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真正的罪人是皇帝,已经不在了,他是有理由不在意——皇帝究竟是暴病而亡,还是死在了他手里,也只有他清楚——又一个前世的未解之谜,私下里,认定他谋害皇帝的不在少数。
至于前世太子被废,由头定是何家参与海运,便有了后来云初迁怒,不肯扶持太子的事。
说起来是她绝不该理解的事,可她两世为人,真的理解。
他折磨了那么多人,无法走出心之炼狱的,自始至终只有他。
心尖锐地疼起来。
那个混小子……泪水模糊了贺夫人视线,到此刻,连对他的畏惧都没有了,唯有心疼。
再想到贺师虞,便是泪如雨下。
原来,他的痛苦,不比云初与她少一分。
为了至交后人,导致爱女殒命。从颜颜凋零那一日起,他就已陷入人间炼狱。
可是能说他错么?
不能够。
他做了该做的事,错误在于,没将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错了一步,毁了颜颜与云初。他若先一步料到,宁死也不会的。而云初施加给他的报复,如今看来,无一不是诛心之痛。
或许她亦有过错,不是称职的妻子,要不然,贺师虞怎么会对她有所隐瞒,被逼问时也不肯解释,不争取她的谅解。
在他,说了便是等同于加深她的痛苦。
所以,只要她的恨,只要她相对来讲好过一些。
贺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但这一次,再无怨怪,唯有对前世两男子全然的释怀、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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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颜、许书窈、何莲娇站在陆霄面前。
陆霄很头疼,不知道叔父为什么让这三个小姑奶奶来给他添乱。
思忖片刻,他唤人搬来两大箱子账册,“先看帐、合账。”全无必要的差事,派给她们,过几日觉着枯燥,自然就去别处了。
没成想,何莲娇听了竟是双眼一亮,问贺颜和许书窈:“你们会看帐么?”
贺颜说:“以前看过家里、田庄的账。”
“那就好,你们教我。我算术过得去,却不知道要怎么看帐合账。”
“好啊。”贺颜、许书窈异口同声。
陆霄暗暗翻了个白眼:合着还歪打正着,如了她们的意?随后的情形,让他有点儿受刺激:
何莲娇一点即通,很快就学会了迅速看帐的窍门,她与许书窈习惯用珠算,一手算盘打得飞快且准;
贺颜看账奇快,合账一概用心算。
芙蓉院的前三甲,果然是有些真本事的,陆霄看她们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
君子社那边,李一行、冯湛考试成绩优异,罗十七则是第十九名,算是揪着小尾巴过关的,他倒也不在意,开开心心地和李一行、冯湛做起了拿手的功课的副讲。
差事到手之后,他们会按月领取朝廷贴补的例银粮米,不论做多久,这也是三个少年第一次凭自己的能力赚钱,自是干劲十足。
以前碍于李一行和蒋云初不对盘,冯湛、罗十七对李一行都有些冷淡,眼下蒋云初已经和贺颜定亲,李一行彻底没什么好惦记的了——两个人莫名地有些同情他,便以庆祝为由,拉他一起去外面喝酒。
李一行情场失意——就没得意过,心里是很憋闷,但并没消沉。
他只想珍惜她出嫁前这一段时光,继续默默地喜欢她、看着她。
别的他没想过,不敢动盼着她的亲事生变的念头。那样,她会伤心的。他又不瞎,她看到蒋云初的眼神焕发着怎样的光彩,他再清楚不过。
以前不愿承认,是想着蒋云初的烂桃花少不了,迟早会让贺颜厌烦,哪成想,喜欢蒋云初的是不少,赶往上凑的一个都没有,那厮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跑。
喜欢,终究还是盼着她过得好。
和罗十七、冯湛的关系拉近,他很乐意。
至于他留在书院的决定,家里、张阁老都很意外且不悦,说他不务正业。他才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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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蒋云初来到书院,先找陆休说了一阵子话,随后去了知味斋。
他没想到,贺颜已经来了,窝在里间的躺椅上想心事。留意到他进门,笑一笑,敛起心绪。
他走过去,俯身看着她,端详片刻,笑微微地问:“是不是想问我一些事?”
“没有。”贺颜拥着小毯子坐起来,“在想晚间吃什么。”
蒋云初莞尔,“贺大小姐,你言不由衷的时候,我看得出来。”
“那么可怕么?”贺颜目光澄明如水,含着笑意看他。
“猜出阿洛的身份了?”
贺颜睁大眼睛,随后悻悻地道:“这都猜得出。怎么我就猜不出你的心思?总是慢好几步。”
蒋云初坐到她身侧,“早就该料到你今非昔比,在当时就该告诉你。”他很心疼,“想通了之后,不好受吧?”
贺颜握住他的手,“只是在想,你们有多难。”
蒋云初牵了牵唇,“心疼了?”
“嗯。”
“来,抱抱我们颜颜。”
贺颜投入到他怀里,“以后要怎么办?”
蒋云初一面拍抚着她的背,一面如实相告,末了道:“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几家同心协力,不愁拨云见日。”
贺颜抬脸看着他,悄声问道:“最该惩戒的那一个,你和阿洛哥哥到底怎么打算的?”
蒋云初嘴角一牵,笑得有点儿坏,“走一步看一步,不过,我们确实没安好心。”
贺颜随着他笑起来,“你们一定可以的。”
“你倒是心大,不怕我变成佞臣?”
贺颜咕哝道:“那种人,就该有佞臣收拾。”又勾住他颈子,“但我知道,你不会那样的,他不配你跟他置气到那地步。”
“说的对。”蒋云初岔开话题,问起她的新差事。
贺颜打心底愉悦起来,与他说了白日里的情形。
“傻姑娘。”蒋云初委实笑得不轻,“这时节不上不下的,什么地方也没合账的必要。”
“啊?那是陆霄给我们下马威,还是怎样?”贺颜懊恼地挠了挠额头,“我们被算计还乐了一天,他快乐疯了吧?”
蒋云初哈哈大笑。陆霄不会有笑话谁的闲情,倒是先生那边,听说之后不知道要笑成什么样。
“你笑什么啊。”贺颜没好气地揉他的俊脸,“我都傻成这样儿了,你就不担心?”
蒋云初笑得歪倒在长椅上。
贺颜继续揉他的脸。
“你就算一清二楚,不也得把事情好好儿做完么?”蒋云初搂了搂她,“刚当差,这是必经之路。”
贺颜仍是气鼓鼓的,“我可是跟你定亲的人,他也太不把我当盘儿菜了。”
蒋云初又是一阵笑。小家伙就是有这种本事,犯傻的时候也没法子让人上火,只觉可爱有趣。
贺颜见他笑得开怀,过了一阵子,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没在知味斋用饭,去了听雪阁。
许书窈、何莲娇已经来了,陆休正笑得东倒西歪,两个女孩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蒋云初与贺颜一看,又是一通笑。
许书窈与何莲娇被他们笑得心里发毛,把贺颜拉到外间,问怎么回事。
贺颜一面笑,一面说了原委。
之后,那两个的反应与贺颜之前大同小异,到末了,也笑起来。
“能博先生、蒋师兄一笑,也算是功劳一件。”何莲娇说。
许书窈与贺颜笑得肚子疼。
里面的陆休听着她们的笑声,笑着叹气,“真是物以类聚。”
蒋云初想一想,还真是。但是,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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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下旬,杨素衣嫁进赵家,杨素雪嫁入王家。
杨素衣出嫁,场面并不风光,这要怪赵家太小气,只给了一千两聘金,杨家心疼杨素衣,只是私下多贴补银钱,给外人看的嫁妆并没准备多少,准备多了,赵家父子得意忘形,不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还是算了吧。
杨素雪则是不同,王家给了五千两聘金,杨家感念王家在这档口结亲,像模像样的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杨夫人与杨素雪一百个不同意,但这可不是由着她们耍性子的事情,杨阁老及儿子默契地忽略掉。
在杨素衣出嫁当日,官场中没多少人捧场,看热闹的百姓却是数不胜数,说万人空巷都不为过。
而就在这一日,蒋云初带洛十三见了贺师虞、何岱,地点选在了他名下一所别业,在宅子里的人手,全部来自十二楼。
贺师虞、何岱先到的,两人相对坐在外书房喝茶。待蒋云初与洛十三一进门,两人看了一眼,便齐齐站起身来。
再怎样,在他们眼里,云初年纪还太小,不是没可能被骗。是以,之前以为需要委婉地盘问,才能确定对方身份。
然而,不需要的,少年那与景国公酷似的容颜,已是证明他身份的最有力的凭据。
“小名阿洛,如今他是洛十三,十二楼的当家人。”蒋云初言简意赅地将至交引见给两位长辈。
贺师虞、何岱只是怔怔地点头,一瞬不瞬地凝着洛十三。
洛十三微微一笑,抬手请两位长辈落座。
两个人下意识地颔首,落座。
洛十三走上前去,撩袍跪倒在地,“让两位长辈劳神劳力,甚至铤而走险,是我不对。对不住。”
贺师虞、何岱终于回过神来,齐齐起身,扶洛十三起身。
两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俱是红了眼眶、落了泪。
蒋云初看了这一幕,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门去。三个人有太多的话要说,他没必要听。
救下重伤的阿洛两个月之后,他说:“我不知你底细,救你需要瞒着别人。但是瞧你这意思,好像也不愿意见人。”
阿洛看了他好一会儿,说:“你想不想让蒋家立个大功?想,把我交给你的族人,再让他们把我交给皇上。”
他摇头,说不想,只想知道你是谁。
阿洛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像足了受尽委屈的小狼狗、小奶猫,真让他受不了。他没好气地说,如实招来,不然不理你这讨债鬼了。
阿洛笑了,笑得很开心,随后如实相告,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刺在了他心头。
后来,阿洛问他,相信么?
他说相信,只让你说这一次,日后再不问。阿洛是比他大,但性子很单纯,真没骗到他的本事。
阿洛转开脸,无声地哭了。
他说不哭,现在不是有胜似亲人的人了么?
阿洛用力点头,带着鼻音说是,你这厮忒讨人嫌,我本来都不会哭了。
那些话说的,让他特别难受。
阿洛是个很奇怪的人,经历明明该少年老成,可很多时候就是个小疯子、小孩儿。
所以,从结缘到如今,他更像哥哥,也很乐意照顾那个任性的人。
在那之后,他们开始一本正经地谋划,这才有了十二楼的崛起。
他们要招募最精良的人手,要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官场、皇室秘辛。
这不是明刀明枪斗法的世道,他们只能适应。
几年下来,阿洛的城府、头脑、手段都已不可小觑,除了一阵阵酗酒、偶尔涉险,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到今时今日,阿洛有长辈心疼了,不再是除了兄弟情义双手空空的倒霉孩子。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唇畔现出清浅笑意。阿洛那手易容术,可以时不时地派上用场了。要是愿意,偶尔到贺家、何家小住一阵也无妨吧。
这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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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锦衣卫盯上的事,聂宛宛毫无察觉,到了与冰冷女子说定的十日之期,将打探观望到的消息写成书信,派心腹送到什刹海。
她是跳进坑里不自知,锦衣卫跟踪监视所得的消息,却让莫坤为难了:
什刹海的宅子,明里属于一个商贾,其实是梁王别院。
亲信与儿子,皇帝会偏向哪一个,谁说得准?
莫坤在心里把赵禥的祖宗十八代骂遍了,才静下心来,面对事实。
有疑心病的人,你跟他扯扯小谎无所谓,若是隐瞒大事,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皇帝恰好就是这种人。
所以,莫坤决定照实禀明,把这难题交给皇帝,挨一通训斥也认了。
皇帝听莫坤说完首尾,神色越来越阴沉,“你的意思是说,聂氏与住在梁王别院的人有来往?”
莫坤的身形又矮了一分,“正是。微臣便是胆大包天,也不敢污蔑皇室子嗣。皇上若是心存疑惑,容微臣将属下唤来,仔细询问便是。”
皇帝没理他这个茬,而是问:“梁王离京,说的由头是他外祖父病了,总梦见他?”
莫坤答是。
皇帝忽而问道:“那么,此事是真是假,你不知道么?”
莫坤立时跪了下去,“微臣……不知情。”
官官相护。锦衣卫到了地方上,一方首脑自会带着下属官员百般打点,锦衣卫没道理不给情面,太多的事,明明知道,却不会上报,只会定亲送上份额不小的银钱。
他从来就没有不缺钱的时候,怎么会反对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这一次,他也算是没骗皇帝,根本不知道梁王去广西做什么。
皇帝冷冷哼笑一声,“不知情?这般失职,你总得给朕个说法。”
莫坤向上磕头,“因着梁王是皇室子嗣,两广又是端妃娘娘母族所在地,加之这两年梁王办差得力,微臣就没循例行事,只是打心底觉得,殿下精明强干,断不会做出让皇上着恼的事。”乌烟瘴气的官场实形,他怎么敢说?
皇帝将手边茶盏掷到他近前,“混帐!”
莫坤诚惶诚恐,连连叩头。
皇帝瞧着他运了好一阵子的气,末了却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你两广那些手下活起来,别再做睁眼瞎。即日起,梁王到广西的大事小情,据实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