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驯之臣——布丁琉璃
时间:2020-06-05 09:41:44

  常人面见武后,都喜欢夸她驻颜有术、青春焕发,这男子却反其道而行,夸大武后操劳之功绩,又表明衷心,三言两语便哄得武后心生愉悦。
  匆匆一眼,裴敏已将男子的身份近况摸了个大概,便收回视线撩袍叩首道:“臣裴敏,叩见天后!”
  武后这才示意年轻男子让开些许,朝裴敏招了招指甲涂抹血红的手,中气十足道:“敏儿,过来!你来得正好,我介绍个人给你。”
  裴敏向前几步,重新跪于武后坐榻前,笑道:“若臣没猜错,您要介绍的人,可是手捧葡萄、舌灿莲花的这位?”
  她顺势往旁边一看,与那青袍男子的视线撞在一起,不由微微眯起眸子。
  如此近距离,她看得更清楚了些。出乎意料的,她没想到这位一步登天的‘来俊臣’,竟是生了一张极为讨喜的俊俏白脸,斜眉凤目,天生嘴角带笑,看上去颇为圆滑面善。
  是只善于伪装的狡诈野兽,裴敏在他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武后用玉签子插了颗剥了皮的冰镇葡萄,却不吃,只望着那晶莹的淡绿果肉道:“不错。雍州来俊臣,这可是个妙人!别看他面相斯文,所揭发的秘密和研究的酷刑倒有几分意思,这样的人放在你的净莲司正合适。”
  她这话明着是抬爱信任裴敏,实则一锤定音,裴敏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裴敏将英国公私兵一案的案宗双手呈上,笑得意味深长:“天后太抬举臣了,这么大一尊佛,净莲司这尊小庙哪容得下呢!”
  来俊臣将一盘葡萄捧得四平八稳,连连躬身道:“裴司使谬赞!小人怎敢在裴司使面前称大,折煞我也!”
  武后捻着玉签子,翻看两眼裴敏呈上的案宗,缓缓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必分谁大谁小?以后来俊臣就是你手下吏员,随便安排个差事即可……来俊臣,给你的上司敬茶。”
  来俊臣应了声‘喏’,将果盘轻轻搁在案几上,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水,跪着朝裴敏身边挪动,眯着狭长的眼笑道:“裴司使,日后请多照拂指教。”
  裴敏心中一阵恶寒,脸上散漫的淡笑不变,接过那杯茶沾了沾唇,悠悠道:“来大人客气了。日后谁照拂谁,还不一定呢!”
  直到回了净莲司,裴敏依旧抖不去满身被毒蛇盯上的恶寒之感。
  “来俊臣这个人城府颇深,比司监堂情报掌握中的信息更甚,我担心他会对贺兰慎不利。”
  正堂里烛火摇曳,裴敏屈指叩着案几边沿,难得正色,吩咐朱雀道,“通知司中上下做好准备,听我号令。”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来俊臣成为武后身边酷吏,大概是683年左右,这里时间线为682年下半年,稍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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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八月夏末, 燥热不减分毫。
  绿树枝叶蔫蔫, 蝉声疲惫,庭中石砖路被阳光炙烤得发白,裴敏摇着木柄绢扇在刚修缮好的书楼厅中纳凉,案几上摊开一本书,既非公文,又非案宗, 而是上次从沙迦那儿缴来的平康里避火图。
  对于情爱之事, 裴敏并不比贺兰慎通晓多少, 只是她平日里好强,又自觉年长于贺兰慎, 不愿在此事上掉面子, 故而总是装作一副镇定老辣的模样, 实则心虚得很。正巧今日午后无聊,她便顺手翻看翻看,临时抱佛脚补些知识,想着将来真正在一起了,方不至于落在下风……
  谁知越看越不对劲,每看一页图示, 裴敏都要感慨一句:“还能这样?”
  每当她以为这个姿势已是奇葩时,下一页永远会更奇葩。
  “噫,什么玩意儿!”在看到一位金发碧眼的胡人女子与黑乎乎的昆仑奴‘戏水’时,裴敏终于忍不住了,臊着脸将册子一丢, 手中的绢扇摇得呼呼作响。
  正心烦意乱,王止叩了叩门,前来请示道:“裴司使,来俊臣前来赴任了,您看安排他什么差事合适?”
  王止这么一提醒,裴敏才想起这茬来。来俊臣是武后指派过来的人,自然不好让他干伙夫杂役之活,亦不能将他搁在重要的职位上,以免动摇净莲司根本。
  想了想,裴敏道:“他不是擅长刑罚之事么?就将他送去沙迦的司狱堂,从小吏做起。”
  待王止退下,裴敏闲着无事,又拿起那本避火图一边嫌弃一边翻看起来,看到‘小和尚做梦’那页,她眼前蓦地浮现起贺兰慎当时的反应,想起他不断吞咽的喉结和绯红的耳尖,不由低低笑出声来。
  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她看得入了神,直到叩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裴敏以为是王止去而复返,眼也不抬,慢腾腾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门口那人并未回应,裴敏察觉异常,抬眼一看,忙将那册子合拢压在案卷底下,唤道:“真心?”
  贺兰慎提着个食盒,一袭杏白戎服如明月入怀,走至裴敏身边正坐,道:“我见着来俊臣了,像个伪善谄媚之人。”
  裴敏‘嗯’了声:“司狱堂整日和犯人打交道,我将他放去那儿,静观其变。不过,你也要小心些,我怕他是冲着你来的。”
  “知道。”贺兰慎说着,将身边食盒的盖子打开。
  裴敏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沁人的奶香,便歪过身子去看,问道:“好香!什么吃的?”
  “酥山。”贺兰慎道。
  类冰的青瓷荷叶盘中盛放着雪山般堆砌的冰镇滴酥,点缀着葡萄、酸梅,又淋有金黄剔透的桂花蜂蜜,冰气缭绕,色香俱全。
  “咦,给我的?”裴敏笑道,“今日是曹叔的什么好日子,他竟舍得做这个啦?”
  贺兰慎将小银勺摆上盘子,连同酥山一起推至裴敏面前,没有回答。
  裴敏察觉出什么,嘴角的笑一顿,试探道:“这个,是你做的?”
  贺兰慎点点头:“第一次做,有些不熟练,你多担待。”
  “真是你做的?”裴敏看了看面前这份与庖厨曹叔手艺一般无二的冰镇甜品,拿起银勺尝了一口,只觉冰冰凉凉入口即化,齿颊生香,满身燥热都烟消云散。
  她眯着眼,毫不吝啬地赞许道:“好吃好吃!贺兰真心,你太厉害了!就是分量少了点,吃几口就没啦!”
  得到认可,贺兰慎眼中晕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唇角翘起,又很快压下,恢复淡然的神色道:“听师掌事说,你近几年阴寒体虚,这类冰食要少吃,解解暑即可,不可贪食。”
  “行了行了,你小小年纪,怎的说话比师姐还老成?”裴敏又挖了一勺霜雪般皓洁的酥山,却不是给自己吃,而是递给贺兰慎道,“你尝过了么?吃点儿?”
  银勺盛放的雪白滴酥就在眼前,裴敏的手指竟和那滴酥一样白如霜雪。贺兰慎抿了抿唇道:“不必,我吃过了。”
  “若是不嫌弃我用过这勺,你就赏脸吃一口。这么大热天还费心学做这个,甚为辛苦!来,这一勺理应我敬你!”裴敏笑着举着勺子,腾出一手来替他摇了摇扇。
  唇上冰凉,贺兰慎拗不过她,只好垂眼张嘴,轻轻抿了一口勺尖上的一点酥山,飞快退回去,低声说:“我够了,你吃。”
  吃相当真比姑娘还斯文。裴敏笑了声,顺手用袖子给他擦去唇角沾染的奶渍,闲聊道:“你做菜的手艺,都是向谁学的?”
  唇上传来羽毛般的触感,贺兰慎怔了怔,方道:“少年时初入大慈恩寺,吃不惯清苦的斋菜,闲时会自己研习了些古法秘籍,久而久之便会了。”
  “哦。你说我是该嫉妒你呢,还是嫉妒你呢?”裴敏弯起眼眸,咬着勺子哼道,“天赋异禀之人,学什么都是这般精湛。”
  此时的她全然并不曾想到,贺兰慎的‘天赋异禀’还能体现在其他方面。
  贺兰慎顺手替裴敏收拾整理凌乱的案几,手摸到那本令人血脉偾张的避火图时,指尖微微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道:“今日起,我准备搬入司中寝舍居住,已让乌至收拾了新屋子,与你一墙之隔。”
  裴敏一怔,笑道:“好啊。那你得把门窗关紧了,说不定半夜三更我就潜入你的房间,将你吃干抹净!”
  她依旧这般没个正形,贺兰慎倒是习以为常,低声道:“我不认为以裴司使的身手,能拿我如何。”
  “英雄末路,世态炎凉。”裴敏慢悠悠吃了最后一口酥山,捏着葡萄往嘴中一丢,含混道,“这话要放在六年前,我定能让你趴在地上求我。”
  贺兰慎将纸张、书籍叠放齐整,张了张唇。
  裴敏知道他多半又要问六年前的事,便岔开话题道:“今年灾荒连连,听闻陛下要去嵩山封禅筑天宫,你如何看?若陛下要去,则天后必定随行,到时净莲司也要派人一路护送,又是劳神费力的活儿。”
  贺兰慎果真不再追问,面色严肃了些许,顺着话茬道:“连年征战,已是国力疲乏,此时再大兴土木封禅筑天宫,不适宜。”
  裴敏观摩着他的脸色。两人同生共死,又心意相通,他只需眨眨眼,裴敏就知道他心中想的什么主意。
  她问:“贺兰慎,你要劝谏?”
  “天子此时前去嵩山,长安必乱。”贺兰慎没点头,但这番言辞已说明了态度。
  “不可。咱们的天皇陛下并非大度之人,不过是为了维持明君的形象而佯做宽容,何况有天后把持朝政,你见过几位直言谏臣有好下场?轻者贬官流放,重则杖毙于阶前。”裴敏语气沉了沉,自并州归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政见不合,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天子必须走。”她道。
  长安的水越混,才越方便她办事。
  “裴司使是想趁此机会,杀英国公李敬业和裴炎?”贺兰慎一针见血。
  裴敏有了短暂的失神,眼中有诧异和悲凉之色闪过,搁下勺子问:“真心,你暗中查我?你明知道,我不想提当年旧事。”
  “但你一直都为旧事所累。”贺兰慎望着她,澄澈的眸中不是厌恶也不是鄙夷,而是深切的担忧,“我没有刻意查你,只是当时风灾损坏书楼屋顶,转移陈年案卷时我偶然发现你一直在追查李敬业和裴炎,甚至还为他们开辟了专门的暗箱来存纳证据……我便猜想,你与这二人定有深仇大恨。”
  后来看到她手上的伤,听到她那些从青云直坠泥淖的零碎过往,稍加推测,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李敬业背信弃义害死了先父,他也是我的敌人。但要复仇,不是现在。”贺兰慎沉沉道,“李唐内乱,得益者乃是边境敌族。何况如此突兀地连杀两名肱股之臣,天子回来会如何想?你可曾给自己留过退路?”
  最后一句话,几乎带了颤音。
  裴敏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无从遁形,张了张嘴,呼吸有些紊乱。
  半晌,她舒了一口气:“所以我才没信心答应你的示好,真心。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
  喟叹般的一句话落在耳边,如波涛平息,阴云消散。
  裴敏身子一歪,顺势靠在贺兰慎身上,汲取他年轻气盛的温暖体温,闭目软声道:“对不起,贺兰真心。”
  贺兰慎僵硬的身形渐渐放松。
  他手臂动了动,终是紧紧将裴敏揽在怀中,以一个少年人最大的力气,垂首轻声道:“裴司使,你别走。”
  裴敏笑了声,脸上恢复些许惫赖活力,拍了拍他腕上的佛珠道:“傻子,我不在这么。”
  “你虽在我怀中,可我总觉得,稍不留神你就会消失不见。”少年人脸上少见地流露些许茫然之色,“佛祖教会了我如何爱众生,却没有教会我如何爱一个人。”
 
 
第41章 
  暮鼓声歇, 长安街巷的小铺陆续关门, 行人游子陆续归家歇息。
  傍晚夕阳秾丽如血,轻风凉爽,赶走一日的燥热。裴敏斜倚在绿荫下的秋千椅上纳凉,一手撑着脑袋,抬眸看了眼朱雀手中的密令,阴影婆娑落在她的眉间, 像是波涛叠涌而过。
  “穆女史送来的?”她问。
  朱雀道了声‘是’:“天后密令, 人字级任务。七月洛水暴涨, 冲坏了蒲州堤坝,十天前天子命水部员外郎张鉴携官银十二万前去蒲州修补水利, 却被查实账本与实际开销对不上数目, 足有六万两白银去向不明。”
  既然是人字级, 那必定与杀人放火抄家无关了。裴敏心中竟是松了口气,问道:“查处官员应是大理寺的职责,为何要交给净莲司?”
  朱雀解释道:“水部员外郎张鉴乃是工部尚书苏良元举荐。”
  话点到为止,裴敏恍然:苏良元是武后临朝的拥护者之一,他的工部出了贪墨渎职之事,势必会牵连武后在朝中的利益。而武后再强大可怕, 终究是个女人,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断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水部员外郎而让人揪住把柄,毁掉整盘大棋。
  朱雀五指一拢,将密笺碾碎在掌心, “大理寺的暗桩传来消息,天子已秘密命二位少卿彻查此事,我们得赶在大理寺的人之前处理干净,将天后从此案中摘出来。您看,派哪位执事前去处理较为妥当?”
  裴敏忖度片刻,道:“王止随行,我亲自走一趟。”
  朱雀闻言闪过一抹讶异,随即放低嗓音道:“从六品小官,交给属下们去做即可,怎可劳累裴司使亲自东去蒲州?”
  “张鉴虽只是从六品的水部员外郎,但到底牵涉天后利益,我亲自去放心些。”
  正说着,忽闻门外传来男人们的谈笑声。
  净莲司里很少有这样热闹的笑声,裴敏抬眼望去,只见狄彪并几名吏员拥簇着来俊臣穿过庭院,几人勾肩搭背的,似乎颇为热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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