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幕低垂,路灯昏黄。
校门口来往着零零散散的学生,有细碎的说话声隐入风中。
朗溪收回目光,尴尬地裹紧大衣。
对方好歹是她的老师,虽然可能下学期就不做了吧,不管怎样,尊师重道还是要的。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问得非常官方,“宋老师,有什么事儿吗?”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有点唐突,但我实在憋不下去了,”宋言搓了搓手,将局促展现得淋漓尽致,“你知道的,下学期,我就不在学校,也不是你的老师了。”
朗溪内心一连串省略号。
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宋言继续道,“之前是碍于我跟你的师生关系,还有你有男朋友,我一直把我对你的感情藏在心里,但现在——”
说到这,宋言抬起头,“朗溪,我虽然不清楚你和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不管怎样,我都喜欢你。我不想等我走了,你都不知道我的心意。”
没想过这个平时看起来内敛温和的男人能这么直白,朗溪倒是很意外,不过这种情况实在尴尬,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骁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她又要面临期末和毕业。
根本无暇思考感情上的事情。
何况,她一直把宋言当朋友。
低头看脚尖,小白鞋上不知从哪儿蹭上一块小泥巴,朗溪吸了吸鼻子,“宋言,你知道的,我们只是朋友,就算我现在分手了,也不代表——”
话没说完,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朗溪不喜欢关键时刻被打断,下意识按掉电话继续,可还没开口,电话再次响起。
宋言苦笑了下,“你先接。”
朗溪这才正儿八经地看手机,结果一看——
……是杜骁。
见朗溪怔住,宋言一下就猜到打电话的是谁,他心情本就难受,此刻更是低了两分。正当朗溪犹豫接还是不接,宋言开口,“还是接吧,不用在意我。”
朗溪:“……”
不过不管怎样都是要和杜骁说清楚的,这样拖着反倒给他一种怄气的感觉。顿了两秒,朗溪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杜骁怫然不悦的嗓音——
“被告白的感觉就那么爽?”
朗溪一怔,猛然回头。
下一秒,就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宝马不知何时停在身后,而驾驶位置上,正坐着身姿挺拔的杜骁。
-
如果不是看到那个在朗溪身边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男人,杜骁觉得,自己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生气。
某种程度上讲,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忍耐力挺强的人。
这么多年在娱乐圈儿里混,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无论怎样,他都能波澜不惊地忍下去,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一次,他也能。
就像高攀说的,小姑娘耍耍性子很正常,既然耍了就要哄,何况这次事故,也的确有他的诱因。亲眼见着别人在自己眼前死掉,这种感受杜骁比任何人都体味得都深,所以他明白,朗溪现在的状态,需要好好恢复一段时间才能好转。
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杜骁就打算好好陪着朗溪。
无论推掉多少个资源,他都不在意。
但潘月婷不同意,柯文雅更不同意。
柯文雅的电话是在第一时间打过来,那时他刚知道消息,正被高攀气得发疯,急得也发疯,柯文雅却态度冰冷,不让他回去。
用潘月婷的话说,这时候举国上下的目光都聚焦在平江号上,平江医院外头也都是媒体和记者,杜骁突如其来的回去,这不上杆子给媒体提供素材吗?
到时候怎么解释?
朗溪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杜骁能不能绷住?
就算真能绷住,朗溪的名字闹到明面儿上,之前被拍的事儿会不会兜不住?现在的粉丝神通广大,不被曝光的事情都能给掘地三尺,要是真的摆到明面儿上,第二天微博服务器就得瘫痪。
这个风险,鼎力这种全靠着杜骁的中等作坊冒不起。
当然也赔不起。
因此,得到的结论就是斩钉截铁的不能。
就是憋到死也得给我在北市呆着。
但杜骁是个26岁的成年男人,以他桀骜的性子,不大可能不会听公司的,而柯文雅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安排六个保镖和三个助理过去接杜骁。
好歹是在电视台,很多事儿不能闹大,柯文雅就是吃准了这点。结果当然如她所想,九个人顺顺利利地把杜骁带了回去,关在酒店,且收走一切通讯设备。
呆在酒店的那天,是杜骁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天。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骄傲,甚至自负的人。在别人还在读书早恋的年纪,他已经开始闯娱乐圈。他并不是一个老天赏饭的草包,而是一个外在条件优越,内在又足以匹配外在的人。
为了在这个圈子里混到一口饭,小小年纪,他就能忍下所有的厌恶与委屈。
表面上阳光开朗又随和。
可谁又知道,他骨子里的是阴戾和倔强?
而今,他又站在娱乐圈的制高点,像个王一般,被许多人喜爱与仰望。正是因为这一切,让杜骁觉得,他很强大。
只要他想,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好。
只要他要,什么东西都能得到。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似乎有些可笑。
说来说去,再风光,也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当老板的一声令下,他就得乖乖跟着那几个保镖回去。
其实杜骁小时候没少打架。
他这个人下起手来又狠又准,早些年因为拍戏,专门学过武术和跆拳道,要真动起手来,他不一定真能被制住,但问题就是——不能。
在电视台里和保镖们打一架也不能立刻飞到郎溪身边,反而会造成一连串非常恶劣的影响。
成年人就要有成年人的样子。
他不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
如果他真的任性这一次,那么所有人都要跟他承担这个后果。所以到最后,他只能听柯文雅的安排。
但同时,他又真的真的非常担心朗溪。
杜骁甚至把后果想到最坏,那就是朗溪在这场事故中死掉。
然而他完全低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光是想到朗溪躺在医院中上着呼吸机被三四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救,他的心脏就疼得一抽一抽的。
但好在,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很长。
很快,高攀就给他带来好消息,那就是沉船事故中大多数都被营救了,而少数的几个丧生名单中,并没有朗溪,此刻的朗溪正好好的躺在医院,伤也不重。
杜骁心里好受了不少,也放下偷跑出去的想法,开始思考怎么对付柯文雅。
事实上,柯文雅对他不是真的冷血无情。
想想就知道,杜骁是鼎力的台柱子,柯文雅很大程度上要靠他吃饭,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正是因为柯文雅要靠他吃饭,所以很多决策上,就会非常理智。
理智归理智,在规则内行事,她还是没那么大权利说不的,就比如这一次,杜骁正儿八经地和她谈接下来的行程。
行程都被助理捋顺摆在明面儿上,其中有两个电影节,还有几个广告和封面拍照,都是别的小生求都求不来的资源,但在杜骁这儿,也就是个活儿。
活儿是干不完的。
活儿也永远不可能比人重要。
杜骁开门见山目的明确,电影节是一定要去的,但他手头的资源可以让给鼎力出挑的师弟,除了出席电影节,他接下来的一个月都要休息。
不用说,柯文雅都知道这是为了谁。
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她又莫名发醋,憋不住问出和当初一样的问题,“至于吗杜骁?这么好的资源?我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有什么魔力?”
杜骁神态冰冷,语气透着理所当然,“当然是因为爱她,不然还能为什么。”
话音落下,柯文雅怔住。
记得上一次,也是这个问题,杜骁丢下一句“她对我有恩”便转身走人,那副轻飘飘的模样,让柯文雅真的以为杜骁单纯因为过往的情谊才维持着与朗溪的婚姻。
这也是她擅自去找朗溪的原因。
虽然这样做看起来十分不磊落,但柯文雅觉得这是为了杜骁好,既然不爱为什么要在一起?而且恩情是恩情,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以身相许那套?
八成就是朗溪那个丫头片子死赖着他。
可直到这一刻,柯文雅才发现,她以为的也只是她以为。
杜骁私底下冷淡又薄情,对谁都保持着距离,贴上来的女人无数,却从没见他正眼看过谁,而就这样的男人,居然能说出“爱她”这样的字眼。
而她——除了工作时间,几乎得不到这个男人任何多余的笑。
柯文雅一口气提上来,忽然觉得郁闷到极致,又十分妒忌。然而杜骁并不在乎她脸上的微妙表情,只是很自然地说下去。
——推掉行程造成的损失,他会以抽成方式回流给公司,也就是这一个月内他所有的营收,都多抽出一份比例给鼎力,以此堵住鼎力各位高层的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杜骁做出什么决定,柯文雅都不会再意外。同样她也知道,即便她再拦着,也拦不住杜骁回去的心,他总是有办法回去的。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他真的不顾一切,任何资本都无法掌控他。
就这样,简单签下协议,杜骁终于提着行李回到平江,这也是为什么他迟了一天才回来。
但他并不知道,仅仅错落开的一天时间,对于什么都不知道朗溪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为他保留的最后一丝血条,就这样毫不留情地被清空了。
……
从回忆中渐渐抽离出来,男人捏紧电话,狭长的眼微眯。
车外,穿着雾粉色呢外套白裤子的小姑娘像一只小兔子似的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似是受到不小的冲击,可气的是,旁边那个男人还很关切地看着她。
胸腔那股偏执的占有欲将他胸腔里的怒火点燃,他不确定那个男人再看下去他会不会过去给他一拳。
杜骁没了耐性,冷凝着声道,“上车。”
这一声惹得朗溪一怔。
她很讨厌这句话。
见气氛分外的僵,高攀自作主张,“不然我下去帮你叫她上来吧,这大晚上的她可能看不见你。”
说着,高攀推门要下去。
可他没想到,杜骁的动作比他快。
抢先一步下了车,男人三步化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拉住朗溪的手腕。眼睁睁看着杜骁走过来,朗溪不由得瞪大眼,下意识开口道,“杜——”
后面的字还没蹦出来,杜骁已经把她拉到车前,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车门,护着她的头将人塞进去。
动作堪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看得愣在原地的宋言目瞪口呆。
然而最嚣张的不是这,最嚣张的是,杜骁拉开驾驶座上的门时,还抬起眸警告地瞥他一眼。
堪堪瞥得宋言一哽。
直至车尾消失在街角,他才有所恍然——
等等,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像杜骁??
-
晚上的路况并不堵。
很快,车便行驶进小区,杜骁拉着朗溪上楼,高攀去停车。
因为刚刚发生的一切,两个人的表情都异常难看。
特别是杜骁。
他似乎还处于盛怒,一进门就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朗溪则连外套都没脱,静静地站在客厅,做好等待暴风雨来临的准备。
杜骁猛灌下一杯水,转过身,“所以那个男人是谁。”
满满的颐指气使。
就连质问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欠扁。
朗溪真是恨透了他这副模样,轻飘飘道,“关你什么事。”
杜骁:“……”
将玻璃杯撂在大理石台面上,他又倒了一杯,哼笑道,“长本事了。”
朗溪没说话,明目张胆地与他对视。
虽然她和宋言完全没什么,但她就是不想解释,还换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去学校的,怎么知道他在跟我说什么。”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莫名带了一股强硬的气势。
完全不像小姑娘平时的作风。
杜骁目光沉沉,握着玻璃杯走到她跟前,这时他才发现,不光朗溪的语气变得强硬,就连眼神都变得坚定起来。
仿佛从前那个乖巧怯懦的小姑娘消失了。
杜骁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就被心头恶气打散。
男人目光沉沉,“你不接电话的时候过去的,看懂他说什么是因为之前学过唇语。”
……您还真是多才多艺。
见她不作声,杜骁微微皱眉,“脱下衣服说话。”
“不脱了,”朗溪嗓音清脆,“有什么事儿你尽快说,说完了我还要回学校,再晚宿舍要关寝了。”
她像想起什么,“哦对,这边还有一些我的东西,你要不急的话,先放两天,回头我考完试了就过来拿——”
“朗溪,”杜骁不悦,震呵一声,嗓音压低,“闹够了没?”
朗溪波澜不惊;“我没闹。”
她走上前,脊背挺得笔直,“我就是要离婚,这次你听明白了吗?”
像被打了一耳光,杜骁不可理喻地看着她,然而从朗溪果决的眼神里,他终于发觉她真的不是在怄气。不知为何,他反而冷静下来。
静默两秒,杜骁沉声道,“给我个理由。”
朗溪气息微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过够了,累了。”
杜骁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将心底的隐忍都化作力气撒在手中的玻璃杯上,缓了好几秒,他才声音平静道,“就这?我不服。”
“结婚不是恋爱,你想分开就能分开,给我成熟一点。”
朗溪轻嗤。
还给我成熟一点,跟念台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