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贺兰慎也发现了些许不对劲,从正午去膳厅用膳开始,他便陆陆续续受到了许多心腹吏员的注目礼。
先是朱雀端着饭碗哐当一声坐在他对面,却不和他说话,只用筷子狠狠地戳着碗中的饭粒,一脸阴沉复杂地盯着他看,如见隔世仇人;继而狄彪路过,朝贺兰慎竖起大拇指,颇为崇敬的模样。
吃完饭去刷洗碗筷,又见王止从身后冒出,假笑着关切道:“贺兰大人,我家裴司使可有威胁于您,以武力逼迫您屈服就范?”
贺兰慎一脸莫名:“并未。王执事何以如此相问?”
“噢,没什么。”王止依旧堆着笑,额角青筋抽搐道,“贺兰大人威武。恭喜您啊,恭喜!”
吃完饭去仓库巡视,正在清点兵刃器具的严明一见贺兰慎,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踟蹰道:“少将军,听沙迦说……”
他欲言又止,贺兰慎皱眉问:“他说什么?”
“……没什么。”严明叹了声,颇为感慨的样子,“男人嘛,迟早会经历这些。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属下会为您保守秘密的。”
说罢,严明摇了摇头,一步三叹气地走了。
贺兰慎眉头轻皱,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仓库中出来,半路撞见靳余。这小少年提着一只沉重的食盒,顶着烈日跑得满头是汗,将食盒拎到贺兰慎面前道:“贺兰大人,这是裴大人让我给您的酥山,很好吃的!”
“裴司使给我的?”贺兰慎双手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以奶酥、蜜糖,佐以葡萄、梅子冰镇的甜品,虽有些化了,但依旧奶香扑鼻。
裴司使心里惦记着他呢,连好吃的也不忘送他一份。
如此想着,贺兰慎嘴角晕开浅淡的笑意,恍若春风化雪。
靳余看得呆了,心中又羡慕又酸楚,半晌才在贺兰慎转身走远前鼓足勇气道:“贺兰大人!”
贺兰慎脚步一顿,闻声回首道:“何事?”
“我想问您……”靳余捏着衣袖,红着脸细声好奇道,“怎样才可以给裴司使‘侍寝’?”
“……”贺兰慎沉静抬眼,“为何问我?”
靳余毫无防备,将内情和盘托出,“沙迦大哥说的。他说昨晚,您给裴司使‘侍寝’了……”
“胡闹。”贺兰慎稍稍沉下脸色,靳余便吓得不敢再多言,道了声‘叨扰’,便一溜烟儿跑了。
贺兰慎眸色幽深,记住沙迦的名字,掉转脚步朝正堂行去。
午后在正堂撰写公文,便见沙迦晃悠悠捧着一摞案宗前来,于门口躬身道:“贺兰大人,您唤我?”
贺兰慎笔触不停,淡然道:“进来。”
“诶!王侍郎的结党营私案已经坐实了,和英国公李敬业有些关系,相关证据证词已收编整理,请您过目。若无差错,便差人呈进大明宫啦。”
“放在案几上。”
沙迦应了声‘喏’。
放案卷时,这棕发蓝眼的波斯人先是瞄了裴敏的位置一眼,而后凑到贺兰慎身边神神秘秘道:“裴司使不在?”
贺兰慎笔尖一顿,悬腕迟疑片刻,方道:“裴司使身子不舒服,回房暂歇。”
嘴上挂了伤,可不得是身子不舒服?
但沙迦明显是想歪了,又思及早晨无意间窥听到的“一起睡觉”等只言片语,他露出恍然的神情,长长‘哦’了声道:“您真厉害!得是怎样的铁血儿郎,才能啃得下裴司使那块浪荡不羁的硬骨头?”
贺兰慎正打算同他算账,搁下笔冷冷扫视沙迦一眼,沉声道:“今日司中上下气氛古怪,是你同他们说了什么?”
沙迦忙举起双手,矢口否认:“我什么也没说!”
“左执事是净莲司中肱骨,且不论这是裴司使的私事,就是公事,也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贺兰慎面色沉沉,肃然道,“裴司使本就处于风尖浪口,怎能忍你如此推波助澜?”
贺兰慎极少动怒,猝然间沉下脸不苟言笑的样子,倒颇具几分上位者的威慑力。
沙迦敬贺兰慎,但更怕裴敏秋后算账,闻言有些怂了,揉着鼻尖辩解道:“我也是早晨无意间听到裴司使与师美人谈话,说她与你夜宿一起,我一时震惊才与王止他们谈了几句……但您放心,那些老部将都是忠诚之人,绝不会将这消息透露给别人!”
贺兰慎闻言,神色有了微微的松动。
原来早晨裴敏支开他,竟是为了向师忘情坦白二人的感情?也就是说,尽管裴敏并未马上答应与他在一起,但实际上已经在心中接受他了……
她原来,早就接受他了。
沙迦小心翼翼地观摩着贺兰慎的脸色,讷讷问道:“所以,您和裴司使真的那啥……”
说着,沙迦屈起两手的大拇指,比划了个手势。
贺兰慎看不懂,问道:“何意?”
“您……唉!”沙迦不知道该怎么说,面对着贺兰慎那张圣洁俊美的脸,仿佛说什么都是亵渎。
沙迦默默道了声“罪过”,而后从靴子里掏出一本薄薄的、陈旧的册子来,左右四顾一番,而后迅速塞到贺兰慎手中,操着带口音的官话道:“这可是我从平康里带出来‘夫妻恩爱’秘籍,乃是绝版,今儿送您了!就当是我给您赔不是,您收着!”
“恩爱秘籍?”贺兰慎垂眼望着封皮上若隐若现的字眼,断断续续道,“春……”
沙迦猛地盖住那册子,‘嘘’道:“现在不能看!您带回去一个人看,好好研习,以后用得上的。”
说罢,沙迦朝他挤了挤眉眼,露出个‘只可意会’的笑容,“裴司使一定会很喜欢的!”
“什么东西,我一定会喜欢?”裴敏一进门,便见沙迦握着贺兰慎的手,对他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她不由眉尖一挑,负手进门,冷然笑道:“波斯人,你对我家小和尚干嘛呢?”
沙迦和贺兰慎俱是一惊,各自分开坐直。
那本册子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仰面朝上摊着,上面斗大的‘春宫’二字若隐若现。
作者有话要说: 一本有味道的避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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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沙迦悄悄伸出爪子, 将地上那本册子胡乱一拨, 扫到贺兰慎身后藏好,而后摸着后脑勺尴尬笑道:“忽然想起我还有事,二位大人忙,不打扰了!哈哈哈!”
说罢起身,贴着墙根移动,一溜烟儿闪出门外。
“站住!”
裴敏冷冷一喝, 沙迦抬起的脚僵在半空中, 硬生生钉在原地。
这波斯人看起来凶狠如狼, 实则傻狗一只,裴敏知道他定是干了什么不正经的坏事, 便慢悠悠踱到贺兰慎身边坐下, 伸手将沙迦藏在他身后的那本册子抽了出来。
看到封皮上旖旎的图画和字眼, 裴敏险些眼皮抽搐。
这该死的波斯人,都教了贺兰慎些什么?!
裴敏冷笑一声,沙迦顿时背脊一颤道:“我可以解释……”
“我听说,你今日听了我与师忘情的谈话,还将其添油加醋大肆传播?”裴敏打断他的话。她随意翻看了两眼册子,脸上的笑越发玩味危险, 问道,“这册子,你看过了?”
沙迦忙摇头如拨浪鼓:“我可是您最纯洁、忠诚的下属,怎会看这种东西,这个……这个是我从犯人那里收缴来的!如此污秽不堪的东西, 我义不容辞冒着被玷污的危险将其没收,呈给贺兰大人处置!谁成想刚好被您撞见,这不是误会一场么……”
“哦?是这样?”裴敏讶然,指着扉页上的一行小字道,“这册子上怎的写着,‘玉英赠波斯情郎’?”
沙迦一噎,险些将后脑勺挠秃,只好承认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裴司使的慧眼。”
裴敏虚着眼,慢腾腾道:“既是看过了,那就好办。当值时辰却怠工闲游,教唆上级,乃官仪失措之罪,便罚你去校场,当着众同僚的面将这册子上的姿势都演示一遍。”
沙迦垮下双肩,憋了半晌,问道:“演男的还是女的啊?”
裴敏忍笑,嗤道:“你随意。”
沙迦‘噢’了声,看了贺兰慎一眼,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大尾巴狼,灰溜溜走了。
静谧的正堂内,只剩下贺兰慎和裴敏两人毗邻而坐。
裴敏撑着脑袋,大概是上过药的缘故,下唇的咬伤已经结痂止血,凝成花瓣似的的一点暗红,与莹白的皮肤相衬,平添几分艳色。她好奇心重,随意翻看了几眼册子,只觉得那上面的图画过于稀奇古怪,譬如男女办事时还要画个端着茶水的小厮或婢女听墙角,亦或是还有几人在旁边帮忙,且男人多半画得油头粉面,见之反胃……
正索然无味,乍一抬眼,刚好撞见贺兰慎幽深的眸子。
干净而强大的少年,如一泓清泉洗涤视野,光是身披薄光坐在那,便已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见他望着自己,裴敏便将摊开的册子挪到贺兰慎案几上,笑道:“怎么,你要和我共赏这奇书?”
贺兰慎扫了一眼,对那白花花的图画无甚兴趣,只看着她嘴上的伤道:“还疼么?”
“当初下嘴的时候怎的不见你心疼,这会儿装什么老实人?”裴敏说着,翻开下一页,顿时惊道,“咦,在秋千上也行?”
又翻开一页,是个年轻的和尚睡在榻上做梦。
裴敏起了捉弄的心思,将这页图指给贺兰慎看,勾着唇线道:“小和尚你瞧,这个像不像你?”
她本是随口调笑,但贺兰慎只是看了一眼便飞快调开了视线,浑身僵硬如石,一向淡然自若的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
裴敏还是第一次见他在清醒的情况下如此失态,明明方才看前面的图画时,他都如见草木般不为所动,唯见到这‘和尚做梦’的一页,便如戳到命门般,反应如此之大。
短暂的惊讶过后,裴敏很快明白过来,倾着身子问他:“你这般反应,可是做过同样的梦?”
贺兰慎不语,垂下的眼睫不安地颤动,指腹下意识摩挲腕上的佛珠,手背上青筋隐隐凸显,俨然乱了呼吸,连耳尖都蒙上一层可爱的绯红血色。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裴敏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在胸腔中震颤。
“裴司使,我有罪。”那夜贺兰慎喝醉酒伫立在裴敏寝房外,对她如此说道。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这句‘我有罪’是何意思。
“好了,瞧把你吓的。做个梦而已,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裴敏又好笑又心疼,捏了捏他滚烫的耳朵,合上册子不再取笑他,“你去大慈恩寺时也有十二三岁了罢,还这么不通人事?”
贺兰慎的嗓音甚哑:“先父家教甚严,后来落发礼佛,绝情灭欲。”
难怪如此。
贺兰慎少年老成,定力极佳,哪怕避火图在眼前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唯有在见着能引起共情的画面时才会猝然失措,清规戒律全抛之脑后。
裴敏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竟是如此掀波涌浪般的存在,难怪她稍加撩拨,贺兰慎引以为傲的定力便分崩离析。
裴敏心中酸酸胀胀的,刚要开口安慰他几句,便听见贺兰慎低哑的嗓音传来,问道:“裴司使呢?”
裴敏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道:“我什么?”
贺兰慎顿了顿,问:“裴司使可曾通晓这些?”
即便是大唐民风开放如斯,讲究妻子‘从一而终’的男人也不在少数。裴敏以为贺兰慎也是在乎这个问题,心中反叛,故意哂笑道:“我比你大两岁,又早入官场,烟花柳巷谈生意也是常事,便是懂得又如何?我虽名声不好,但蒙天后抬爱,在长安亦有几分地位,有攀龙附凤的男人想要讨好又如何?”
“我非是介意这个。只是我年轻懵懂,在感情之事上并无经验,不知该如何取悦裴司使,故而发问。”贺兰慎几乎立刻解释,望着她诚心道,“裴司使艳若骄阳,便是有众多男子喜欢,我也会学着成为最优秀的那一个。”
笃定的话语温暖有力,裴敏心中竖起的尖刺瞬间偃旗息鼓。
她自嘲一笑,倔强张扬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柔软,放缓语气道:“你已经够优秀了,贺兰真心,再优秀我可就配不上你啦。”
闻言,贺兰慎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知道,这是裴敏给他的答案。不管世事如何,她都会把心中最干净柔软的地方腾给他。
裴敏又瞥了眼案几上那份未写完的公文,将避火图卷起塞入蹀躞带中别住,道:“这图册我没收了,你继续忙。以后这种事不可以和别人探讨,知道么?”
“嗯。”贺兰慎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应允,目送裴敏出门远去,这才收敛心神重新抬笔润墨,将未写了一半的公文完成。
待唇上的伤好了,裴敏入宫觐见武后。
含凉殿外,女官上官氏已悄悄暗示裴敏,天后新宠正在殿中侍候,让她小心些应付。
裴敏道了谢,跟着上官氏一同入殿,果在武后身边跪侍着一名身穿青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正捧着一盘冰霜晶莹的紫玉葡萄,忧叹道:“天皇陛下旧疾复发,天后为大唐社稷日夜操劳,凤容憔悴了不少。如此兢业功绩,虽是苍生之幸,臣却见之实为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