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这女子不对。”
莫坤神色一凛,“怎么说?”
蒋云初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死。”
“嗯?”莫坤惊讶,“你不是知道么?几次要自尽,都没能如愿。虽然没承受酷刑,但也被结结实实地刑讯逼供了几日,眼下已是半死不活,想自尽都没力气了。”
蒋云初抬手,食指轻轻一晃,“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莫坤正襟危坐,“你说。”
蒋云初分析给他听:“你必然清楚,一心求死的话,起码有十来种法子能够找到机会,如愿以偿。
“作为梁王的心腹,锦瑟就算耳濡目染,也应该知道几种。这事儿,你不要说镇抚司的人办事得力,没给她可乘之机。若非皇上钦点的要犯,镇抚司的人并不会时刻监视,都那样的话,得累死他们。
“她在入狱之前,就有机会自尽。
“入狱之后,一面做出一心求死的样子,一面又一言不发。
“求死,换个角度来说,也就是想早日得到解脱,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在别院下人、聂宛宛的指证下供认不讳?她难道看不到,指证她的人已经不再受刑,只需安心等死?
“而她所做的,是继续受刑,继续沉默。
“这是特别矛盾的行径。”
莫坤神色变了,“你的意思是,她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蒋云初言辞有所保留,“或许,她在等。”
“等……”莫坤脑筋转动起来,“等消息?等梁王回来?还是等什么契机?”
“都有可能。”
莫坤眉心一跳,边思索边道:“她这副样子,委实让人恼火。北镇抚司其实是顾忌着她到底是梁王的人,不敢下重手,要等皇上发话。
“以皇上的脾气,过不了几天,就会下死命令,用酷刑,人死了也就死了。
“不管是什么情形,她要是开口说话,人们都会觉得有八/九分可信。
“可她会说什么?她熬这么久,总不会是为了招出梁王图谋不轨……”
说到这儿,他紧张起来,视线灼灼地看住蒋云初,语声则很低,“既然是梁王多年信任的心腹,何尝不是他如何都能物尽其用的棋子?”
蒋云初颔首。
莫坤追问:“那么,她要是说出些耸人听闻的话,局势——”
蒋云初委婉地道:“起码会陷入僵局,梁王好不了,别人也跟着吃瓜落。”
“那可怎么办?”莫坤腾一下站起来,“又让锦衣卫查皇室子嗣?真就要把人得罪遍了?”皇帝信任他,他感激,但那份感激,比不了他对性命的看重。他才三十多,没什么意外的话,皇帝肯定要死在他前头,他可不想刚送走旧主,就被新主弄死。
蒋云初莞尔。
“怎么办?”莫坤急得不行,给蒋云初续茶,“小祖宗,快些支个招儿,这种事,咱们犯不着掺和太深,是不是?”
蒋云初嘴角一牵,“别急,我们应该能商量出个对策。”
“商量什么啊,你就快些说怎么办吧,万一那女的这就开口指证别人,不就要命了么?”
“梁王还需十来天才能到京城。”
莫坤被提醒,好歹踏实了几分,重新落座,神色肃然地与蒋云初商讨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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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锦衣卫迎上梁王,客客气气地说护送他进京。
梁王如何不清楚,这是皇上急着发作他呢。他一直不动声色,锦衣卫套话的时候,只回以苦涩、失落的笑。
私心里,很焦虑,却确定并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锦瑟伴他多年,会起到该有的作用。
母妃那边不用担心,被皇帝责问起来,只会喊冤,说并不知情。只要母妃没失去皇帝那几分宠爱,他就走不到绝路。
于他而言,棘手的只有两广的事,但只要锦瑟完全发挥了作用,引起皇帝对太子的猜忌,就算铁证如山,也会自发地给他找到开脱的理由。
太子与皇帝的分歧由来已久,他可比不了。
此外,有些重臣的秘辛,他也知道一些,就算锦瑟发挥的作用不大,也会有人在关键时刻帮他。
回京之前,他继续扮无辜装委屈就好。因为,皇帝一定会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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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莫坤和蒋云初去了一趟北镇抚司。
对策已经商议出来了,但莫坤坚持让蒋云初见一见锦瑟。他是想,让这小子再神叨一回,给锦瑟算算命,先打草惊蛇,接下来行事会更顺利。至于皇帝那边,他自有应对之辞。
蒋云初没什么不乐意的,闲着也是闲着。
镇抚司的牢房,血腥味是最重的,其余的,只比别处更逼仄,看起来,就是一个个囚/禁人的木笼。莫坤径自与蒋云初去了锦瑟所在的那一间。
有特指的侍卫站在牢房门外。莫坤留意到,侍卫在看到他之前,姿态闲散,且是背对牢房。
昏暗的光线之中,女子蜷缩在房间一角的稻草上,凌乱的长发遮住面容,一身衣服尽染血迹,猛一看去,会以为她穿的是一袭铁锈红。
镇抚司的刑罚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手下留情,也把她折腾得不是一个惨字了得。
与她相邻、对面、斜对面的牢房,是聂家人、梁王别院下人,这些人在招供之后,镇抚司的人再用了一两次刑,见他们不改口,便不再理会,只等着皇帝发话,清理出去。至于聂家人,因为得了莫坤的关照,已经换了衣服,虽然也有一些地方浸出血迹,在这种地方,已经是非常干净了。
莫坤看一眼侍卫,用眼神询问蒋云初,能不能问些问题。
蒋云初颔首。
莫坤凝着锦瑟问侍卫:“你这样个看守的法子,她若是自尽,你怎么办?”
侍卫一愣,随后忙赔笑道:“她早就老实了,也就刚进来那两日,会寻机自尽。”
莫坤又问:“说来听听,她几次试图自尽,都是什么情形?”
侍卫不敢怠慢,认真回想之后才回话:“第一次,是进来当晚,借故打碎了一个碗,她藏起了一块碎片,割了颈子,当时,看守的人和别的案犯都及时发现了,而且,她割的地方也不对,血是流了不少,但不致命。
“之后三次,都是用刑的时候。您也知道,有些刑罚,很让女子下不来台,一点儿颜面也无,她就找机会碰壁、往利器上撞、咬舌。那个小身板儿,还真是想死都没可用的力气。”
莫坤听完,回想着蒋云初对她的分析,更加认可。死什么死,她根本就是在混淆视听。
蒋云初在聆听期间,也一直凝眸看着锦瑟。
锦瑟全身上下都一动不动,完全陷入昏睡的样子。
蒋云初示意侍卫打开牢门。
侍卫照办。
蒋云初闲闲步入,却是悄无声息,走到锦瑟近前,略一审视,和声道:“我来了。”
锦瑟身形一僵,头微不可见地上扬,双眼透过发丝,打量着他。
蒋云初淡声道:“等会儿再说。”语毕,走出去。
莫坤已经看出些端倪,对蒋云初偏一偏头,往外走的时候安排下去:提审锦瑟,但不过名录。
侍卫讲述锦瑟几次自尽的情形的时候,她犯了错:伤痕累累而没变成活死人的情形下,重度昏迷之中,也会对近前一些人的话做出本能的反应——她的反应,该是类似挣扎的举动,以示反对,但她没有;受伤而又昏迷的人,基本上没有整个人完全静止的时候,总会因为这里那里的伤,有最本能的一些反应。
——就算这些推测不成立,在锦瑟来说都是巧合,那么,蒋云初进到牢房,一句话便让她有所反应,就完全将这些推测验证了。
昏睡不醒的人,听到三个字的一句话而已,便有了反应,这是不可能的。
她一直没说话,可她一直在撒谎。
当然,莫坤并不怪下属办事不力。打一开始就处于弱势、承受刑罚的人,一般人忽略矛盾之处是必然的,只说他,今日要不是刻意观察,锦瑟的蹊跷之处,也会被忽略。
观其心且看其行,说来容易,做到的终究是凤毛麟角。
着意安排的刑讯之处,空气中的潮湿、血腥气减少很多,但因只有一扇日夜打开的窗户,室内光线便十分昏暗,要大白天里也掌灯。
长条桌案后方,坐着的是莫坤、蒋云初。
意态颤巍巍却又显得倔强的锦瑟跪在近前。
镇抚司的人已然远远退避。
莫坤看一眼蒋云初,示意他只管询问。
蒋云初一点儿也不着急,静静地,用锋利又直接的视线审视着锦瑟,直到她耐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
蒋云初语气平静:“一名宫女与年老的太监对食,几年后,太监死了,宫女与太监的养子苟合,生下一女。要说低贱,比得起你的不多。”
锦瑟的头垂得更低,双手明显竭力控制了,还是微微地抖起来。
莫坤见状,瞠目结舌,转头瞧着蒋云初,心里有些发毛:这可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根本是没用多久,就把人犯最不堪的过往算了出来——这样算不算泄露天机?
蒋云初若无其事,继续给锦瑟送刀子:“十四委身一男子,有喜,服药小产。要说贱,你也是贱到了骨子里。”
锦瑟发抖的手缓缓握成拳,再一点点松开。随后,很奇怪的,她恢复了平静。
莫坤大惑不解。
蒋云初从容起身。
莫坤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起身,向外走的时候,听到他淡声说道:
“浓雾将散,长夜将明。”
莫坤瞥一眼锦瑟,见她变得安然、从容。他思前想后,只觉诡异,强忍着走出去一段,微声问蒋云初:“到底唱的哪出?这就完了?”
蒋云初只是道:“你吩咐下去,得到圣命之前,不要再动她。过两日传个假消息,说梁王已经回京。”
莫坤无条件照办,离开北镇抚司,追着蒋云初要解释:“你说话那么歹毒,她后来怎么倒不生气了?最后那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蒋云初一笑,“我说的那两件事,知情人极少。被戳中痛处,第一次,她没法子不生气,第二次,可以说她是想通了,也可以说她误会了。”
“这又怎么说?”
“误会我们要帮梁王。”
莫坤琢磨了一阵,才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锦衣卫都没查出来的秘辛,知情的只有自己人与敌人,而在锦瑟的立场,她不能相信梁王的敌人会对她下那么大工夫,就算有心,时间上也来不及,所以,最不堪的过往被揭露,其实是在告诉她,说话的人已为梁王所用。
这种手段,也只有用在锦瑟这种人身上才会奏效。
总而言之,蒋云初是在为商量好的行事章程做铺垫。
莫坤大为佩服之余,缠着蒋云初教他算卦的本事。
蒋云初有点儿啼笑皆非,让他先去看书,入门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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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休和许家夫妇应贺家所托,到周家提亲,到第二次,周家便应下来。
之后,陆休就不管了,余下的事,由许家夫妇为两家张罗。
这种少年人彼此有意、两方长辈又赞同的亲事,所谓媒人便省心得很。许夫人还是很热心,有事没事就去贺家、周家内宅坐坐。
许家的事,贺夫人是知道一些的,心里很看不上许夫人,行事却要顾及许老爷的情面,见到许夫人,便完全用场面功夫应承。
许夫人之所以这么上心,是有自己的打算。
这些年处处被掣肘、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简直是一场冗长晦暗的梦。她恨毒了许青松与许书窈父女二人,闷在内宅的年年月月,都在为翻身报复做准备,只是不会像年轻时那么傻,把怨气撒在明处。
许青松不曾动过休妻的心思,是权衡她娘家门第之故。
到这一两年,娘家帮衬之故,许青松对她的限制在慢慢减少。到底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主母不当家,真不是长久之计。他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做媒的事,尽心忙碌了一段时日,加上她刻意低头逢迎,许青松对她的态度缓和不少,不再要求她与谁来往都先得到他同意。
许夫人开始盘算许书窈的亲事。
她吃过的这些苦,要让许书窈加倍承受。许青松为了女儿,一度不把她当人,钝刀子磨着她,她就让他尝到切肤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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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云初分析锦瑟的那些话,莫坤一本正经地复述给皇帝听。
本就是皇帝热衷的揣摩人心的事,这件事又很有些玄机,他当即就重视起来,思量再三,深以为然,“很有道理。”停一停,夸奖了莫坤一句,“你当差愈发尽心了。”
莫坤忙道:“微臣只想为皇上分忧,凡事不敢大意。”蒋云初介入,只是要帮他,加之不能让皇帝知情,于是,得到好处的便只有他。他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自己照顾那少年的机会多的是,同僚么,本就需要来来回回走人情。
皇帝道:“既如此,这件事便很有趣了。不妨看看,朕那个儿子的城府有多深,心腹有多忠心。着意安排一番。”
莫坤道:“请皇上吩咐。”听完之后,暗暗笑了,皇帝交代下来的,与蒋云初料想的完全一样。
他告退之前,提了带蒋云初去试探锦瑟的事:“微臣是想着,这种差事给他办也无妨,毕竟,用他试探锦瑟,比旁人更见效。”
“他是何态度?”皇帝立刻问道,很有兴趣的样子。
“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依照微臣的意思行事。”莫坤道,“毕竟年纪还小,有些脾气,但到底还是知道,为皇上效力最要紧。”
皇帝笑得很是愉悦,“这事情,你办得最好。”
莫坤暗暗抹一把汗。要不是提前跟蒋云初打好招呼,他还真不敢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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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
牢头与看守锦瑟的侍卫闲聊时说,梁王回来了。
锦瑟眼中有了光彩,更加确定,蒋云初已经为梁王所用。其实很好奇,梁王是怎么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