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贺兰慎的人不住净莲司,也好。
裴敏梳洗完睡下,已是后半夜,朦朦胧胧睡下,感觉刚合眼没多久,便听见庭院中传来了催命符似的大鼓声,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人脑壳疼。
不一会儿,鼓声停,有人沉声高喊道:“少将军有令,起床,点卯!”
裴敏歪七扭八地躺在睡榻上,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懒洋洋掀起一只眼皮望去: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狗都没醒。
小和尚要完。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身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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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净莲司殿侧有块不大的校场,贺兰慎领十余亲卫,从天色漆黑的卯时站到晨光熹微,集合大鼓两刻钟一敲,净莲司上下无一听命前来,即便有几个起得早的路过校场,也只是阴阳怪气地冷笑一番便走了。
残星寥落,天色微白。
“少将军,快辰时了……”随行校尉严明看了眼空荡萧瑟的校场,尴尬道。
贺兰慎没说话。又听严明愤愤提议:“要么,卑职将他们挨个揪出来!”
“不必。”贺兰慎挺身伫立在清冷的晨曦中,戎服上都蒙了一层湿气,却没有丝毫不耐,“只需揪住净莲司里威望最高之人,其他人自会安分。”
“少将军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严明想,莫不是要把裴敏从榻上拽出来,杀鸡儆猴?
可她是个女的呀!
说来也巧,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从侧门围墙上翻下来,歪襟斜带,打着哈欠脚步虚浮地往寝所方向走。
这人一头张扬的棕栗色鬈发,腰后十字形交叉挂着两柄波斯弯刀,正是在平康坊的脂粉堆里厮混了一夜未归的沙迦。
“来了。”贺兰慎低声,话说间已顺手拔-出严明的佩刀,用力一掷。
刀刃离手,迅如闪电,嗡的一声钉进院墙之中,堪堪挡住沙迦前行的道路。
沙迦瞬间酒醒,眯着眼四顾,喝道:“谁?!”
视线与贺兰慎交接,沙迦恍然。他垂首看着距离自己胸口仅有半尺的刀刃,眨眨眼,又屈指将雪白的刀刃弹得叮当作响,随即摇头道:“这刀不好,我不要。”说罢要走。
自己的佩刀被嫌弃了,严明脸色霎时难看,心想:谁要送你刀?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这波斯人的脑子和裴敏一般古怪!
贺兰慎唤住沙迦,握着黑鞘金纹的细长唐大刀道:“左执事,来切磋。”
沙迦眼底疲青,满身酒气,挥手道:“改日……”
“你胆怯了。”贺兰慎逆着屋脊上的一线晨光,将右手从刀柄上松开,似是轻视。
“我害怕?哈,我害怕?”沙迦被激起了斗志,回手搭在腰后的双刀上,躬身抬眼,宛如野兽蛰伏,咧嘴笑道,“小兄弟,若是哥哥不留神伤了你,你可不要哭着鼻子去找大唐天子告状!”
咚咚咚,咚咚咚,大鼓急促擂响,间或夹着刀刃碰撞的清越声、或远或近的谈话声,吵吵嚷嚷一片。
裴敏从被褥里伸出头来,将耳朵里塞的棉花取出,眯着眼看了看窗外,天已大亮了。
寝房门外传来靳余刻意压低的声音:“嘘!你们小声点儿!裴大人还在睡觉。”
裴敏脑袋昏沉,长发凌乱,闭眼还想睡,却被吵得睡不着,便索性起身唤道:“小鱼儿!”
“大人?”靳余的身影映在门扇上,问道,“您醒了吗?”
清晨有些冷,裴敏披着被褥坐在床榻上发呆,声音沙哑道:“外面何事吵闹?贺兰慎的人还在?”
“嗯!”靳余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新来的上司在和沙迦大哥切磋,二人打起来,大家都在观战!”
又打起来了?
到底是血气方刚,一天天的就知道逞能斗勇。
裴敏轻笑,而后忽觉不对劲:贺兰慎并非沉不住气的人,为何突然要和沙迦决斗?
……莫非故意挑战净莲司内第一高手,意在以实力震慑众人,又可闹出动静引众人前去观战集合,当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外头的谈论声和助威声越来越盛,不用想也知道两人交手是多么精彩激烈。裴敏挣扎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能按捺住凑热闹的心思,掀开被子下榻穿衣。
梳洗完毕,她拉开高柜,伸手拿起一件翻领的胡服,想了想,又将这件常服收回柜中,转而取下一旁衣架上熨烫好的浅绯色女官服穿上,束好腰带,长发束成一髻后戴上幞头,裹上网巾透额罗,明丽飒爽,噙着笑推门而出,顺着靳余的指引朝校场方向走去。
果然热闹!
裴敏走到围观人群的最里头站定,只见校场中心两人过招拆招,拳脚如疾风骤雨,不相上下。沙迦出拳击向贺兰慎的面门,却被对方抬掌包住,化掉他那一拳力度,再借力往自身方向一扯,沙迦顿时一个趔趄……
裴敏眯眼,啧了声:“这个沙迦!”
一旁的靳余感叹道:“新来的这位大人好年轻,身手却好生了得。从未有人能与沙迦战上半个时辰!”
“左执事杀他!”净莲司的恶吏们挥舞拳头呐喊。
“少将军威武!”十几个羽林军也振臂高呼,但他们势单力薄,助威声很快被更大的呐喊声淹没。
拳风,脚风,呐喊声,小小的校场热血沸腾。
“这样打下去,何时才有胜负?”朱雀不知何时站到了裴敏身边,低声道。
“不如,来赌一把?”裴敏故技重施,不正不经地招呼下属道,“来来来,押大沙迦赢,押小贺兰慎,买定离手,本司使亲自坐庄啦!”
大家才被骗过一次,已然不上当。有人道:“昨日他们才打成平手,今天想必也是不分伯仲,左右又是‘大小通杀庄家赢’!”
其他人纷纷点头道:“裴司使,小的们俸禄微薄,您就别坑我们了!”
裴敏哈哈大笑,顺着话茬说道:“既是没有胜负的比斗,看着也无甚意思。”说罢,她抬手于空中击掌三声,扬声道,“停手罢,再打下去净莲司都得给你们拆了。”
现在所有人都聚集在校场,贺兰慎的目的达到了,闻言收手而立,不再恋战。
沙迦斗红了眼,趁着贺兰慎收手之时狠狠扬拳揍去!
“沙迦!”裴敏一声轻喝。
昨夜沙迦留宿平康坊,大概闹了整晚没睡,不知被娘子、歌姬们灌了多少黄汤,此时脚步虚浮招数混乱,身手不及清醒状态的七成,再打下去未必有胜算……
旁人不明白,裴敏却是知情。她得稳住净莲司的军心和颜面。
沙迦的拳头距离贺兰慎的鼻梁仅有一寸,堪堪顿住,扬起的拳风呼呼作响。他苍狼般灰蓝色的眼中满是不甘,龇牙一笑,将青筋暴起的拳头放下,说:“小兄弟,我们之间还没完。”
贺兰慎没理会他,单手按着佩刀,淡漠沉静的眼睛环视围观众人,沉声道:“各领头执事,厅堂集合议事!”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净莲司众人刚见证了一场旗鼓相当的决斗,胸中热血未凉,此时听贺兰慎发布集合命令,一时尴尬,想走又显得气量小,留下又太掉面子,不由齐刷刷望向裴敏,等她的裁决。
裴敏慢斯条理整了整袖子,笑道:“都看我作甚?贺兰大人是奉圣命而来,自然要给圣上颜面,都去正堂候着罢,本司使还等着吃朝食呢。”
她发了话,众人才三三两两朝正堂走去。
见他们眼里只有裴敏而无贺兰慎,严明心中不爽,张嘴欲斥,却被贺兰慎低声制止。
一旁,裴敏朝靳余道:“小鱼儿,去将李主簿和师姐唤来,一同议事。”
天大亮了,春寒萧索,云翳阴沉沉的不见日光。
与贺兰慎擦身而过之时,裴敏开口道:“没想到你这小和尚,也有几分狡猾,竟想到这样的法子。”且挑沙迦最疲惫的时候下手,足以震慑净莲司。
“多谢谬赞。”贺兰慎身穿牙色戎服,腰束黑色蹀躞带,幞头外包裹着一块绛罗帕,那样抢眼的颜色更衬得他面容英挺白皙,眼角的小痣风华无限。
校场里没了闲杂人等,裴敏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老实说,你卯时敲鼓扰人清梦,我以为你这小和尚是撑不过今日的,未料不仅撑住了,还站稳了第一步。”
贺兰慎看着裴敏,青色发茬的鬓角淌下几滴晶莹的汗水,腕上缠绕的佛珠温润流光。他冷峻道:“你该唤我大人。”
少年郎一本正经的模样甚是有趣,裴敏上下打量他一眼,笑得好不张扬恣意:“大人?你哪里大?”
话蹦出了口,方觉有歧义。
贺兰慎看了她一眼,眸色有些凌寒。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大人?你哪里大?
贺兰:哪儿都大。
裴敏:……咳,我是说你的的年纪!
贺兰:我是说我的力气……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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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裴敏直觉贺兰慎会错了意,却并不打算解释,在大理寺狱中被算计的仇,她可一直记着呢!
遂稀奇道:“原来你也会生气?我还以为你是尊石像呢!”
贺兰慎眼底的波澜转瞬即逝,越过她而去。
二人各怀心思入了正堂,净莲司内领了职位的皆已到齐。
“裴司使。”
“裴司使!”
众执事纷纷朝裴敏躬身行礼,皆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贺兰慎,间或抬眼看他,也大都带有些阴恻恻的敌意。
贺兰慎倒沉得住气,按着佩刀坦然走向前方主席之位。
主席之上,只有一张案几,一个席位。裴敏越过贺兰慎,率先在案几后盘腿胡坐,招呼一旁立侍的靳余道:“小鱼儿,看茶。”
她坐姿过于洒脱不羁,贺兰慎身后的严明看不下去了,不满道:“少将军官职比你大,乃是上级,按礼当上座。裴司使坐在这个位置,怕是不妥罢?”
裴敏曲肘搁在案几上,道:“我是一司之长,不坐这坐哪儿?坐你身上?”
“你……”严明气得直瞪眼。
偏生座下一片哂笑,严明更是脸红脖子粗,额上的青筋突起,显然是忍耐到了极致。
贺兰慎道:“裴司使如若喜欢站着议会,也可。”
裴敏这才收敛些许,将身子朝一旁挪了挪,让出半个席位来,笑道:“哪能让贺兰大人站着呢?快请坐,这地盘我舍一半与你。”说罢,还挑衅似的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案几是长形的,约莫四尺来长,尽管如此,让出来的一半也不宽绰。贺兰慎落座,必定与裴敏比肩咫尺。
纵使大唐风气开放,大多男子对女子仍是带着骨子里的轻视,更遑论是出自清规戒律森严的佛门弟子?
裴敏料想贺兰慎不屑与她同席,有意让他为难。可未曾想小和尚眼也不眨,将佩刀往案几上一方,便直身正坐下来。
两人并排而坐,妖艳与清冷、端庄与不羁形成惨烈的对比。
堂内细碎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以怪异的目光打量这本该水火不容的两人。
反倒是裴敏愣住了。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清了清嗓子,朝众人道:“傻站着作甚?都坐罢。”
裴敏本想让靳余重新加一个位置给贺兰慎,想想又作罢,显得自己露了怯似的。她换了个姿势,支棱起一腿,手搭在膝盖上,侧首看着贺兰慎线条流畅俊美的侧颜,目光落在他眼尾的朱砂小痣上,低声调笑道:“小和尚,你的佛难道没有告诉你女人如虎,不要近女色吗?”
两人距离近,说话像是耳语般奇怪。
贺兰慎坐姿端正如高山之雪,岑寂道:“佛言戒色,是不近色,而非不近女。”
裴敏道:“女人不是色么?”
贺兰慎说:“色是淫邪,男女皆有,不应以偏概全强加于女子身上。心无邪念,所近之人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
裴敏细细琢磨着他这番话,竟品味出几分禅意来。她接过靳余递过来的茶水,捧在鼻端嗅了嗅,却不饮下,只笑道:“你这几句倒颇有些眼界,不似那些总拿女人比‘祸水’的庸人。”
贺兰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静睿智的眼睛扫视座下众人,趁着他们安静下来的间隙,沉声道:“在下羽林卫中郎将贺兰慎,今奉圣命为督察使协管净莲司。今后同僚为官,皆为大唐社稷谋福,当患难相恤、荣辱与共,还望诸位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
他官话说得有模有样,净莲司各领事要么低头抠手指玩茶盏,要么歪身坐着发呆,显然是无拘无束惯了,并不吃新上司这套。
裴敏在一旁咬着唇哂笑,还未笑完,忽见贺兰慎的视线投来,望着她道:“贺兰初入长安,对座下诸位不甚了解,还望裴司使做个引荐。”
许久的寂静。
过了好半晌,裴敏摇晃着茶杯,慢悠悠抿了几口,才道:“此乃裴某职责所在,贺兰大人抬举了。”
说罢,她抬眼,霎时间变了气场,扬声道:“净莲司主簿李静虚,司起草命令,礼仪待客,账目出纳考核之职。”
左侧第一张案几后,一名三十上下的儒雅男子应声直身,朝主席之位一拱手,墨发以玉冠半束,广袖青衣,神情不冷不淡,颇有超凡脱俗的仙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