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么?”阿蛮问他。
他知道这趟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一场舒服的谈话,教授拿出了好茶, 阿蛮一直拉着他的手。
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所以他摇了摇头。
他最亲的人都在这里了,就算紧张, 也不至于会害怕。
“如果不舒服,随时喊停。”谢教授见过简南应激反应最严重的样子,他其实比简南还紧张。
“陆为说,你们两个喜欢抱在一起。”谢教授想了想,“如果这样可以减缓你的焦虑, 可以不用在意我。”
阿蛮:“……”
这都宠成什么样了。
“……不用了。”简南脸也红了。
在老师面前这样还是过于丧心病狂了,他最近还是找回来一点点羞耻心的。
谢教授点点头, 喝了一口茶。
他在思考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漫长到需要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候,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简南,简南妈妈也还没有认识简南爸爸。
那一年,已经轻度老年痴呆的简南外婆唯一的女儿刘卉在外出的时候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而简南外婆因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悲伤过度再加上天生就是盲人,痴呆发病的时候,把一直在身边照顾她的居家保姆李珍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保姆李珍和刘卉年龄相近,身形相仿,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类似,简南外婆的幻觉就变得越来越真实,到最后,直接把李珍过户到了自己的名下,再后来,李珍就变成了刘卉,她继承了刘卉的生活,成为了因为世代累积小有家产的独居盲人简南外婆唯一的独生女。
而这个从偏僻山村来大城市打工,只有小学文凭的女人李珍,就是简南现在的妈妈刘卉。
甚至对于全新的刘卉来说,这一切仅仅只是个开始。
简南外婆的娘家很有家底,因为简南外婆从小眼盲,简南外婆娘家人给简南外婆招了一个本分踏实的手艺人做上门女婿,勤勤恳恳的守着家业,这些家底,后来都变成了李珍也就是刘卉的嫁妆。
一个山村保姆成为了大都市里家境殷实家庭的独女,还嫁给了刚刚下海做房地产生意就做的风生水起的商人简乐生,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是一步登天的人生了。
谢教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讲了一辈子课,他习惯在大段讲述后停顿,留给对方消化的时间。
”我外婆确实偶尔会叫我妈妈李珍,我妈妈跟我说那是外婆以前请的保姆。“那时候他还很小,只模糊的记得一点点。
他妈妈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保姆,因为外婆每次叫这个名字,他妈妈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可我还有个舅舅。”简南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的舅舅是你妈妈的亲哥哥,并不是刘卉的。”谢教授解释,“你外公去世后,你们家的工厂没有人经营一直在半关闭状态。你妈妈做了刘卉以后,把自己的哥哥介绍到工厂里管理工厂,你外婆晚年病得更重,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有几个孩子。”
“不过这些本来都是上一辈的前程往事,跟你没有什么关系。”谢教授拿着茶杯,“如果不是你十七岁那年的那场火灾,我肯定不会去查你上一辈的家事。”
前面那些事其实无关痛痒,后面的话,才是让谢教授这样年纪的人都有些紧张的原因。
连阿蛮都忍不住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茶,只觉得苦,没品出这茶有多好喝。
简南点了点头。
他隐隐的感觉到了什么,心跳突突突的。
“其实在那场火灾之前,你妈妈为了不让你做兽医,已经做过很多事。”
“她举报过研究所,也举报过我,贿赂我家的保姆让我家保姆每个月把我女儿的成绩单和课表寄给她,如果不是我前妻机警发现的早,这后续会怎么样谁都不敢想。”
这些都是简南之前从来没有听谢教授说过的。
“您和师母离婚……”简南有点问不下去了。
“那只是□□之一。”谢教授挥挥手,“一个家庭要分开有很多原因,不可能只是为了那么一件小事。”
这不是小事。
简南不说话了。
“她用了很多方法都没有成功,所以最后选择了火灾。”谢教授继续说了下去。
快要说到重点,阿蛮突然就有些不忍心听了。
“你呕吐的PTSD是她一手造成的。”谢教授从这一刻开始,称呼李珍再也没有用简南妈妈这样的代称,“那天晚上那顿饭,她逼着你喝水,就是为了让你把晚饭吃下去的安眠药吐出来的。”
简南一直突突突的心跳慢了半秒。
他以为他已经完全拼完整的拼图,其实少了最关键的几块。
“那天火灾发生的事,你其实并没有完全记起来。”谢教授帮他把谜底说了出来。
他遗漏了他妈妈在火场里做的一切。
吴医生用白兰香和他自己用阿蛮教他的脏话锁住的那扇门里面,他最恐惧的那一块。
“你妈妈当时还换了我的房间。”谢教授说。
“我听到了。”简南回答,“我迷迷糊糊的没有完全睡着,半夜的时候听到她敲客房门的声音。”
他听到了,他听到李珍说她丈夫糊涂了,这个房间暖气是坏的,让谢教授睡到楼上去。
他当时迷迷糊糊的还在想,楼上那个房间是他弟弟的,他妈妈大概是真的想通了,才会让谢教授睡过去。
结果他弟弟的房间附近是最大的着火点之一,他妈妈当时是为了让谢教授没有机会逃出来才要求换的房间。
“这应该是她整个计划里唯一失策的地方,她没想到你知道我晚上换了房间。”
所以谢教授得救了。
“她和她丈夫换房间睡,也是计划之一。”简南突然开口,把话接了下去。
谢教授安静了一秒钟,才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你弟弟死了之后他们两人的感情也变得很差,她丈夫那段时间正在办离婚手续。”谢教授补充。
简南没有问为什么。
他最了解为什么,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反社会人格障碍。
他的妈妈,或者说李珍这个女人,在多次阻止失败之后,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如果没有办法得偿所愿,她就毁了他。
她让他成为了火场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她知道他不会第一时间说出她所在的房间位置,那个焦黑的从火场里抬出来的尸体,是她拉着他去看的。
她在告诉他,这个人是他害死的。
她最后,逼着他把自己的妈妈送进了牢里。
终于成功逼疯了他。
正常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方法,在他看来,这只是李珍想要达到目的的手段之一。
逼疯他,让他没有办法再在实验室里接触那些传染病样本,让他本来很糟糕的人际关系雪上加霜,让他彻底被孤立。
被判七年刑期对她来说并不长,因为七年之后,被她亲手毁掉的简南也不过才二十四岁而已,长期的暴力对待和精神控制,再加上这七年时间无工作无社交的非正常状态,她出狱后重新控制住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教授是整个计划里面唯一一个变数。
她没料到他会活着。
“你妈妈的案子判刑之前,她在拘留所里联系过我,她告诉我我必须放开你,要不然,她有很多办法可以让我身败名裂。”谢教授接着说了下去,“我本来根本没想到这整件事都是她的计划,但是那次见面之后,我才知道你面对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母亲。”
所以,他去查了他妈妈的过去。
“本来的刘卉也是她杀的?”简南不知道是彻底麻木了,还是没反应过来,所有的问答看起来都很正常,甚至反应很快。
但是又太不正常了。
这说的是他的妈妈,他崩溃也好被封闭大脑前额叶区块也好,都一直拒绝去深想的妈妈。
“李珍在老家有一个男朋友,后来自杀了,自杀的原因就是肇事逃逸。”谢教授说的很简短,“三十年前车祸发生的地方没有监控,根据当时目击证人的笔录,开车司机是个男人,撞到人之后还下来看了一眼,把车子倒回去再压了一遍。”
“这个男人的外貌描述和李珍的男朋友基本吻合,所以我推断,应该是的。”
“您就是用这件事让她出狱后没有马上来找我的?”简南懂了。
“三十年前的事,当事人都死了,其实没有什么威胁效果。”谢教授低头,“但是她还是听了。”
“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出狱了就来找我。”简南甚至还笑了笑,“因为您还没死。”
他也没有完全疯。
她还没办法彻底控制住他。
“所以她今天才会来找我。”简南说,“她想看看我恢复到什么程度,接下来应该要怎么才能打击我。”
“简南……”阿蛮开始吃不准他现在的状态。
太冷静了,像在切市看到火灾之后那样。
可是,又没有那么明显的无情绪起伏,没有那么明显的瞬间变成变态的感觉。
简南只是更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手。
“疫苗的事,也是她做的?”他又问。
“我不确定。”谢教授摇头,“但是确实,从她出狱之后,我这里就开始陆陆续续的一直出事。”
“包括那场火灾。”简南居然又笑。
“我其实一直很奇怪我对火灾应激这件事简北和贝托是怎么知道的。”他低头。
现在就不奇怪了。
“她联系上了简北,利用火灾把我反社会人格障碍的事情捅到了专业论坛上,把我逼到了墨西哥。”
以为他会哭着回来或者彻底崩溃,但是她又失败了。
“于是她就开始打你的主意。”
“我记得她说过,她要让你身败名裂。”
他不再说您。
阿蛮:“……你应激了。”
她用的是陈述句。
“唔。”简南点头。
也好。
阿蛮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他总是需要发泄一下。
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亲生父母,碰到这样的妈妈,他除了应激,其他的还能做什么……
“我能查到她最终打算用哪一件事彻底打垮你,但是我需要你的配合。”简南看着谢教授。
谢教授看着他。
“每一种疫苗株制作的过程都不一样,接触的器皿和有多少是在实验室里做的这一些,查起来都非常耗费时间。”
“但是我觉得她应该不会给我那么多的时间。”
“所以我需要你的配合,我知道你的能力,疫苗株的制作过程中如果有明显的问题,你一定会阻止。”
“我要你列出每个曾经出过问题的节点,还有怀疑但是没有查到问题的节点,这段时间更换过的所有上游厂商。”他说话都不带喘气的。
“……你能不能有点礼貌!”阿蛮都不敢看谢教授的脸。
她对这样德高望重又很有师德的人总是特别恐惧。
“没事。”谢教授居然还感叹,“他真的好了不少啊。”
阿蛮:“?”
“我上次应激。”简南帮阿蛮解惑,“要求他叫我老师。”
阿蛮:“……”
“我知识面本来就比他广。”简南哼哼。
叫声老师怎么了。
“……我先带他上去。”阿蛮决定在听到让谢教授听到更多大逆不道的话之前,先把这人带回家。
今天信息量够大了,李珍这次出现有没有达到她的目的,阿蛮不知道,但是他们很成功。
幕后的那个人终于找到了。
敌人很明确,打仗就容易了。
“等一下。”谢教授拦住他们。
“是阿蛮让我选择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谢教授没头没脑的,补充了最后一句话,“你的眼光不错。”
阿蛮一脸问号。
“他在夸你。”简南到了家就开始帮阿蛮解惑。
“这件事如果是你告诉我的,说不定我和谢教授之间就会有疙瘩。”他说,“我会觉得他明明都知道却避开我不告诉我的行为,可能是因为李珍,对我也产生了怨恨。”
“毕竟,我是李珍生的。”
“毕竟,他之前一直非常在意我反社会这件事。”
阿蛮:“……哦。”
她完全没想那么多。
“我知道你想不到那么多。”简南继续欠揍,“你肯定只是觉得不知道该不该说,所以拉个长辈做靠山。”
阿蛮:“……”
“你过来。”她站在客厅中央,冲简南招招手。
简南走近,阿蛮踮起脚,抱住了他。
上一次他这样的时候,他们两个还没有捅破那层纸,她自己也还没意识到对他的感情。
但是那一次,她就很想抱抱他。
可怜兮兮的,应激的时候看起来像个气鼓鼓的毛孩子。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做了。
还顺便捋了捋他的头发。
“你更喜欢我这样子么?”简南没有回抱她。
“嗯?”阿蛮尾音懒洋洋的。
“你平时,不这么抱我。”他声音更郁闷了。
“你不是说这都是你么!”这一口醋吃的阿蛮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