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行。”贺兰慎肯定了她的举措,“我去与并州刺史商议改善。”
“还去?你为并州做得够多了,留点功绩给别人罢。”裴敏懒洋洋靠在土墙之下,手搭凉棚遮在眉上,笑道,“收拾东西,我们该启程回长安复命……”
话音未落,远处人群一阵骚乱,有人大呼:“官爷!有人急症昏厥了!”
贺兰慎神色一凛,将施粥的长勺交到严明手中,自己大步朝骚乱的队伍处走去。
裴敏叹了声,自语般摇首道:“到底是少年人,做事全凭一腔热血。”
她寻着贺兰慎的背影而去,挤进人群中,果见地上躺了个双目紧闭的瘦弱妇人。
“大概是中暑了。”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
妇人衣不蔽体,面色潮红,唇色却是十分苍白病态,身子不住蜷缩颤抖,牙齿咯咯打颤。不稍片刻,她竟紧闭双目,哇地自喉中喷出一股带着猩红铁锈色的秽物来,众人跳脚躲开,又是一阵唏嘘。
裴敏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人并非中暑,而是某种急症。
队伍后头又是一阵喧哗,士兵按着头盔小跑过来,汇报道:“贺兰大人,那边又有三四人昏厥了,俱是浑身发颤、呕血不止!”
贺兰慎抬眼看了看头顶的烈日,皱眉道:“速报军医处理。”说罢,他伸手要去给地上昏厥的妇人把脉。
“贺兰慎!”裴敏觉察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他的腕子,面色少见的凝重,“别碰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剧情是感情的催化剂,贺兰真心要开始他的不断破戒之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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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是疫病。”从外头打探消息归来的王止道, “天大暑, 旱饥荒,人与尸首曝露于野,尸体腐败发臭,滋生疬气。”
祸不单行,听闻此消息,裴敏与贺兰慎对视一眼, 果决道:“为防止疫病蔓延, 此处很快就会封锁城门, 我们必须即刻离开。小和尚,方才你与病者接触颇近, 可要小心些。”
屋内门窗紧闭, 晦暗的光落在贺兰慎的眼中, 格外沉静。他道:“每日以棉麻布巾遮面,需沸水勤烫,少言慎行。”
“知道了。”裴敏摆摆手,示意屋内或坐或站、面色凝重的下属道,“都下去安排罢,最迟明日离开并州。”
以天灾人祸为温床,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
最先是城外灾民相继病倒,俱是高热抽搐,呕血昏厥,再后来,经城中大夫判定, 乃是天气炎热腐化尸首滋生的疫病,传染性极强。
不到三日,疫情已蔓延至军中。偏偏此时突厥人虎视眈眈,屡次派兵渡河骚扰试探,疲于控制疫病的唐军根本无力应对。
并州刺史已打算将城外灾民集中于城内,共同管辖,以防疫病蔓延。
说是共同管制,实际上是要弃城封门。届时军队趁夜撤离,严守出入,牺牲并州灾区百姓以保住大唐根基,否则若疫病流入长安诸地,后果不堪设想。
这着实是个残忍而又无奈的决定,裴敏说不出该同情并州无辜的百姓多些,还是该同情不惜破了杀戒、也不曾保住并州的贺兰慎。
街道上内,军士俱是蒙着口鼻,拿了艾草四处熏燎。牛车上堆满了病死饿死、即将火化的尸首,那尸堆中突兀地刺出几只皮包骨的手掌来,像是临死前拼尽力气想要攥住一根救命稻草……这般草木皆兵的死寂中,连谁打个喷嚏都能引发人群的极度恐慌。
烟雾缭绕,艾草熏燎呛鼻,裴敏一行人以棉布罩口鼻,押着四名突厥俘虏的囚车碾过街道,满目创伤荒芜。
获得出城的手令花了些时辰,最后还是守城官看在贺兰慎立过功勋的面子上,才勉强同意开城门放行。
“王止,严明,你们几个押着囚车先行,沙迦与我在后。”裴敏安排好了部署,确定万无一失,这才翻身上马,勒马小跑着追上贺兰慎,与他比肩道,“别不开心嘛小和尚,你为并州做得够多了。何况已传书给师忘情,她是药王最得意的徒孙,定是能配出方子以解并州燃眉之急。”
这些日子,似乎总是她在安抚贺兰慎,疏通全身而退的计策,解决后顾之忧。
贺兰慎神色平静了不少,目光扫过满街横躺的灾民,轻声道:“裴司使为并州做的也不少,若非没有净莲司在各处的据点,并州也等不到援军到来的那天。”
裴敏毫不在意,扬着马鞭笑道:“哦?你若真这般认为,回去可要好好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说不定圣上一高兴,就保下我这条小命了。”
她本是开玩笑,未料贺兰慎却一本正经地应下了,认真道:“好。”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坦诚可爱,裴敏一怔,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吊桥放下,城门打开了一条窄道,仅容一车一骑堪堪通过。不曾想门才一打开,困在城中的灾民便疯了似的要往外冲,一时间叫喊声、惊呼声、稚童的哭泣声,混杂着巡城官吏的呵斥,皆如洪流般涌上城门,乱成一锅粥。
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王止等人领着囚车出了城,裴敏和贺兰慎、沙迦三人却没有这般好运气了,马匹堵在恐慌的人群中,根本无法前行,官兵执着鞭子和长戟前来维持秩序,然而收效甚微。
“贺兰慎!沙迦!”裴敏的掌心被马缰绳勒得生疼,拼命于骚乱中控制住受惊的马匹,回身搜寻同伴的下落。
不安攒动的人头之中,没有那抹素白挺拔的身影。
“裴司使!”声音竟是从前方传来的。
裴敏艰难调转马头,果见贺兰慎和沙迦两人骑马立于城门下,离出城只有一步之遥。裴敏虽只离了几丈远,然而裹挟在疯了般想要逃离疫病城的人群中,每挪一寸都是无比艰难。
于马背上尚且如此,若下马步行,则更是危险。
正吵吵嚷嚷间,一声雄浑凄凉的号角划破天际,方才还骚乱不已的人群如同定格般瞬间安静下来。
三千鼓声不断,裴敏心中一咯噔,心想:不会这么惨罢!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般,城墙上狼烟冲天而起,传令官提着铜锣奔走而来,一边急促猛敲一边嘶吼道:“突厥人来了,都回去呆着!”
“突厥人来了,关城门——”
“关城门,备战御敌!快!!!”
墙上令旗挥动,几名壮汉合力推动沉重厚实的城门一寸寸关拢,裴敏与贺兰慎的目光在空中交接,说不出的复杂。
“愣着干什么?走啊!”一股急躁在胸腔中蔓延,却不是为自己的处境。裴敏被倒流的人群裹着不断后退,皱眉盯着伫立不动的贺兰慎,用尽力气道,“城中有净莲司的据点,我不会有事!你快走!”
所有人都在奔逃倒流,贺兰慎岿然不动,他甚至弃了马,直接飞身上了土墙,越过慌乱的人群朝裴敏飞奔而来,稳稳落在她的面前,替她牵住了因受惊的马匹。
“城门就要关了,你过来作甚?!”裴敏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几欲吐血,弯腰一把揪住贺兰慎齐整的衣襟,俯视他露在布巾外那双漂亮英气的眉眼,咬牙道,“你善心泛滥发疯了?谁要你管,快走!”
与她的盛怒不同,贺兰慎始终淡然,眸色比往日更深些。
他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襟上轻轻扳开,轻声道:“杨忠义传信未归,净莲司在并州的据点已经空了。”
未料他什么都知道,裴敏一愣。
“坐稳。”贺兰慎沉沉说。
裴敏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贺兰慎拔出金刀朝马臀上一刺,马儿吃痛,高高扬起前蹄长嘶,朝城门处狂奔而去。
剧烈的颠簸使得裴敏身形一晃,忙不迭伏在马背上攥紧缰绳,稳住重心。
视野被颠簸得零零碎碎、高高低低,反应过来贺兰慎做了什么,她于马背上回首,惊怒交加道:“贺兰慎!你这个小秃驴,王八蛋——”
一瞬的时间被拉扯得格外漫长,她看到烽火狼烟下,贺兰慎提着带血的刀伫立,白衣飘飖若神,然而终究是渐渐远去,触不可及。城门寸寸合拢,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铜锣惊心,马蹄急促,终于一跃而起,赶在最后一刻跃出并州城下门洞。
几乎同时,城门在身后哐当合拢,将那金刀佛珠的少年僧人隔绝于炼狱之中。
愤怒,茫然,还有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远处黄沙弥漫,那是突厥大军进犯扬起的土尘。白日当空,躁动的战马安静下来,垂头站在城外旷野上喷响鼻。严明策马本来,问道:“裴司使,少将军呢?”
裴敏紧紧攥着缰绳,骨节发白,半晌没有言语。
于是严明也陷入了沉默。片刻,他道:“我回去找他!”
“这个时候你就别去添乱了!大战在即,城门不能开!”王止低喝。随即又换了语气,对裴敏道,“裴司使,大局要紧……”
他本想劝两句,但裴敏很快调整了情绪,策马扬鞭道:“抄小道退守汾州,调集河东道所有净莲司据点听候命令!”
“是!”王止与沙迦等人铿锵应诺。
入了汾州城门,恍若隔世。
这里战火不曾波及,没有灾荒饿殍,没有烽火疫疾,也没有清朗的少年音在耳畔唤“裴司使”,安详得过分。
裴敏心中从未有过的空荡,似乎将心中某个重要的角落遗忘在了并州炼狱中。她知道,若贺兰慎死在了并州疫病之下,对她的前程来说反倒是莫大的好事。
可她不愿,也不能。她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唯独不想在此事上失了底线。
杀了贺兰慎,就是杀了过去风华无限的自己。
有史以来头一遭失眠,睁眼枯坐,她索性披衣而起,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支竹筷三两下绾起长发,推门而出。
阶前庭院中,王止、严明起身站立,显然也是一夜未睡,在此等候许久。
三人对视,有那么一瞬的沉默,可裴敏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执着。
这一路走来,贺兰慎与净莲司上下同进共退,一起做过朝食、切磋过武艺,虽有过摩擦却也无伤大雅。那少年的强大努力,他们都记在心中。
更深露重,浮云蔽月,裴敏缓步下了台阶,打破沉寂道:“我要去做一件事……”
王止和严明猜到了什么,喉结滚动,异口同声道:“我也去。”
裴敏又扫视他俩一眼,继而道:“此事有性命之忧,且无功勋可拿。”
“愿听裴司使差遣!”二人又道。
“算我一个。”屋脊上传来一个带着异域口音的声音,抬首一看,沙迦背映满月而站,身后的两柄波斯弯刀格外抢眼,如鹰隼俯瞰道。
“不需要这么多人去送死。”裴敏略微沉思,随后道,“严明,你的身手不及沙迦,便领着其他羽林亲卫押送突厥俘虏回长安复命。沙迦联络河东道净莲司据点,不惜一切代价疏通道路,以便能顺利驰援并州。”
沙迦跃下屋脊,道:“明白。”
“至于王执事,与我一同备齐药材物资,等候师忘情领医师北上赈灾。”
严明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裴敏却道:“此番安排并非净莲司排外,只有严校尉回长安如实禀告复命,天子施恩,并州才有一线生机。”
严明便不再说什么,抱拳道:“是。”
“都别磨蹭了,即刻行动。”裴敏毫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安排妥当,示意王止道,“王执事,带上净莲司的人,我们去城中各大药铺走一遭。”
卯时,天还未亮,汾州药铺的大门被挨个敲开。
总药行大厅内,十数名药行掌柜战战兢兢而立,看着那几名手执利刃的恶吏不敢言语。
虽是不认得这群人的姓名,但他们吏服上绘就的紫金莲纹却无人不识。紫金莲纹所到之处,不是告密便是抄家缉捕,俨然是比噩梦还可怕的存在。
上座之中,一名绮丽英气的女子屈腿而坐,肘搭在膝盖上,白细的指尖玩弄着一枚天后所赐的纯金令牌,懒洋洋扫视庭院中堆积如山的甘草、石膏等物,冷笑道:“并州死伤遍野,你们这儿就开始囤货抬高药价了?想吃牢饭就说,何须如此迂回。”
只此一言,下方的掌柜俱是汗出如浆,不敢反驳分毫。
接下来几日,净莲司劫掠药行之事在河东境内迅速传开,各大药行如临大敌,纷纷藏匿,裴敏身上的恶名又记上深重的一笔。
王止替她打抱不平,裴敏只是揉了揉眉心,不在意地嗤笑道:“早已满身泥泞,又何必在乎脏了鞋子?”
又过了两天,师忘情领着同门十七名医师并各类药材二十车抵达汾州,与裴敏会合。
这二十车药,再加上裴敏‘搜刮’来的十四车,足够令并州城喘息片刻。
不敢稍加停歇,一行人又匆匆赶去并州。
并州只进不出,已不是十天前见到的那番样子:城墙颓败,房舍倾塌,装满尸体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去旷野焚烧,所见百姓呻-吟咳嗽者不绝于耳,他们甚至已经没有艾草熏燎,上一刻还在街上行走求药的人,下一刻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将师忘情等人安顿在并州刺史的府邸,裴敏步行赶往北门疫灾最严重的地方,目光几番搜寻,终于在破败的布棚下,见到了蒙着口鼻为病人熬汤送药的贺兰慎。
他似是瘦了,肤色也深了些许,眉骨处有一道新伤,但好歹还活着,侧颜依旧年轻俊朗。
裴敏长舒一口气,整理神色,换上惯有的笑颜,走到他身后站定。
药味浓烈,瓦罐杂多,棚下躺着的病人发出虚弱的哀嚎,他专注于研磨熬药,并未发现身后之人的到来。
直到她忍不住出声,笑吟吟唤了声:“贺兰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