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小和尚摆了一道,裴敏屈指叩着躺椅边沿,眯眼‘嘶’了声,意味深长道:“倒是小瞧他了。我这心里,怎的如此不爽呢?”
朱雀一见她这副表情,便知她在心中记了仇。“大人可要进宫,将此事禀告天后?”
“我刚从大理寺狱出来,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边的动静,此时不宜进宫。”说罢,她忍不住低咳,带着略微沙哑的气音道,“别急,别人从我身上算计走的,我迟早会算计回来。”
“大人风寒了。”朱雀尽职尽责道,“我去唤师堂主来诊治。”
“罢了,只是有些疲累。”言罢,裴敏撑着椅子缓缓坐起,嗅了嗅两只衣袖,随即嫌恶地拧起眉头,“噫”了声说,“一身地牢的腐烂霉味,容我沐浴更衣,睡他个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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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裴敏在狱中染了风寒,躺了几日方缓过来。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身体刚好些,便搬了椅子坐在院中晒太阳,让人将积压的情报逐一念给她听,顺便挑几条值钱的定下下一次行动任务。
“老汪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般敛财如命。”
听到吏部侍郎私见河西富贾的消息,裴敏思忖片刻,从一旁石桌上的托盘里拿了块印有紫金莲纹的人字令牌,朝一旁伫立瘦高个男人晃了晃牌子,“王止,你和朱雀去查查他。按照大唐律法,贪墨之财大过一月俸禄,便可革职抄斩啦!正巧我被罚了俸禄,老汪若是识趣,便知道该怎么做。”
司监堂左执事王止依言记下任务内容,双手接过令牌道:“属下明白。”
一行人正阴恻恻密谋,忽闻平地里传来一个清冷如玉的女音,愠怒道:“你们这一个个的能不能消停会儿!她人还病着,什么天大的事非得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商议?怎么着,净莲司没了她裴敏就过不下去了吗?”
一听到这声音,王止和朱雀俱是双肩一颤,平日里呼风唤雨、掌管暗杀刺探的左右执事一句也不敢反驳,只好脾气地合上情报簿子,给声音的主人让开道来。
裴敏抬眼望去,果然见一紫衣大美人娉娉袅袅走来,便笑道:“师姐!”
当然,此“师姐”非彼师姐,纯粹是因为大美人姓“师”且比裴敏年长几岁,便得了个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号。
紫衣大美人全名唤作师忘情,乃是司药堂执事。她师承白山药王孙思邈门下,擅炼药制毒,一双素手能医活人肉白骨,容颜姣好如天仙坠凡,只可惜出了名的脾气差。
美人瞋目,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重重往石桌上一顿,命令道:“把药喝了!”
裴敏一闻到那股苦涩的药味就反胃,举起袖子懒洋洋往脸上一盖,躺着耍赖:“我早已大好啦。”
“风寒只是表症,五年前的旧疾早已掏空了你的底子,干的又是折寿的活儿,你要是嫌自己命长,也可以不喝。”师忘情美目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敏,蹙眉不耐道,“裴司使是自己喝,还是要我们帮忙?”
裴敏也只有在师忘情面前才会收敛一二,老老实实端起药碗,嗅了嗅,忍着吐咕哝:“这药太苦啦!师姐妙手回春,就不能将药弄得甘甜些么?”
师忘情漠然:“毒-药是甜的,你喝不喝?”
裴敏装模作样嘤了声,捏起鼻子吨吨吨将药一饮而尽,而后苦得直翻白眼。
漱了口,裴敏缓过那股苦涩劲儿,躺了半晌方想起正事儿,有气无力地吩咐朱雀:“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正在收拾药碗的师忘情听闻,姣好的面容冷若寒冰,“你听我的话,好好休养几天不成么?每天除了算计就是在算计的路上,这样下去,迟早把你自己给作死。”
裴敏讨好般拉住师忘情的手,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就知道师姐疼我!可我刚被罚了俸禄,总得去找人讨回来呀!不然,怎么有银子给师姐买药材和药炉呢?”
师忘情柳眉微蹙,拂开裴敏的手,对王止和朱雀道:“这个人没救了。以后她若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求我,老娘熬夜配出来的药方子,就是拿去喂猪也比用在她身上强。”
说罢,端着药碗冷然离去。
“你们说,是不是貌若天仙的女子都脾气不好?”裴敏撑着下巴,大言不惭道,“譬如我。”
朱雀和王止齐齐额角抽搐,看了眼大门处贴着的“裴司使辟邪像”,不好做声。
沐浴更衣后,裴敏换上浅绯色的束腰圆领袍服,乌发束于头顶,戴上幞头,蹀躞带勾勒出纤细却不羸弱的腰肢,脚踏翘首鹿皮小靴……仿男装而制的女官官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英姿飒爽之意,有种雌雄莫辨的洒脱美感,与裹着狐裘的样子大不相同。
含凉殿外,宫人如木雕石像伫立,仿佛连呼吸都停滞。
裴敏百无聊赖,伸指在雕栏上画圈,不稍片刻便见一名十七八岁的朱袍女官出来通传,含笑道:“裴司使,天后有请。”
这名女官秀美白皙,举手投足娴静如水,颇有大家风范,气质与那一众木头人似的宫婢截然不同,正是武后身边最得宠的另一心腹上官氏。
“上官舍人,有劳。”打过招呼,裴敏跟着上官氏步入殿内。
穿过层层轻纱帷幔,终于在一幅巨大的锦绣山河屏风后见着了武后。
那是个雍容威仪的妇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发髻高耸,蛾眉淡扫,蝴蝶唇描画得精致艳丽,即便两鬓微霜也难掩仪态万方的风华。她朝裴敏招招手,笑容淡得几乎看不出弧度:“敏儿,过来。”
裴敏行了大礼,这才行至武后坐床前跪坐,仰首望着这个能操控大唐大半边天的女人,弯着眼睛笑吟吟道:“天后气色甚佳,可是有喜事?”
“那喜事,还不是你这丫头带来的么。”武后看裴敏的眼神与看别人时是不一样的,看别人如同看死物,看裴敏是看活物——她聪明狡猾,有趣而不失分寸,亦有几分魄力,仿佛有她在的地方连空气都会活络起来。
大唐的女子,就该是裴敏这般恣意明艳。
武后抬了抬指尖,示意上官氏将案几上的蟹黄饆饠递给裴敏。她将手搭在坐床扶手上,扫过来的视线极具压迫感,“膳房刚做的,敏儿尝尝。”
普通官吏接受天后赐食,往往要匍匐跪地举起双手,将赐食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且只轻轻咬一小口,余下的恨不得烧香供奉起来,以示感激。但裴敏是不讲究那些的,捻了块饆饠就往嘴里送,直率坦然,眯着眼的样子像只狐狸。
武后忽的开口,半真半假道:“敏儿就不怕这点心里有毒么?”
“膳房呈给天后的点心,怎会有毒?天后才舍不得臣死呢!”
裴敏装作听不懂武后的话,依旧慢条斯理地咬着饆饠,嘴角沾了屑,眸子越发飞扬灵动起来,“您常说臣是小狐狸,狐狸有九条命,旁人是杀不死我的。实在万一天后要臣死,也不必费这些周折,知会臣一声,臣给亲手给您递刀子。”
“你啊,总是会逗人开心。”武后伸出指甲嫣红的手,轻轻抚了抚裴敏的幞头,满眼爱怜,“此番营救裴行俭,感觉如何?”
裴敏咽下嘴里的糕点,想了想方叹道:“世道艰难!您瞧,臣好不容易做桩好事,却被陛下罚了半年俸禄,吃穿不济,可见还是做恶人舒坦。”
武后懂了,她这是来哭诉委屈来了。
“放心,该你的少不了你。”武后道,“出宫前去婉儿那领赏,不会比你丢的俸禄少。”
“天后英明!”裴敏笑得张扬,保持跪坐的姿势叉手一礼,“臣愿为天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瞧瞧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简直和太平一模一样。”武后坐起身,脸上的笑意敛了些许,换了个话题道,“今日召你进宫,是有个消息要透给你。”
不是由女官代传,而是武后亲自宣召入宫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消息。
“昨夜我伴圣驾左右,听天皇陛下提及当年收编净莲司的初衷,似乎觉得净莲司越发脱离掌控,想加派一名亲信协管。”武后神情威严淡然,继而道,“此消息,今晨已得到证实。”
裴敏心道:难怪圣上要降她一级职位,原来是为了给自己的心腹腾位置。
她面上不动声色,笑问:“不知圣上要派哪位高人入净莲司,降妖除魔?”
“陛下口风很紧,具体指派谁还不得而知。”
兽炉里放了沉香屑,淡白的烟雾袅袅升腾,武后闭目,缓缓道:“近来陛下的眩晕之症越发严重,常常气喘难以呼吸,全凭张思邈的药方子才能缓解一二。这时候我做得越多,诸臣和陛下对我的猜忌便越多……他们既是有意瞒着此事,我便当做不知道,但我的东西也绝不容他人觊觎,敏儿,你可知道该如何做?”
哪怕,那个人是他枕边的丈夫。
云翳遮挡住日光,光线有了一瞬的晦暗。沉香烟缕缕散开,如梦似幻,裴敏沉静依旧,惫赖如常,拉长语调笑道:“您放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净莲司,永远是天后的净莲司。”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贺兰慎:不是道,是佛。
裴敏:可惜,你这佛注定会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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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靳余回来了。
裴敏从宫里回来,甫一进净莲司,便见一条人影飞扑过来,险些撞上她时又堪堪刹住脚步,兴奋唤道:“裴大人!”
奔过来的人也就十六七岁,身穿墨蓝翻领胡服,束起的高马尾随着步履甩动,身量虽然算不得高大,却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眼眸澄澈没有一丝杂质,是个很可爱的邻家少年。
“小鱼儿回来啦?”裴敏唤他的小名,眼里也带了些明媚的笑意,“此去洛阳一行,可找着自己的爷娘了?”
靳余是洛州饥荒时,被裴敏从饿殍尸堆中捡回来的。
他摇了摇头,有些失望的样子,然而很快打起精神来,笑出腮帮上一点梨涡:“我给大人带回了洛阳特产的梨花春和羊肉干,已经送去您房间啦。”
“还是小鱼儿有孝心,平日没白疼你。”裴敏去武后那儿将被罚的俸禄补了回来,心情正好着,便道,“下去玩罢,我去正堂商议些事。晚上我们一起,让你乌至哥哥烤羊肉佐酒吃!”
乌至是回纥人,烤羊肉的手艺一绝,靳余咽了咽口水,欢呼一声跑开了。
裴敏朝身侧候命的下属道:“朱雀,吩咐诸位执事、主簿,一刻钟内正堂集合议事。”
朱雀领命前去。
裴敏性格散漫,赏罚分明,却不以死板的规矩约束下属,一月也难得去正堂集会一次。司监堂左执事王止察觉到了些许严肃,便问道:“裴司使,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敏朝正堂走去,官袍明丽,从鼻子里哼笑一声:“终归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帝后之间生了嫌隙,首当其冲的便是净莲司。”
裴敏三言两语,将今日入宫得来的消息说清,又道:“这么大的动静,净莲司居然全然不知,北衙禁军越发厉害了。”
“圣上的人一旦渗透进来,以后无论净莲司选择哪一方,都势必会得罪另一方。”话虽如此,可王止并未流露太多担忧。
“净莲司这块硬骨头,不是每个人都能吞得下的。”何况天皇陛下病体沉疴,将来是谁的天下还未可知。
思索间已到了议事厅正堂,裴敏望着檐下挂着的黑漆牌匾,唇线微微上扬,“这里已经多少年不曾热闹过了?不管那边派谁过来,且看看到底是他吞了净莲司,还是净莲司吞了他。”
正堂门扇往两边推开,厅内案几后,十余位身穿印有紫金莲纹戎服的下属跪坐。闻声,这群面色或阴冷或凶煞的恶吏一改懒散姿态,收敛神情,直身叉手行礼道:“裴司使!”
……
连着数日的沉静,宫里一直没有新消息传来,自羽林卫换血,拔了一众暗桩眼线,打探消息也不似之前那般便利。
越是风云变幻之前,则越是风平浪静。
不几日到了上元佳节,长安市坊间提前一日便挂好了各色花灯,像是一夜之间春风入城,吹开了市坊街道上空层层叠叠的灯笼花海。还不到黄昏,已有红男绿女赶早结伴出行,届时灯火通宵达旦,热闹会持续一整夜……唯有净莲司内大门紧闭,与喧闹绝缘。
偏厅前的空地里,裴敏正在审讯新抓的犯人。
那人蓄着山羊胡,身量黑而精瘦,脸上挂了彩,衣襟处也不知沾了谁的血,此时正被手脚朝上绑着,背部朝下,整个人如同一只烤全羊般被缚在粗长铁钎上,身下不到两尺处就是一大盆未点燃的炭火。
这火若是点起来,便是一头整猪也会烤熟。
男子吓得面色发白,仍拼死挣扎,瞪眼咒骂道:“你们这些净莲司走狗,啖狗屎的蛆虫败类!有本事杀了老子!”
裴敏不急不躁,等男子骂累了,方翘起尾指掏了掏耳朵,散漫道:“骂得好。只是你可知道,净莲司如何处置嘴巴不干净之人?”
朱雀接上话茬,故意阴声道:“口出恶言者,当漱口刷牙。只不过刷牙的器具不是柳条也非茶叶,而是布满了尖锐铁钉的刷子。这一刷子刺入嘴里,不消几下,牙龈舌头都会被搅个稀烂,直到碎肉和着鲜血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牙齿颗颗脱落,那才罢休。”
方才还在挣扎咒骂的男子果然僵住了身子,睁大眼敢怒不敢言。
不过是披着“正义”外皮的贪生怕死之徒,稍稍一吓唬便原形毕露。裴敏哂笑,端详着男子色厉内荏的狼狈模样,“常远,洛州曲县人士,家中有一花甲老母,妻儿双全……老汪若是识趣,就应该奉上银两买回净莲司的情报,好保住他老人家的官帽。可惜,他竟傻到派你夜潜净莲司偷盗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