绕了三两条巷,奔过古老银杏树旁的一座小桥,推开一座种着两株李子树的小院门。
等他们进去了,月牙儿才绕出来,抬头望见小院门上悬着一块儿木匾,用近似怀素体的行草写着四个大字:“思齐书屋”。
这便是他们念书的私塾吗?月牙儿原地蹦跶一下,试图透过粉墙瞧见里面,然而她的身高不够,墙又高,于是只能作罢。
正要离去时,听见思齐书屋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们的读书声,总是充满朝气蓬勃的意思,似山岗之上初生竹节,潇潇洒洒。
他们是怎样念书识字的呢?月牙儿有些好意,轻手轻脚往门边靠。
竹木做的门,也许是为了方便学生,并未关严实。透过一道缝隙,月牙儿窥见小院里情景。
桃李之下,一个少年临壁而立,全神贯注地听着读书声。
看上去,好像有些眼熟。
月牙儿往右挪了两步,在暗中瞧见少年的侧脸,竟然是吴勉。
他在这里做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动静,吴勉忽而回首,恰好对上月牙儿的视线。
他明显有些慌乱,提起一边的果篮,大踏步地行至竹门外:“我,只是路过……”
月牙儿点点头:“好巧,我也是路过。”
两两相对,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候,书屋里少年们的读书声一停,一个男孩儿被先生抽到背诵,磕磕盼盼地背着:“生财有大道,生财者……生财者寡……”
月牙儿“噗嗤”笑出了声:“他背错了吧?”
“的确,”吴勉颔首道:“应当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
果然,月牙儿神情戏虐:“还说没有路过?你怕不是专门来这里听书的吧?”
吴勉只觉耳尖微微发烫,一股羞意自心而出。如果可以选,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在月牙儿面前丢脸。想来也是,自己一个卖果子的,竟然想要读书,换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笑话罢?
他不知说什么,搪塞道:“我有事去了。”
而后,他握紧手中的果篮,立刻转身。
“抱歉——”月牙儿追上来,诚恳道:“我的语气是不是让你误会了?我是真的觉得,你喜欢读书是一件很好的事。”
午后阳光被树叶剪裁,星星点点映在她脸上。
“真的,我还想读书考科举呢,可是活在这个时代,如今也没法子。”
她的语气有些落寞,吴勉听了,脚步一停:“你……书画其实很好。”
“真的吗?”月牙儿用手背遮在眉框上,挡住刺目的阳光:“喂,你怎么不去书院读书?”
“哪有那么容易,”吴勉往左踏了两步,不落痕迹的替她遮住阳光:“思齐书屋的教书先生,是秀才出身,在江南仕林里,也算有名。我一个卖果子的,没人引荐担保,如何跟他读书,读来又有何用。”
这话倒也不错,月牙儿曾和老主顾唐先生打听过,本朝的科举并不禁止商人参加,但若要参加童生试,至少需要三位有名望之人共同保举。
月牙儿想一想,道:“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成。还没开始呢,就预先想着自己不成,那如何能成事。等会儿他们下课,我陪你一起去找那位先生!”
“这……怕是不太好。”吴勉下意识的推辞。
月牙儿忽然往思齐书屋门边走:“你再这样说,我现在就找他出来。”
她这一吓唬,吴勉连忙答应了,请她等一等再去找。
这样才像话,明明生得又好看又聪明,怎么会有些自卑呢?
月牙儿转头,又问他可否知道这先生是什么人,秉性如何,喜欢些什么。
吴勉到这里来偷听,也有些时日了,简短的说了说:“老先生姓唐,为人旷达,平日里好吃美食。”
姓唐的老先生,好吃美食?月牙儿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那你刚才在院子里守着,看见进去的学生手里,是否拿着荷叶团团?”
“是,”吴勉点点头:“他们匆匆忙忙的,先交给先生,才上课。”
月牙儿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
思齐书屋里,结束了今日的授书,唐可镂哼唱着小调,打开了一个荷叶团。
这样美好的黄昏,就该用清茶配姊妹团子,才足以慰藉他方才被学生气到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