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就能见到苍蓝穹顶,从海上吹来的风拂过指尖。这姿势实在太过舒服,让石川睦忍不住舒坦地长叹了一声。
“说不定有人在期待着成为鬼呢。譬如像是那种执着地想要获得长生不老的家伙,之类的。那些人的眼里,看到的应该就只有鬼的优点吧,尽管我并不觉得鬼存在优点。”
五月没有答话,只在心里表示出了百分之百的同意。
快到日落时分了,天空添上一抹温暖的橙色,尽管五月的心中依旧是透着冰冷。
她把手臂枕在脑袋下,看着落在离人阁顶的一群乌鸦拍打翅膀飞走。黄昏时刻,乌鸦也要归巢了。它们飞向的是杏原,倏地就消失了踪迹。
远处,已有船只朝着离人阁的方向缓缓驶来。走廊里回荡着脚步声。
石川睦催促着五月起身。她们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了。五月应了一声好,端起盘子,轻快地站了起来。
只是她的心里,依旧在思考着石川睦先前的话。
期待着成为鬼的人……吗?
第79章 囿于离殇之妖·其拾肆
不知道为什么, 五月只是休息了一整个白天加夜晚而已, 分明也不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但今夜重回到喧闹的离人阁,竟让她感到了一阵不自在, 心中满满的都是抵触。
可就算是如此, 五月还是要努力让自己跟上离人阁的繁忙步调。
今夜警署的署长来了, 就在座上客专属的包厢里。先前他倒是也来过几次, 但五月都没有刻意地去关注过他。
如果不是因为想到了警署与离人阁之间的猫腻, 今夜的五月也不会刻意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
状似漫不经心地向身旁同是打杂的姑娘询问了一下, 五月探听到警署署长的姓氏是武田。至于具体的名是什么, 似乎并不属于她们这种低端劳动力能够知道的范畴。
“我其实来离人阁挺晚的,所以对武田大人也不怎么了解。不过, 听带我入门的前辈说,武田大人在离人阁开张的第一天就很阔绰地撒了很多金子呢!你看,他不正是坐在最好的那间包厢里?感觉武田大人和真时子大人好像关系很不错的样子呢。”
“哦……”
五月了然般点点头。
看来从离人阁建立之初, 这两人就已经勾结起来了啊。真是腐朽的官僚体系呢。
等离人阁的任务结束了, 可得把这件事好好捅出去才行。五月心想。
她心不在焉地倒着酒,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向武田所在的那间包厢望去。从这里刚好能够看到包厢里的动静。
先前包厢里就只有武田和他的几个随从而已, 这会儿真时子也进来了。
一见到真时子, 原本懒散自在地躺在软榻上的武田匆忙站起,堆着满脸掐媚的笑, 俨然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仆从们也都被他赶出门外了。这样的举动看得五月不禁心生怀疑。
这两个人究竟是平等的合作关系, 还是扭曲的单向压迫关系呢?
不对不对。不管是哪一种, 武田在包庇离人阁秘密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况且,武田他可是警署的署长啊,不为百姓伸张正义就罢了,竟然还同吃人的恶鬼勾结在了一起。
这种事情不管再怎么解释,都未免太寒心了一点吧。
光是在心里想一想,五月都觉得窝火,手一抖,差点把酒给撒了出来。与此同时,来自楼顶的目光忽然降下,落在了她的头顶。五月浑身一僵。
被紧紧注视着的感觉是言语难以形容的糟糕。感官变得迟钝,五月觉得自己的四肢关节快要卡死了。如果可以,现在她真想钻到无人的角落,然后再慢慢地让这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受消失。
很可惜,现在的她不能拥有这般自由的选择。
她只能默默咽下所有的不适,努力挪动自己的肢体,继续倒酒的动作。她不能让楼顶的那只眼睛看出任何的端倪。
那渗人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后,就挪开了。看来深藏在水底之下的恶鬼也并不想把太多注意力放在无关紧要的她的身上。
沉重的压迫感消失,五月顿时松了口气。一旁的人催促着快些把酒送到武田大人的包厢,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尽管今晚五月并不需要帮包厢送酒,但想到说不定过去后能够偷听到武田和真时子之间的秘密对话,她想也不想,立刻就把这活抢过来了。
幸好本应为武田送酒的女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对五月突然的插队行为不仅没有任何的怀疑,甚至还感动极了,不停地感谢着她为自己解决了燃眉之急。
好吧。其实这完全只是为了满足五月自己的私心罢了。
被感谢得实在是不好意思,五月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她只好笑了笑,便拿起托盘,轻快地走上台阶。
这会儿恰是冬花的独舞,座下一片欢腾。还有几个喝得昏天黑地的醉汉直接趴在了栏杆上,不停朝着冬花叫好,不管仆从怎么拉拽,他都巍然不动。
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碍路。倒是身旁的几个仆从羞愧极了,连连向五月说着道歉,把路让了出来,五月这才能顺利地继续往上走。
踏在台阶上,五月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但一想到即将接近真时子和武田,她还是不自觉的紧张起来了。
简直就像是走在通往最终BOSS的路上啊。她想。
呼——呼——
做着深呼吸。五月努力不让自己有这种不妙的情绪。
先前她不是没有见到过武田,所以也没必要觉得紧张。况且,最近义勇还成了武田的船夫呢,四舍五入,就是义勇也在这里没错了。所以她根本不用觉得紧张。
……咦?等一下。
五月脚步一顿。她发现了盲点。
武田来了离人阁,义勇是武田的船夫(兼职),从杏原来到离人阁就必须坐船,而贵客的船彻夜都会候在大门前的长木道旁,以在夜晚的盛宴散场后及早把他们接走——这么一来,也就是说,义勇现在就在离人阁外,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可能只有几百米罢了。
唔唔唔唔……为什么心里突然窜出了一股无比强烈的想要冲出离人阁外见义勇一面的念头啊!
她不想送酒了,也不想待在这里了——一想到义勇就在不远处,她恨不得直接冲出去!
但这样是不对的,是不可以的,是违反她身为鬼杀队剑士的准则的(咦?)。
只任由散漫的念头在心里蔓延了一秒,五月就立刻把这些放肆的想法重新收了起来。脚步不能停下,她得赶紧到武田的包厢才是。
义勇先生嘛,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呀。不急于这一时。
对,她一点也不着急。
五月揉了揉鼻子,敛起莫名涌上的泪意,在包厢门口停下了。随武田同来的仆从皆等在门外,见五月过来,他们立刻拦下了她。
尽管从这一身装束就能看出五月是离人阁的人,但仆从们还是警惕地把五月拦在了外头,只留其中一位仆从进了包厢,片刻后才将五月也带进去了。
五月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向两人道了一声好,将酒送上。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武田。
武田是个吨位相当可怕的男性,一看便知他那挺出的肚子里塞满的全部都是来自各方的油水。
可能是心里对武田的印象就不怎么好,所以连带着他身上穿的这身燕尾黑西服,落在五月眼里都变成了搜刮民脂民膏的产物。
可笑的是,他居然都没有意识到这身西服把他的身子勒得就像是个水桶,也压根就没有察觉到自己可怕的腰围已经绷坏了一个纽扣。
更没有发现,现在这颗纽扣正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除了五月之外根本就没有人发现它。
五月不喜欢以貌取人,但这长得一脸心术不正的署长,实在是让五月忍不住心生抵触。
更别说他此刻正扬着油腻的笑容盯住自己的脸看。这让五月觉得更不舒服了。
送上酒后,她就立刻离开了。直到包厢的门关上了,武田与真时子之间未尽的话题还是没有再继续下去。
也就是说,五月什么都有听到——或者说,以她的耳力,什么都没能听到。
先前被拦在门口时,她倒是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武田正在和真时子谈话。虽然具体听不真切,但能够听到他们确实是在交谈着什么。
如果让善逸过来的话,肯定能够听清楚武田和真时子之间的对话吧,毕竟善逸的耳朵一向都很好。况且现在他也已经通过了最终选拔,成为鬼杀队的一员了,让他来离人阁好像也不是没有问题。
啧……要是能早点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她肯定要在出发之前向主公大人提出把善逸一起带来的请求!
显然,五月是没有考虑到善逸见到离人阁的漂亮姑娘们时会兴奋到不能自已的可能性。
用两根手指夹着托盘,五月轻快地沿着台阶走下。再度踏着楼梯,她的心里不自觉地又冒出了想要冲出去见义勇的放肆念头。
这一次倒是不需要由她自己来想办法控制住妄想——从楼下发出的倒喝彩声引起了五月的注意力。
五月倚靠着栏杆,努力探身向楼下望去,看到冬花竟从舞台上摔了下来。
可能是失误,也有可能是因为昨夜事件的影响,冬花犯下了从未有过的大错。而那些曾向冬花送上宠爱的贵客们,此时却是发出了鄙夷的声音。
乐声也停下了。冬花面色惨白,慌张地重新站回到台上,可那些声音没有停下。真时子探出头来,瞪着冬花,不知她的眼神中究竟蕴含了怎样的情绪,但当冬花看到她的目光时,脸上顿时写满了惊恐。
几乎如同仓促的逃跑,冬花走下了舞台。其余的歌姬顶替了冬花的位置,中断的乐声再起,离人阁的夜晚继续。
不知道是否错觉,五月从冬花的背影中看到了一阵落寞。这样的情绪是从不会出现在冬花身上的。
当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鄙夷的声音终于听不到了。欢呼与喧闹重新占据这个充满着浓郁熏香味的空间,直到破晓之际才眷恋不舍地平息。
而这,不过只是离人阁最平凡的一夜罢了。
第80章 囿于离殇之妖·其拾伍
在忙碌的夜晚结束后, 白日将是她们的休息时间。
但不知怎么的,今天早晨, 真时子却让所有人都继续留在离人阁里,不准她们回去休息。
“把这些东西统统挂上。”真时子指着堆放在身后的一堆色彩鲜艳的丝带状装饰,差使她们道, “记得把红色的挑出来,挂到离人阁外头的外墙上去。”
她说的净是些夸张的要求,简直就像是咄咄逼人的甲方。不过, 末了她倒是还没有忘记把细致的要求再复述一遍。
譬如像是楼梯竖直的栏杆上什么都不用装饰, 因为会垂下的装饰物会挡住走在下层楼梯贵客的视线, 会惹得他们心烦之类之类。再譬如要把最高处的吊灯上的红绸缎换成金色的三角铃,说是因为她已经对红绸缎觉得厌倦了。
“听明白了吗?”
所有人都急急地点头称是。五月也跟着照做。
实不相瞒, 其实她没怎么听明白, 毕竟真时子的要求实在太多了, 而她又满脑子都是睡意。尽管真时子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进了耳中, 但实际上却没能记住多少。
不过, 她可不敢在这种时候表现出诚实这种美好特质——要是对真时子说出“我没有听明白”这样的话语, 一定会被她训斥的吧。
譬如像是昨晚出现了巨大失误的冬花,可是被真时子训斥得抽抽搭搭了好久,直到下半夜都没有再登上舞台。五月可不希望自己也拥有相似的经历。
碍于生计所迫,五月只能勉强做一个不诚实的家伙,用力点点头, 假装自己也已经明白了。
真时子满意般扬起下巴。她本像是还想要说什么的模样, 然而从边角天窗投下的一道日光却倏地打断了她的话。
哪怕是在白天, 离人阁里也是阴暗的,因为真时子从不会打开任何一扇窗。这也是她为什么胆敢在朝日初升的时刻站在她的面前。
但完全出乎意料,此刻一扇天窗被打开了,日光猝不及防地透下,堪堪擦过真时子的手臂,在地上透下一个圆形的光斑。
真时子被日光所笼罩的那一小部分微不足道的地方发出了如同被灼烧般的声音。她狰狞着跳开,躲藏到阴暗的角落里,一手抵着墙面,利爪已不自觉地刺入了木墙之中。
整栋离人阁似乎在微微颤动起来,几乎让人以为这是错觉。
真时子双眸充血,那梳得齐整的发髻也散乱了。她瞪着站在横梁上惊慌失措的一个打杂姑娘,目光透着狠意。
“谁让你把天窗打开来的!”她近乎咆哮般嘶吼着。
站在横梁上的女孩不敢吱声,甚至不能胡乱动弹,否则她会直接掉下去的。
“我……”她支吾着。
不等她说出些什么,真时子就以怒吼打断了她的话:“不用废话了,还不快点把窗给我关上!”
“是……是!”
颤颤巍巍地,她重新关上了窗。离人阁又变成了满目阴暗。真时子依旧蜷缩在角落里,目光所敏锐地扫过离人阁里的每一扇窗户。
此刻这些窗户都是紧闭的,但她这幅做派显然实在恐惧着日光会再度透入。
鬼果然就是可怜又可笑啊。五月在心里嗤笑着。
真时子不再多说什么,离开了。
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是倏地在眼前消失。不过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真时子毫无征兆的消失,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直视真时子的勇气。
不管怎样,没有了真时子,周围的气氛也变得轻松了不少。紧闭的窗也打开了——要是太过昏暗的话,她们会没有办法好好挂上装饰的。
这可是正经的开窗理由。
五月像个小跟屁虫似的紧紧粘在石川睦身后,依着石川睦的叮嘱挂上装饰。而后再顺着天窗爬出到屋顶,在翘起的屋檐处缠绕上红色长绸带。
怀里捧着的是沉重的绸缎,光是从天窗走到屋檐的这段距离,她就已经走得累了,同时还要克服恐惧感,这又为她平添了更多的疲惫。
她的恐惧倒并不是现在所处的高度——她只是被这四面环绕的海水晃了眼而已。
要是掉下去,可真就要坠入海里了。一定要小心一点才行啊。
五月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小步小步挪到了屋檐,这才放下绸缎。她不敢往下望那汹涌的浪潮,就只好盯着屋檐上的花纹,努力分散注意力,双手拿着绸缎,飞快地往屋檐上绕了几卷,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个死结,最后在把团在屋顶上的绸缎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