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统领邓冲很赏识你, 有想要提拔你做副将的心思。倘若你能保证日后服从命令, 不做违逆军中铁则之事, 本王可允你继续留在禁军之中护卫宫城。凭你的能力, 待日后积累军功,亦可镇守一方, 本王自然不会薄待于你。”
魏葬垂眸思索, 似是也在挣扎于他的提议。
可是最终,他还是婉言谢绝了:
“多谢王上好意,但请恕魏葬不能遵从。魏葬无心朝堂, 比起统御兵马,更愿得鲜衣怒马,行走江湖,看尽世间繁华。待魏氏宗祠落成之后,我就会去游走四方。”
赫绍煊盯着他的双眸看了半晌,最终释然允了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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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去的两年当中,赫绍煊多以性情乖戾、杀人如麻的形象烙印在大多数人们心目中。
而经过平叛桀漠军与魏氏雪冤两件大案之后,楚禾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如今赫绍煊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已然大改。
自从魏氏平反昭雪的消息飞速传遍了东尧的每一个角落之后,各方有志之士听闻此事,除却对魏氏惋惜之声外,最被盛传的声音莫过于夸赞东尧王宽仁贤德的威名。
最直观的反应便是北朝书院。作为向朝廷输送人才、培养候补官员的北朝书院,今年的考生竟暴涨了三倍还多,原定于七月末才结束报名的初试,不得不分成许多个批次进行。
在天子的朝堂之上郁郁不得志的那些名流才子们,纷纷涌入东尧,青都一时竟成为了众望所归的去处。
然而,楚禾也敏锐地觉察到,如今东尧面临此番盛况,已经引起太多的忌惮了。
原本天子定在五月二十九启程返京,可自从魏氏被翻案的消息传出之后,竟又往后推迟了三日。
听闻赫元祯整日整日地烂醉如泥,赫绍煊在痊愈之后前去长青宫拜见过一次,可没进门就被殿内熏人的酒气轰了出来。回到寝宫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
楚禾一边替他解着披风,一边笑问道:
“怎么,我难道猜错了?”
赫绍煊眉头微微蹙起,长叹了一声道:
“你猜的不错,堂堂天子,喝得跟一个风月场里买醉的纨绔一样,这若是让人知道,岂不是…”
他憋着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说完,一个人盘膝坐到了蒲团上生着闷气。
楚禾自然是知道赫元祯究竟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却当着赫绍煊的面不好开口,只能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跪坐在他旁边为他斟了一盏茶。
她那一双素手将茶杯捧到赫绍煊面前,温声细语道:
“恐怕他现在的模样,是赵郁最想见到的样子。天子整日沉浸在醉梦中,看似昏庸无度,实则却是他最好控制的时候,他大可以全心全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见赫绍煊眼中隐隐浮起一层怒意,楚禾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抚道:
“这次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局会被破解。既然他要留下来,那我们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听她说到这儿,赫绍煊眸中渐渐缓和下来。
他望着楚禾细嫩葱白的手指轻盈地举起茶壶来添茶,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握住她的细腕,将她拉近了一些,低声问道:
“但凭一粒动过手脚的药丸,你怎么就能推断出他要做什么?”
楚禾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轻柔掠过明眸,唇角忽地浮上一层略带着几分小得意的笑容,牢牢地抓住了赫绍煊的目光。
“在我得知魏葬特意挑选了云霄阁谋刺的时候,我大约就明白,他是故意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行动。可这样古怪的要求,一定会引起赵郁的兴趣,他只需稍加调查便能知道魏葬曾是我极为倚重的暗卫。倘若他的身份被你察觉,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污蔑于我,说云霄阁的刺杀行动是我指使的…”
赫绍煊听她说完,看着她那张容颜倾城的脸上却浮起一层天真烂漫的神色,像是在等待他夸赞一般。
他垂眸笑而不语,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几乎不舍得挪开目光。
这个美而不自知的小美人,果然没看出来别人对她的心思已经超越了简单的主仆之情。她竟然还单纯地以为,连赵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
楚禾有些不服气,稍稍抬起脸来,红扑扑的脸色,带着小丫头一般的娇态:
“我说的有错么?”
赫绍煊显然不打算将一切都告诉她,于是便开口道:
“听丞相说,青都境内被赵郁安插了许多眼线。你若是能在三日之内将人找出来,我就答应你一个愿望。”
楚禾忽地便来了兴致,抿唇笑道:
“我早就跟丞相说好了。我去找楚明依对峙,他去找赵郁对峙,我们兵分两路,定能将敌军斩落马下——”
赫绍煊笑了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说丞相在玉阙山有一位故人,所以才给他传递了消息?”
楚禾点了点头,仔细想着谢照衡的话说道:
“我记得…当时他好像无意中说了一句‘那个人是这世上最干净纯粹之人’,我没大在意,后来仔细一想…估计是丞相心心念念之人,所以才不肯告诉我们她的身份。”
赫绍煊挑眉,抬手用力戳了一下她的眉心:
“什么心心念念之人,你一个小孩懂大人的事吗?按照丞相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爹爹的兄长了。”
楚禾睁圆了眼睛,正要开口反驳,可声音却无比泄气:
“我…我不是小孩了,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上辈子活到二十一岁,可如今这副躯壳却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难免会让人觉得她少年老成,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行为。
谁知赫绍煊忽地靠近她,在她耳畔轻笑道:
“楚禾,你是不是想做大人的事了?”
楚禾脸上一红,怯声道:
“我…我没有…”
赫绍煊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哄:
“乖,等你长大了,哥哥就教你做大人的事。”
楚禾红了脸,从他身旁落荒而逃。
跑出老远,赫绍煊的声音才从背后幽幽传来:
“祝你和丞相旗开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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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赫元祯整日整日地饮酒昏睡之后,宫里便没人再敢拘着楚明依,她便自作主张地搬回了长青宫,每日贴身照料赫元祯。
楚禾乘着轿辇来到长青宫外面,恰巧看见楚明依引着一群宫女往内殿走去。
此番她来找楚明依,原本就没打算跟她客气,直接便命身后跟随的侍从们将人拘押了起来,挪到侧殿去细细盘问。
楚明依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一路大呼小叫,企图引起天子亲随的注意。
楚禾命人直接堵了她的嘴,将人手脚捆住扔到了侧殿之中。
楚明依望着她的眼睛几乎能冒出火光,虽然被堵着嘴,却仍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倒也不嫌累。
楚禾就这么淡定地坐在她对面,似是波澜不惊地等待着她喊不动了,才亲自走过去将她口中的破布扯下来。
楚明依一开口便怒骂:
“楚禾!我乃是天子贵妃,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楚禾冷冷地看她一眼:
“楚明依,你别忘了,你先是楚家的女儿,后是玉宫里的楚贵妃。没有根基的妃嫔,在后宫里连命都保不住,你谈何登上皇后之位?”
楚明依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楚禾,亏你说得出口,楚家何时拿我当过女儿?我又凭什么要记挂着自己的身份?”
楚禾从袖中抽出一封名单来扔到她脸上,淡淡道:
“就凭这个。”
待那宣纸在楚明依面前落稳,她低下头来扫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着七八个熟悉的名字,立刻变了脸色,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
“你…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是…”
楚禾盯着她的眼睛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要紧,关键是这份名单如今已被谢丞相送到了赵郁面前。这份名单上的眼线,都是赵郁费劲了多年心思培植的,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说等他知道名单已经落入我们手中的时候,会怎么想?”
楚明依略一思索,立刻便大惊失色:
“我没有背叛他!这都是你害我的!你害我的!”
楚禾慢慢靠近她,波澜不惊道:
“楚明依,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我便替你说了吧。赵郁得知这件事之后,除了不会再信任你之外,也不会再请玉阙山的术士给你送摄魂香,你再也没办法留天子宿在你宫里…”
楚明依脸上露出一片惶恐的神色,红着眼睛颤声道:
“你怎么会知道…摄魂香…”
楚明依前世里便使用宫中禁药摄魂香,以此来留住赫元祯夜夜宿在她宫中,以此来争宠。
想到此处,楚禾眼中不由地浮起一层厌恶,冷言道:
“我知道的远远不止于此。倘若你将知道的东西全都告诉我,我会保你不死。可若是你坚持不说,赵郁迟早会杀了你。没有了楚家的庇护,你连长伴青灯古佛的机会也没有。”
与此同时,谢照衡正拿着一封一模一样的名单扔在赵郁面前,淡淡开口道:
“天枢兄,你我各为其主,终究走向殊途也在所难免。只是…这名册乃是贵妃娘娘亲自承认的。这些眼线,如今便蛰伏在这青都城中的眼线。您还有什么想说的?”
赵郁眼眸落在那封薄薄的名单上,锁紧眉头片刻,却又舒展开来:
“师弟,你也太小看师兄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我怎么会全都告诉那个蠢女人?她就算背叛了我,她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其中的凤毛麟角……”
赵郁不经意间抬眼看着谢照衡脸上和煦的笑容,忽然迟迟反应过来他的计谋,一颗心瞬间便堕入了冰窟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阿禾:哎,每天跟一个小屁孩扮演小屁孩真的好累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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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师兄弟此番过招, 竟像是互换了位置一般。
赵郁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惶恐迷惑, 而谢照衡脸上却始终淡定从容, 毫无从前面对他时常常表现出来的不自信。
谢照衡越是笑,赵郁就越感觉到,他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具之下一定潜藏着他看不清的秘密。
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 还尚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落败的,就又收到这样沉重的打击。
那看似□□无缝的计谋, 竟然这位在师门修习时处处不如自己的师弟轻而易举拆穿, 这不得不让赵郁开始忌惮。
谢照衡看到赵郁额头暴突的青筋, 微微一笑,手指捻起那页薄薄的宣纸:
“师兄, 你放心,我并不知道你在青都埋下了多少暗桩,也不知道这份名单详细的内容。以师兄的机敏,大约已经发现了吧, 这份名单上只有第一个名字和最后一个名字是真的, 其余全都是我杜撰的。”
他一松手, 那页纸便飘飘忽忽地落到了赵郁脚边。
赵郁低下头死死地盯着那纸上所写的名字, 下颌因为牙根咬得太紧而有些僵硬。
谢照衡继续道:
“天枢兄没有将完整的暗桩名单告诉楚贵妃,她心里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是当她读过这份名单之后, 就算她不认识中间的这些人, 也认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名字,心中会怀疑这中间的名字大约是你没有告诉她的暗桩。
所以这样真假交替的名单摆到她面前,只需要稍稍用一点手段, 就会让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整份名单都是真实有效的。而她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或者保全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一定会将她所知道的全部都供出来。
天枢兄,你选棋子的时候只顾着选一个容易操控的,却从来都想不到,一个没有脑子的棋子,也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卖你。”
赵郁咬牙瞪着他,厉声道:
“我说过,那个蠢女人所知甚少…你就算将她知道的人全部都抓起来,也根本不会损伤我在东尧的力量…”
谢照衡叹息着摇了摇头,声音一如往日地温润柔和:
“天枢兄,你这自大狂妄的性子若能改一改,何愁无法跻身一流策士之位呢?”
赵郁陡然怔住,下意识地思索着自己究竟又出了什么差错。只是左思右想,他也无法得出一个答案,心中无端升起一丝狂怒:
“谢炀!你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何必如此弯弯绕绕?”
谢照衡倒也不恼,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冷声道:
“我很清楚,单凭楚贵妃所知的那些人脉,根本无法动摇你最核心的力量。所以我决定,让他们自己从暗处走出来,撞进我编好的网里。等王后娘娘得到一份名单之后,便会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捕你的暗桩。到那时,你的暗桩们人人自危,有几人怀揣着重要情报,一定会想立刻离开青都,将消息送来行宫给你。
而我在青都城内设下重重防守,唯独出城的路可谓一片坦途…师兄,假如你是一个暗桩,你会选择冒着被抓捕的风险留在青都,还是伺机离开呢?”
赵郁双手抓着轮椅,几乎要将那黄花梨木掐出凹痕。
“你…你在青都外设下了埋伏…”
谢照衡见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图,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朝赵郁拱手道:
“不愧是天枢兄,师弟这点雕虫小技,实在让您见笑了。青都城防看似的确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但实则外松内紧。只要他们一露出马脚,立刻便会撞入我的网中。至于其中那些漏网之鱼,就只能期盼着他们的同伴在经过严刑拷打之后,还不会供出他们了。师兄,可惜你在东尧两年煎熬心血设下的情报网,恐怕就要这么白费了。”
赵郁的怒意被他激到了顶点,几次欲从轮椅上站立起来与他对峙,却都没有如愿,最后一张脸竟被憋成酱紫色,双眸染着滔天怒意恶狠狠地看着谢照衡。
可赵郁到底是隐居蛰伏了多年的谋士,很快便将强行将自己的情绪压制了下来。
他紧闭着双眸,将心神和缓下来,长叹了一声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