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都是一家人,阿禾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楚禾也连忙站起身来,请他入座:
“表哥年长于我,不必如此拘礼的,请坐。”
傅长宁见她亲切,便也放松了许多,就着她所指的座位坐了下来。
楚禾看他无恙,欣慰道:
“我接到母亲的信,得知表哥从北尧启程,要途径那么遥远的路才能回到南尧,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便请了子兰将军相助。”
傅长宁连忙垂首道:
“此乃救命之恩,愚兄势必铭记于心。”
孟泣云见他十分知礼,俨然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心中难免升起了一丝戏谑之意,爽朗笑道:
“傅大哥只知道谢出力最小的阿禾,就不知道谢我么?要知道,那名贼寇的首级可是我亲自削下来的呢。”
傅长宁是个读书人,平常不经常见到杀人的场面,一听她这么说,脑中忽然想起那血淋淋的场景,脸色亦泛着白。
尽管如此,他还是站起身来,朝孟泣云也行了一礼:
“多谢孟小姐救命之恩。”
楚禾笑道:
“表哥快坐下,听她又胡说了,明明是她非要跟着子兰将军去的,还抢人家的功劳。”
孟泣云朝她吐了吐舌,没再逗他。
膳食都上来之后,楚禾见傅长宁仍然吃得拘谨,于是便柔声开口问道:
“我听母亲说,表哥这两年一直在北尧?”
她聊起家常话,傅长宁也温声道:
“是。父亲命我去北尧拓展产业,我便一直朝此方向努力。所幸我带的流光锦得了北尧王几位贵嫔的青睐,这才揽下些生意。”
孟泣云听见他谈及北尧,忍不住插了一句:
“听说北尧草原是个好去处,最是个水草丰美的地界。”
傅长宁笑道:
“若论起草原,又有哪里敌得过东尧的琼州草原呢?两年前我在王都障阳待得不如意,便去了一趟昆阳城,恰巧路过琼州草原,那才算是风景如画,是个绝妙的去处。只可惜,我本来打算在那里置办店铺,谁知恰逢遇上战乱,便又回到了障阳。”
楚禾手中的玉箸忽然顿住,抬起眼来确认了一遍:
“表哥两年前去过昆阳?”
傅长宁见她追问,于是便又低头仔细想了想,点头确认道:
“是快要三年前了,甲子年秋天到的,冬月离开,正巧待了三个月。”
楚禾微微蹙起眉,一颗心也不由地悬起:
“那…表哥可还记得冬月二十三那天,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傅长宁默念着:
“冬月二十三…依稀记得,好像离开之前几天,昆阳城西着了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一片林子都烧秃了,那大约就是在冬月末左右。后来听人说,那是昆阳令一家畏罪自裁才放的火,我便信以为真。只是我带着人马西出昆阳的时候,恰好路过城西的树林,无意中撞见了那些被烧成黑炭的尸首大多都是被反绑在树上的,想来根本就不是自裁…”
傅长宁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显然是个心地善良之人,见不得那样惨烈的场景。
孟泣云不知缘由,好奇地问道:
“一个小小的昆阳令,为什么还有人要去害他?”
傅长宁摇了摇头,楚禾也低头不语。
这位旁观者所说的一切,也与楚禾目下手里掌握的证据一一对应上了。
楚禾一想到两年多前发生在昆阳的那场惨烈的大火,心里便觉得不是滋味,咀嚼着精致的饭食也如同嚼腊一般。
饭毕,楚禾嘱咐了傅长宁几句,便差人将他送回了自己的住处去。
孟泣云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便陪她在廊下坐着晒太阳。
她看着楚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禾,你想什么呢?怎么今天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楚禾寻了一处僻静的绿荫下坐着,因为此处离寝殿很近,只要她抬起头来,视线边呢个穿过稀疏的藤蔓,从而瞧见寝殿门口的情形。
她长叹了一声:
“这件事太过复杂,等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听。要不然,你听了恐怕也要不高兴起来了。”
孟泣云正色道:
“阿禾,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一向可是最懂你的人……”
楚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的话,却忽然瞧见一个王医模样的人靠近了寝殿,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那个王医倒算眼熟,是常常来给赫绍煊请平安脉的。
只不过楚禾记得他早间刚来过,现在怎么又来一次?
她转头示意孟泣云噤声,自己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王医的身影消失在了殿门处。
虽然知道殿内有九元和十元两个,楚禾心里却还是放心不下,轻声对孟泣云道:
“阿云,改日你再来找我,我目下有些事要去办。”
孟泣云知道她又点击赫绍煊,只能长叹了一句道:
“行,你去罢,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就可以了,不用你送。”
楚禾忍俊不禁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连忙唤了不远处的立夏去送她出去。
等孟泣云走了,她便敛去脸上的笑意,走回了寝殿里。
九元和十元见她进来,连忙朝她躬身道:
“娘娘,王医方才来请平安脉了。”
楚禾稍一点头,脚下加快了步子走进里间,却瞧见那王医跪侍在赫绍煊榻前,为他请着平安脉。
而赫绍煊却合着眼睛,似乎还在小憩。
见一切安然无恙,楚禾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温声问道:
“大人诊得怎么样了?”
王医忽地听见她的声音,竟浑身一抖。
楚禾捕捉到这一细微的变化,却装作不察,眼眸落在赫绍煊身上。
待他迅速敛去慌乱的神色之后,这才站起身来朝楚禾躬身道:
“娘娘放心,王上的咳疾已有好转的迹象,约莫不出三日便能痊愈…”
他这般敷衍的话说出来,楚禾愈发觉得有异常。
赫绍煊明明昨天夜里还咳嗽得厉害,怎么就忽然好转了?
想到这儿,楚禾便垂眸盯着那王医,而后者却眼中略有闪烁,竟不敢与她对视。
楚禾深吸一口气道:
“既然如此,有劳大人了。”
那王医连忙客套了几句,急匆匆地便离开了寝殿。
等他走后,楚禾连忙坐在赫绍煊身旁,仔仔细细地检查着他身上可有什么异常。
可是伤口安然无恙,袖口衣领全都轻轻翻过,身上没添新伤,也没有用过药的痕迹。
楚禾上下检查了一遍,不敢再动他了,生怕动作再大一点,赫绍煊就醒了。
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眼睛却忽然落在枕头下面压着的药瓶上头。
她神色一凛,将药瓶拿起来一看,果然瞧见上面的塞子并没有塞好。
楚禾不动声色地将药瓶藏进袖中,走到外间去,找了一只白瓷盘,将药瓶里的药全都细细地抖了出来。
果不其然,那一粒一粒朱红色的丹药里,有一颗颜色比别的略深一些,个头也稍大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捻起那粒与众不同的药丸,将它在两个指腹之间摩挲了一阵,却不得玄机。
难道是毒药么?
楚禾蹙起眉来,走到妆台前去了一根银针过来,轻轻扎进那颗小药丸中,银针却没有什么变化。
楚禾捻着药丸走到阳光下仔细观察了一阵,却察觉到上面似乎隐隐约约写着几个蚂蚁大小的字迹!
她仔细想了一阵,走回案边将那药丸丢进了茶碗里。
只见那药丸吸饱了水分,立刻便像茶叶一般慢慢地展开羽毛,一行小小的字迹也变得清晰可见——
“刺客魏葬。”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不过估计要十一点往后了...
第六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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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刚过正午, 楚禾便戴着一顶蔽日的面纱缓步走出寝殿, 走上了一辆停在寝宫门口的步辇, 朝宫外驻扎的营地而去。
待那步辇缓缓离开,她身后侍奉的两个侍婢便也退回了寝宫当中,并没有伴驾而去。
只是她们大约谁也没注意到, 寝宫东南有一处藤蔓缠绕的阴影里,似乎隐隐约约站着一个鬼魅一般的身影。
这里是一处死角, 寻常不会有人特意过来查探。加之他本就善于藏身术, 站在暗处提气不动, 竟能与周围景致融为一体。若不走近细看,几乎无人能轻易察觉到他的存在。
偶尔有一两束光透过叶片之间的缝隙打过来, 落在他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庞上,竟也无法将他脸上那层寒凉刺骨的凌厉之气削减半分。
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穿过树荫,一动不动地盯着寝殿的方向。
他知道这座寝宫之中还有两个高手侍卫,于是有意识地压制了自己的内力, 只等待时机便会闯入寝殿。
他原本就是这世界上最沉得住气的人。
眼看着时间慢慢流淌而过, 他却半分没有心急的意思。
直到寝宫以西的长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在门前值守的那两名侍卫警觉地对视一眼, 紧接着,便双双运起轻功飞身而去。
待他们离开之后, 那人便缓步从树荫之中走出来, 径自走向了那扇紧紧关闭的寝宫,浑身凛然的杀气再次不可抑制地萦绕在他身上。
宫墙刺目的朱红几乎入目便成流淌的血色,而烈日灼烧着朱漆木门, 仿佛多年前夺去他生命中的一切的那场大火…
随着“吱呀”一声,他推开房门。
他没有半分犹豫地走入寝殿,绕过屏风…
只要再往前一步,他的利刃将会刺入敌人的心腹。
他太过集中精神,反而没有察觉到那只金兽香炉之中燃着香丸,一股极淡的轻烟从金兽口中徐徐吐出,一股特殊的异香萦绕在殿内。
他屏息提气走上前去,直到看见床榻上隐隐绰绰的紫衣身影,便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早在云霄阁时,他就该杀了这个灭他满门的仇人,本不该有一丝犹豫。只是当刀尖刺入那人身体的那一刻,却忽然有一个温柔恬淡的笑颜毫无预兆地闯入他心中,打乱他的思绪。
他一直与自己的理智对抗着,却终究难以与之抗衡。
只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得手。
错失了这次机会,恐怕就没有下一次了。
想到这儿,他望向床榻上那个穿着紫色亵衣的身影时,深深提起一口气,迅速走到他面前,扬起手中的匕首正要刺下去,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帐内传来,他睁大双眼,手中的匕首扬在半空之中,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她的嗓音带着一丝沉郁,带着一丝悲悯,一如往日地温柔动听。
她说:
“魏葬,你来了?”
帐内的人慢慢坐起身来,直到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出现在他面前,魏葬明白自己又落入了她精心编织的网当中,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只见他双手垂在身侧,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低着头。
穿过他额前垂落的发丝,能看见他那张少年般稚嫩的稚嫩。只可惜,那张脸上不是寻常少年脸上常见的悲欢喜乐,而是一种痛入骨髓的仇恨。即便他勉力压制,却仍然无法掩去眸中的戾气。
在楚禾轻轻的叹息声里,他忽然蹙起眉,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伴随而来的是脑中一阵的绞痛。
这突如其来的痛楚让他几乎承受不住。只见魏葬忽然身形一矮,跌坐在地上,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的双手紧紧地扣住地砖,十指几乎快要嵌入青石的缝隙之中,满脸都是痛不欲生。
楚禾见状,紧走了两步,打开金兽香炉,捡出几粒烧化的香丸丢到一旁。
随着寝殿内的轻烟逐渐消散,方才那股异香也随之消失,魏葬后脑传来的痛楚也逐渐减轻,直到慢慢消失。
她走到他面前,轻启朱唇道:
“这是摄魂香,是我请那位为你找回记忆的术士特意配制的,用来解开你之前所中的催眠之术。你现在回想一遍,那些你曾经坚信不疑的画面,现在可还存在?”
魏葬闻言,瞳孔倏然收紧,试图检索着自己曾经找回来的记忆,却只能想起一些残破的片段,却再也没有连贯的记忆。
“你想不起来,因为那是一个编造出来的梦境。你一直睡在梦里,现在,我要你醒来,回到这现实中。”
话音若即若离地飘入他耳中,魏葬紧紧闭上了眼睛,额前慢慢渗出黄豆大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却已盈满泪水,红着眼眶望向楚禾:
“小姐……”
楚禾怜惜地看着他,轻声道:
“你被赵郁安排的术士蛊惑了心神,我便命他配了解药来放入这香炉中燃烧,才解开你所中的术法。魏葬,我已经找到了当年的真相。魏家的确不是被东尧军所灭,而是被上尧领主手中一支神秘人马所灭。”
魏葬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半步,而她却继续讲述着当年残酷的真相:
“魏家八十七口人,均被焚于昆阳西,死后葬入万人坑。魏葬,你可知你为什么叫魏葬么?这不是你的名字,你原本的名字叫,魏藏…即使你被剥夺记忆,但有些东西已经刻入了你的骨髓。即便你不记得,但是听到熟悉的名字之后,还是会下意识地回应。所以,他们给你取了魏葬这个名字。”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真相,魏葬忽然感觉面中一片凉意,下意识地抬手拂去,指尖却沾上些许泪水,晶莹透亮。
楚禾低头缓了缓神,似乎不忍再往下说,便从床榻前的小案上拿过一叠信件递给他:
“上尧领主与你父亲魏长茂身边一小吏姚嵩勾结一气,意图设计陷害你父亲,谋取昆阳令的位置。此案已经铁证如山。”
魏葬抖着手接过她手中的信件,一封一封地展开来看,周身竟是如堕冰窟一般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