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还带了个丫头,殷勤地拿簪子剔灯芯,好让烛火亮些。
柳见青看了那丫头一眼:“把我那罐肉松拿出来,正好配茶吃。”
那丫头便从毡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儿,上头包着张花纸,用麻绳系着。
小罐儿搁在茶桌上,解开一看,原来是大半罐肉松,金黄色,如缕一般,松松碎碎。叫烛火一照,瞧着很诱人的样子。
“别哭了,一点出息都没有。你拿点肉松给她吃。”
“哎。”
丫头倒了些出来,捧给那个哭泣的姑娘。
月牙儿瞧见那肉松的色泽和形状,不由得眉心一动。她好像知道,要做什么点心给唐先生吃了。
她忽然起身,凑过去看,夸道:“这肉松真是好颜色,是娘子亲自做的吗?”
诸姬未曾想到,忽然钻出来个面生的小姑娘,看衣着,也非风月中人。一般的良家女子,对她们的态度不是避之如蛇蝎,就是为了找回自家夫君而歇斯底里,忽见了这么个人,诸姬一时摸不着头脑。
柳见青回眸,瞧见月牙儿,一张小脸短而圆,眉眼生得有些宽,带着稚子的天真,一副乖乖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玩心:“是我做的,怎么了?”
她一个风情万种的眼风扫过来,月牙儿跟被针扎了一下,轻咳一声:“我是做点心的,见娘子做的东西好,所以忍不住想看看。”
月牙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尝一点?”
“你来。”柳见青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晃着香帕。
顾不得分店老板的眼神提醒,月牙儿看着那肉松,只得以一种唐僧入妖精洞的心态挪了过去。
离得越近,越能嗅见柳见青身上的茉莉香味。
她嘴角微微扬起,亲自取了点肉松给月牙儿吃。
等肉松吃下肚,月牙儿有些兴奋,这肉丝不仅颜色形状好,连味道也是一等一的棒,赶得上当年食品商店里出售的最上乘的那种。
月牙儿仰着脸,问:“真真好味道,娘子是怎么做的?我曾经也试过一次做肉松,可却没这好味道。”
诸姬见她这形容,都掩唇轻笑起来。
柳见青反手将锦帕轻轻勾住月牙儿的脖子。
那锦帕是丝绸做的,贴在月牙儿身上,滑溜溜的,有些凉。
“你问,我就答吗?”柳见青呵气如兰:“小姑娘,我们□□呢,从不做没利的事。”
月牙儿没防备,她竟这样大胆,不由得后退几步,撞得一张凳子在地上拖。
众人都是一阵笑。
月牙儿稳了稳心神,清了清嗓子道:“我……自然也不会娘子白告诉我方子,你想要什么价格,都可以商量。”
这个时候,她倒忽然明白了,和柳见青这样唐突的说话,怕是不妥。
可是——
她回味了一下肉松的味道,还是硬着头皮问:“娘子觉得,要多少钱呢?”
柳见青“噗嗤”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止了笑:“算了,看你逗我开心的份上,就便宜你一回。”
“做肉松,无非是那几步。你先买里脊肉、料酒、姜、罗汉果、盐、糖和酱油。里脊肉切块后加水与调料炖煮。等肉炖的烂烂的,再捞出来沥干水分,摊凉后擀成扁扁的一层。再用掌心揉搓,务必要将肉松揉至蓬松,像柳絮一样轻。之后,再用火慢慢的抄。”
“至于我的肉松,为何这样香,是因为原料讲究。要知道酱油有清浓之分,什么时候酿的酱,出来的味道也是不同的。要做肉松,最好要选夏日三伏天所制的酱油,才能回味甘甜。”
听了这话,月牙儿明白了,连声道谢:“多谢娘子赐教,我这回一定试一试。”
茶博士将假牛乳送上来,柳见青浅呷一口,指尖搭在瓷盏儿上,一下一下敲打着:“你这丫头,倒有些痴。你是那家卖点心的?到时候我买点来尝尝。”
“现在在双虹楼老店檐下摆了个小摊子,”月牙儿道:“姑娘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说什么买不买的?我倒是亲自做了上好的点心来,专程送给姑娘。”
“那就不必了。”柳见青以帕遮口,轻轻打了个哈欠:“你一个清白姑娘家,少和咱们这些人来往,不是一条道。”
她款款起身:“困了,回去睡了。”
倒真是一个性情女子。
依照柳见青说的法子,月牙儿第二日收摊后,亲自跑去买酱油,找了几家,才找到有出售“夏日三伏天”所制之酱的卖家。
她又买齐了芋头、糖、面粉,还从于云雾娘子家里买了上好的猪里脊肉。材料既全,便开始试验起一样点心——芋泥肉松小贝。
说起肉松小贝,现代的每一个吃货,多多少少都曾耳闻过、吃过。尽管理智上知道,小小一个肉松小贝,相当于脂肪炸弹,可食客就是忍不住去吃。
月牙儿心知,要做芋泥肉松小贝,实际要分三个部分来做,肉松、芋泥馅心以及小贝。而赶制时间最长的,便是肉松。
这也没法子,古代又没有高压锅,光要把肉煮得恰到好处,就要耗费不少时间。肉在火上炖煮的时候,月牙儿提了小半桶牛乳过来,分别做黄油、淡奶和炼乳。
等肉松和辅料做好了,月牙儿便开始准备做芋泥馅心。胖胖的芋头洗净削皮、切块之后上火蒸,而后捣成芋泥。黄油是月牙儿买了牛乳亲手做的,肥皂大小的一块,切了点下来在锅里化开。用黄油、芋泥、炼乳、牛奶、淡奶一起用小火翻炒,炒成芋泥馅心。等芋泥嗅起来香香甜甜,外表呈颗粒状的时候,芋泥馅心才算炒好了。
至于小贝,月牙儿如今没有烤箱,也不知怎么搭建烤炉,只能退而求其次,以烙松饼的手法在锅子里烙出来。
肉松、芋泥馅心以及小贝都做好了,还缺一味沙拉酱。这东西现在没地儿买去,又只能自己做。
月牙儿用蛋黄配合白糖、不停打发至蛋黄酱的颜色发白,再加入味道较淡的熟油搅拌。再加糖、再加油……如此循环的加量打发,终于等到了一小碗沙拉酱。
之后的步骤就稍微轻松了,月牙儿只需要将小贝裹住芋泥馅心,再用小刷子往小贝外层刷上一层沙拉酱,往肉松了一滚——一个芋泥肉松小贝就做好了。
小小的一样点心,倒花了她四天的功夫。
这日收了摊,吴勉和月牙儿一同往唐可镂家里去。
一路上,月牙儿连话都懒得说几句。吴勉瞧见她眼底的青黑,不由得心疼起来,暗自在心中发誓。若他真能读书考试,绝对不会忘记月牙儿的恩情。
思齐书屋里,唐可镂原是瘫坐在椅子上的,一见月牙儿进门,“噌”一下起来:“带了什么好吃的?”
月牙儿示意吴勉将手中食盒送上去。
才揭开盒盖,一股香气就弥漫开来。
“这是芋泥肉松小贝,请先生试一试。”
唐可镂迫不及待拿了一个,日色下,芋泥肉松小贝一片金黄,香甜诱人。咬在嘴里,芋泥馅心的甜与外层肉松的咸纠缠在一起,直入肺腑。
他活到这年岁,不知吃了多少点心,可从来未吃到过这等佳味。
加了许多佐料炒制的芋泥馅心,口感沙而粉。奶味的加入,使芋头的柔软更加独特。小贝表层,肉松与雪白的酱互相浸润,肉松的鲜美与酱汁的香醇使肉松小贝的想起越发浓郁。外脆内柔,咸香兼备。
唐可镂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这萧丫头怕不是食神投胎转世罢?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
等一口气吃完了,他才有空说话。
只见唐可镂起身,拽住吴勉的袖子不放:“你一定要跟着我读书。”他的目光里满是诚恳:“什么冰敬碳敬我都可以不要,但你一定要从萧丫头那里给我带点心来吃!”
等出了思齐书屋,在回家的路上,吴勉从袖里摸出一支桃木簪。
他低垂着头,影子被夕阳拉的老成:“我如今一无所有,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谢礼。只有这个,能让你戴着玩。”
月牙儿驻足,笑盈盈道:“那么客气做什么?再说,我也不全是为你。这芋泥肉松小贝,以后可是我铺子的招牌点心。我怎么能不上心呢?”
吴勉立在原地,没说话。
猝不及防的,他忽然将桃木簪簪到月牙儿鬓上,而后转身就跑。
风儿轻轻吹动着月牙儿的发丝,她摸一摸鬓边的桃木钗,笑了。
既得了一个招牌点心,又让人承了一份情。她这一番辛苦,也算不亏。
只是不知道,这芋泥肉松小贝,在这异时空是不是也能成为网红产品?
第20章 芋泥肉松小贝二
冬至这天,唐可镂早早的就起来了。
家里的老仆人觉得稀奇,要知道往年这个时候,唐可镂总是丧着一张脸出去赴宴。然而今日倒一番常态,吩咐要在家里设宴。
江南士大夫好文雅,冬至之时,必定会聚集九人集会,举其中一人为宾主。既然是雅集,总少不了酒食。也不知是谁带起的风气,每逢雅集,宾主招待客人的酒席,尽管多为家常菜式,但务必要有一样新奇之物。去年冬至,唐可镂去袁举人家吃雅集时,人家就捧出一盆烧鸭子,是盐水鸭的做法,味道醇厚,肉质酥脆,有味极了。
唐可镂虽然好吃,但他自己不是个擅长庖厨的,老家人也不是。若是向家里人提意见,说要烧什么什么菜式,通通一句话打回:“你自己做去,不然就吃这个。”
他能怎么办呢?炒菜是不会炒菜的,出去吃也要算着帐,太贵了还吃不起,于是只能吃着二十年如一日的菜式。为了这个,冬至雅集的宾主之位他是一拖再拖。
但如今新收了学生,唐可镂顿时有了底气,敢发帖子邀人来他家集会了。
其实收到唐可镂帖子的士大夫,情知他家没什么好菜,有心想换个宾主。但其中有人提醒:“你瞧这帖子上,写着太子洗马段翰林也会参加。”
哦,那没事了。唐家是一定要去的,大不了去之前多吃几碗饭,把肚子填饱了就成。
到了冬至这日,第一个来的就是段翰林。
既然是多年的好友,段翰林也懒得走叙礼作揖这样的礼节,径直在唐可镂屋里坐下,拣了个隐枕抱着。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老叟也愿意当雅集的宾主。”
“去去去,往那边挪点,别挡着门。”唐可镂白他一眼,仍旧望门外张望着。
段翰林拖着椅子往右挪了挪:“感情你翘首以盼的不是我啊?真是伤了老夫的心呐。”
正说着话,远远见着一个黄衣少女和一个青衣少年。少年两手提着食盒,落在少女后头半步,一前一后进入轩内。
段翰林定眼一看,笑了:“原来如此,你请了个好军师啊。”
来人正是月牙儿与吴勉。才进门,唐可镂就迎上去,满口说谢谢。
月牙儿与唐可镂和段翰林分别道了万福,笑说:“我们对先生够好吧?这肉松小贝还没往外头出售呢,头一个送到你这来!”
“记着呢!你放心,我肯定给勉哥儿开小灶。”唐可镂一面笑着,一面接过食盒,稳稳当当摆在桌上,扭头同段翰林吹嘘道:“你要是不多留一日,可就错过了这美味,看不悔死你。”
“什么点心?上回的那个姊妹团子?”
“比那个好吃千百倍。”唐可镂招手叫段翰林过来:“叫芋泥肉松小贝,是萧丫头特意为我量身定制的!”
他缓缓揭开食盒盒盖,一股掺和着奶味的甜香四散。
段翰林情不自禁,伸手想拿一个吃。却听见“啪”一声,唐可镂又把食盒盖上,差点压住他的手。
“统共就十几个,等人来齐了再吃。”
“嘿,你还来劲了!你捧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吃。”段翰林拂袖转身,一下靠在椅子上。
“不吃就不吃,还省下一个给我吃。”唐可镂无所畏惧。
看着这老哥俩拌嘴,月牙儿心里觉得好笑,下意识地看向吴勉。然而正对上他的视线。
两两相望,吴勉像给火烫了一下,立刻转移视线。
“勉哥儿,你来。”唐可镂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字帖:“这是颜真卿的字。你既然要走科举正途,那必定得练一手馆阁体。字写得好,判官看卷的时候,自然而然有个好印象。要是满纸乱七八糟、宛如幼童的字体,再加上一堆改错的墨点子。判官看着就头痛,别说什么上榜了。”
段翰林听了这话,点点头:“那是。本朝选官从来注重两美。一是字美、二是人美。天子门生嘛,长得好,才能撑门面。前年殿试的时候,原定的前三甲里有一位长了一脸麻子,皇爷见了觉得不妥当。恰好二甲里有一个生得好看的,皇爷一见就舒坦,愣是把这两人名次颠了个倒。这一点你这小子还不错,字可不能落下。”
这样善意的调侃,吴勉听得少,耳尖又红起来。
月牙儿站在他身边,瞧了个正着,心里痒痒的,像羽毛挠过一样,想伸手揉一揉他的耳朵。
“多谢先生指点,我一定好好练字。”吴勉上前,用两手郑重其事的接过字帖,向两人道谢。
段翰林笑着说:“对,你抓紧学,争取考个三元及第,上京里去。”他一指月牙儿:“到时候,有口福的就不是唐兄了,而是我。”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打趣,但月牙儿和吴勉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唐可镂踢了段翰林的凳子一下:“想得美。再乱说话,把我学生吓跑了,我找你算账去。”
月牙儿低垂着头:“点心既然送到了,我们也该回了。若是吃了觉得好,还请先生们多多宣传才好。”
说罢,她自行了礼,转身往外走。唐可镂忙喊住她:“等一下,把这幅九九消寒图带着。”
这也是冬至的旧俗了,所谓九九消寒图,上画素梅一枝,共有八十一花瓣。从冬至这日起,每日涂红一瓣。待画上梅花尽染,春日便来了。
唐可镂备了两幅画,月牙儿和吴勉一人一张。
拿了画道了谢,两人便回去了。
人去,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唯听得窗外风吹树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