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呢,德弗里恩特,我和他很早就认识啦。”少女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竹马,欢快地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菲利克斯,好久不见哟。”
“的确好久不见呢,我亲爱的夏洛蒂。”
回应青梅小姐的,是来自某位少年略带些咬牙切齿的声音。
……
略带些小混乱的开场过后,夏洛蒂和菲利克斯用眼神达成共识:一个给予当前安抚,一个表明秋后算账。
撇开那位还在错愕中的德弗里恩特,凉亭里的三人整体的氛围还算和谐。
夏洛蒂总算知道了自己被邀请进这次会面的原因:这两位先生曾满怀期待地去找过策尔特院长,再告知对方他们的宏图伟志——他们想要复原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极力主张为这部作品举行公演后,便被无情地轰出了院长办公室。
“经验丰富的老将都知难而退了,两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却锲而不舍,似乎这只是一场儿戏!”少女完全可以脑补出当时策尔特说这话时,脸上那种略带嘲讽的表情已经字里行间的怒气,顿时便钦佩起他们的勇气来。
听完事件前奏,夏洛蒂小心试探着后续,她斟酌着问道:“所以呢?你无法反驳,就这样被策尔特先生……嗯,‘请’出来了?”
“嘿,夏洛蒂,那可是策尔特——柏林音乐学院的帝王!我发誓,我在门外听到他斥责菲利克斯的话,我背后都是凉的……”德弗里恩特似乎并不接受这种评述,尝试着自我辩解,“不过,菲利克斯,考虑一下,由我们将这首最伟大的基督教音乐重新带给人们,这难道不是件令人热血沸腾的事吗?”
“得了吧,德弗里恩特,你可是让菲利克斯独自一人面对了策尔特呢。”
青梅小姐将视线转向她的竹马先生。
他在她那双温暖的眸子注视下,安静地沉默着没有出声。
“夏洛蒂,你是否觉得我的行为没有意义?”良久后菲利克斯尝试着开口,话音里有些落寂和彷徨,“是否也觉得我……天真到异想天开?”
完全无法想象,天才到一骑绝尘的竹马也会有不自信的一天,夏洛蒂连忙抓着他语句的尾音开解道:“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呢,菲利克斯?相反的,我觉得你在做一件伟大的、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事。”
“你说什么?伟大?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菲利克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复活巴赫!”
黑发的青年微张着唇,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
棕发的少女没有停歇,将那些金色的赞美表露无遗。
“一开始,我并未有多想,我只是很单纯地在德弗里恩特递来的‘问题册子’写上我的见解……菲利克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也有幸参与了这件伟大的事业里。”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复原出巴赫的《马太受难曲》,那就只有你了——因你的天赋,你的勤勉,你的认真,你对宗教的虔诚以及你对音乐的追求和热爱。”
“若你觉得这条路过于辛苦,那就算上我吧。一个人走路会孤单,但有人相伴就能走很远——我会陪着你,倾尽我的所有帮助、鼓舞你,直到你完成这项伟大的事。”
或许,菲利克斯自己从未想过要放弃复原巴赫作品这件事。恩师的不理解并不会阻碍他前进的步伐,就连此刻展露出的迷惘,都只是他前行路上的一颗石头。
踏在石头上,脚掌有所感知。即使有片刻的迟疑,但终点绝不在此。
他将心里的沮丧讲给夏洛蒂听,并不是渴求赞同、急需肯定去坚定信念。他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听她长篇大论后,内心会生出一种温暖的满足。
“嗯,那就让我们几个年轻人,去完成《马太受难曲》的复原!夏洛蒂,这会很辛苦,但我拒绝接受你中途退出。”
“我早就跟你签过合约了不是吗,我的聘主先生?放心吧,菲利克斯,你若是敢露出一丝颓败,我可是会用曲谱敲你额头哟。”
让异想天开不再天真——
让不可能变作可能——
只要你在我在,那都不是虚妄,是真实。
“等等,我有一个疑问……就算我们完成了它,我们也绕不开策尔特先生……”差点沦为布景板的德弗里恩特弱弱出声,并举起了一只手臂插入两人中间,彰显自己的存在。
“依照今天这局面,策尔特先生肯定不会愿意给予我们的复原稿一个眼神——我甚至能想象我再一次见到它们,会是在院长办公室的垃圾桶里!”
青年演员思绪飞快,毫不停歇的妙嘴继续补上致命的一刀。
“这里是院长的地盘……我是说,咱们就算复原了谱子,合唱团也被策尔特先生把着关——上帝啊,我们要怎么在他手里拿到合唱团的排练许可?”
“别说了,德弗里恩特……”
“闭嘴,爱德华!”
对于煞风景的行为,人们通常会都会报以相同的气愤。
德弗里恩特在一双无奈的眸子加上另一双冒火的眼睛注视下,毫秒间便正襟危坐,脑门上就差印上大大的乖巧一词。
亭外一阵风拂过,卷起几枚落叶,把它们吹成几只打着旋的枯叶蝶。将亭内默不作声的三人,映衬得格外落寂。
方才高涨的通天豪情转瞬间偃旗息鼓,只余下良久的沉默。
“嘿,你们就只会打直球吗?曲线救国吧,先生们——”
夏洛蒂脑中灵光突闪,她回忆起近来声乐学院中的剧目安排,似乎有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难道你们不知道,还有一个词,它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被陌生语言刺激到神经的德弗里恩特一脸状况外,只得呢喃着:“什、什么?”
熟知青梅脾性的菲利克斯轻叹一声,配合着说道:“或许,写信给歌德讨论大清国的语言相关该被我安排进日程表了……但现在,小姐,我想你不必再引经据典?”
“亨德尔的《阿西斯与加拉蒂亚》——”夏洛蒂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菲利克斯,去帮策尔特院长排练它吧。你去主动请缨的话,不仅可以顺利换取到合唱团的使用权,就连演出需要的音乐厅,某位先生都会给你安排妥当呢!”
*
《马太受难曲》的合唱团、演出地点敲定得一帆风顺,顺带还附赠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三人近来便在里面核对材料、修订乐谱和试唱复原曲段。
双乐团加上双合唱团的配置,让这部大作品原汁原味的修复变得困难重重。但在付出成堆的咖啡,成捆的蜡烛,成沓的曲谱纸,浓重的黑眼圈以及不计其数的奔走、查阅、核对的代价后,这首巴赫的作品的复原工作终于迎来了尾声。
菲利克斯抱着他最新的一版修订稿,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打开了那扇办公室的门。
巴赫的大曲子只剩下几处待定核实的乐段,如果告诉夏洛蒂她可以上手从开篇开始排练乐团,她一定会非常开心。
门开——
和煦温暖的下午阳光从窗中洒进来,停落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两个熟睡的人发间。
几份附着歌词的谱纸零星散落在桌上,少年和少女伏在桌上,虽有几本大部头横在两人中间,绝不暧昧的距离在光线的点缀下显得格外和谐自然。
但在菲利克斯失去光亮的眸子里,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碍眼。
笑容停滞、消散,眼中墨色弥漫开来,双唇紧抿。
心中万千情绪波荡出惊涛骇浪,无情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你们在干什么?!”
——完全不符合一位绅士正常的说话音量,像是即将喷发的活火山下汹涌而炙热岩浆般,这声饱含着怒火与嫉妒的质问,骤然在这间空旷的室内回响。
第50章 Op.50:教你指挥
德弗里恩特对演唱《马太受难曲》的兴致高昂到令人惊叹。尽管复原工作辛苦繁重, 极其消耗每个人的精力, 但只要确定一段唱段,他便能恢复最好的状态将其试唱出来。
复原巴赫作品的秘密基地安在柏林声乐学院, 令他感到由衷的幸福——只要上完专业课,他就能无限沉浸在声乐演唱中。
三人分工明确,合作默契十足。
尽管这种忙碌的日子在德弗里恩特的生活中鲜有,他依旧觉得充实快乐。
这间办公室既是他们的工作间, 也是休息室。今天在和夏洛蒂核对完昨晚整理出的成果后,身心的畅快放松带出了压抑在身体里的疲倦, 等德弗里恩特回过神来, 他发现她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轻浅的呼吸声,平静的睡颜, 青年看见少女眉间的舒展开来, 心中一片柔软。
他浅浅地打了个哈欠。
窗外的阳光有点迷眼, 困顿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这会是个适合睡觉的好天气。
德弗里恩特轻手轻脚地拉开大办公桌边上的一把椅子,也学夏洛蒂的样子, 趴在桌上进入梦乡。
——直到某个熟悉的声线, 像炸雷一般回荡在室内。
“唔……菲利克斯啊,”德弗里恩特在看清来人后,努力打起精神赶走睡意, “干什么?没干什么啊……就是一起小憩了会儿。”
被吵醒的夏洛蒂正揉着自己惺忪的眼睛,一脸状况之外。
这令青梅先生胸口的那一团妒火,顿时被加入助燃的柴薪。
“哈?一起什么?小憩?”菲利克斯对着好友挥动着言词利剑,“我曾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你是一个绅士, 而现在,我严重怀疑你的礼仪化作一根残破的骨头,被流浪狗吃得渣都不剩!”
“……嘿,菲利克斯,这就是一次很正常的朋友——哦,可以降级到同学份上的午间休息,你没必要这么紧张……我们三个人不也曾在这间屋子里休息过嘛。”
“哦,我亲爱的爱德华先生尊贵的脑子里还存留着‘三个人’场面的记忆……那您应该理解,您的这种行为对一位单身女性的名誉会造成多大伤害?”
质问的尾音在室内回荡。
菲利克斯微微喘着气,夏洛蒂总算清醒过来,而德弗里恩特的双耳染上了红晕。
在三人的相处中,头一次经历这般尴尬的场面。
“是我的错,我没有多想这一步。夏洛蒂,我向你道歉……请允许我改天再郑重向你致意。”
德弗里恩特最终在菲利克斯斥责的眼神下退败,选择灰溜溜地离开。
他有预感,再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一定是他当场被好友生拆的结局。
“菲利克斯——”
“闭嘴,夏洛蒂,你是女孩子,好好保护自己不行吗?”
夏洛蒂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菲利克斯毫不掩饰情绪,也是她第一次无法理解引爆这种情绪的原因。
片刻的哑口后,依旧理不出头绪的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对话:“你是在生气吗?我们以前不也经常趴在一张桌上休憩嘛,那时候你可没有强调我是‘单身的小姐’呢……”
“呵,我亲爱的夏洛蒂,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
看到下意识想要接话的夏洛蒂,菲利克斯不怒反笑。他将压在肘下的那叠谱曲手稿仍在办公桌上,在安静的室内,它被衬托成一声巨响。
少女被纸张击打桌面的声音惊得一颤。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她便觉察到青年陡然压迫逼近的身躯,看到那双跳着火焰的墨色瞳仁。
菲利克斯双手撑在桌上,死死盯着他怒火的源头,居高临下地宣泄着他的不满。
他第一次如此大声地和眼前的这位小姐说话,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炙烤着,整个人都快无法呼吸了。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他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情绪失控。
竹马先生几近失声,颤抖着对着青梅小姐喊道:“你要把我和爱德华那家伙相提并论吗!”
眼前的青年是自己最熟悉的模样,但夏洛蒂却觉得此刻的菲利克斯有些陌生。
少女的心脏开始逐渐加快跳动的节拍。他的异常让她无所适从,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骤然被改变了一般。她张了张嘴,声带却不能自由地发声。
明明是他在冲她发火,但在对视的那一双深邃的墨色里,她又找到了未曾改变的温柔。
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她没有在他的眼神中逃避开。
就和往常一样,以柔软包裹锋芒,以缄默回应无声。
但少女无法忍受良久的沉默,最终,她还是选择开口呼唤他的名字。
“菲利克斯……”
听到那熟悉的腔调,菲利克斯抿紧下唇,不再泄露一个字音。
他收回手臂,缓缓站直了身子,两人被一张长桌分隔开来。他就这般静默地盯着夏洛蒂,紧贴后腰背起的那只手,渐渐将手指用力攒聚在手心里。
“夏洛蒂……”
默契地想要继续说话,在唤出对方名字后竟变成欲言又止。
或许有万千情绪在胸口喉间激荡着,在快要漫出口舌时,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句式。
再一次变得沉寂的室内,空气渐渐稀薄得快让人窒息。夏洛蒂不安地捏拽着手边的衣裙,将垂落的平整料子捻出几缕褶痕。
似乎需要解释清楚,似乎又什么都不必说。
夏洛蒂的视线里像是散落了一堆的总谱,满满的都是花白的纸张和墨色的五线,思绪纷乱到无法正常思考——而她现在,必须要快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这是最终的曲谱版本吗?菲利克斯,我教你指挥乐团吧,怎么样?”
“……你说什么?”
备受煎熬之下,她突然闭眼颤抖着提出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