锚知道,这份沉默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情感。
如此痛苦的未来,让锚如何能够向五月说出口呢?
于是他只好选择沉默,让安静的空气冲淡洋溢在彼此之间的哀伤。
五月把脑袋侧枕在腿上,垂下的左手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了,但她没怎么在意。她闭上了眼,慢慢说:“那么,现在我已经离开无限城了,未来也改变了吧。那么,在此刻的未来中,我活下来了吗?”
锚抿了抿唇,面色僵硬。他觉得自己应该闭嘴,但末了还是选择坦诚。
“我不知道。”他说得果断,这是为了不让自己感到过于痛苦,“我已经看不清你的未来了……可能是因为我过多地干涉了你的人生轨迹吧。”
第一次与她无意间相遇时,锚还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的未来——从无限城之战中幸存,与义勇过着平淡日子,像个正常人一样过完一生,这是她的未来。
但随着他的介入,五月的未来发生了变动。锚似乎无意间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五月的人生轨迹彻底翻转了,最终在无限城中画下句点。
“说实话,看到这个未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我根本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也根本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采取了措施,将能够通往平成的白玉给了臭……交给了富冈义勇,因为我知道如果交给你的话,你是不会用的。”
“您猜得真准。”五月忽然说。
她向锚坐近了些,将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他们是一对亲密的父女吧。
她那沾了血的长发落在锚的衣袖上,将浅色的布料染脏了,但锚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只是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而已。
“我知道,你们人类和我不一样。”他的话语似乎有几分突兀,“人的生命很脆弱,终有一日会走到尽头——你们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我不想让你依照我所看到的未来那样,悲惨地死在无限城里。”
她的结局绝不应该是如此。
“我想你好好活着,我想你拥有自己的家,我想要你看到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亲爱的孩子,我对你的期待,实在太多太多了。”
锚的声音很轻,微弱得几乎快要消散在风中了。
“我做出了自私的决定,对此我并不奢求谅解。介入你的生命,将你从恶鬼的手中救下,做出这一切的我,本就已是违背了身为‘锚’的职责。既然我都已经做出了这种放肆的事情,那么再放肆一些,让你安稳地活着,应该也是可以的吧——反正我已经做错事情了,再错一点也不要紧。”
隐约间,他好像感觉到五月摇了摇头。
“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谢谢,真的很谢谢你。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将这话说出口才好,但想了一会儿都还是没有想到合适的言辞。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将屈起的腿放直,尽力拉伸着每一处肌肉。
最后,连日轮刀都擦干净了,她才终于开口。
“我的同伴们正在与恶鬼战斗,而我却从战场上逃避了。尽管我本心不想逃避,但眼下的现实是我离开了战场,我独享一人的安全。锚,我不喜欢这样。”五月直白地道出自己的心情,她看向了锚,眼底凝着无法磨灭的坚定,“我从未逃避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论是泷尾家的仇恨还是往日的痛苦,我都没有逃避过。这一次我也不想逃避。就算等待着我的终焉是死亡,我也不会躲开的……所以,可以把我送回战场吗?我想要与我的同伴们,一起战斗。”
这份心情,锚会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
正是因为会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五月才会是五月啊。他想。
可面对五月的请求,他却摇了摇头。
“不行。我做不到。”他说,“不是我不想这么做,而是我没有办法把你送回到无限城里。”
无限城是由血鬼术构造而成的产物,超脱了锚能够控制的范围。他难以感知到无限城的位置,也根本无法踏入其中。
所以他才借由义勇将五月带出了无限城,而非是亲自做这件事。
“重回无限城什么的,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锚劝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最优建议——把你直接送回鬼舞辻无惨被杀死的时间点的建议——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考虑一下。好吗?”
“那样不还是逃避吗?”五月果断地否认,话语中不自觉地染上了几丝恼怒,她喃喃说着,“我不能接受逃避,绝对不能。就算是无法进入无限城,我也要为鬼杀队做些什么,肯定能有……等等,我想到了!”
五月紧紧抓住锚的手,眼里亮起了光。
“把我送去那个地方吧——在那里,我还可以战斗!”
第123章 另一侧的战场
“那什么……我说, 你真要到那里去吗?”
锚颤颤巍巍地向五月确认着。
其实这已经是他第六次重复这句话了, 但他还是慌张得好像第一次将自己的担忧问出口似的。
五月能理解他的心情, 也明白他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慰,所以才无意识地变成了一个复读机。不过,就算反复被询问了多少次,她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没错,我要过去。”她握紧了日轮刀, 话语坚决, “请把我送到主公大人所在的地方吧。”
先前尚在无限城时, 她就听鎹鸦说过, 现在是由身处地上主公大人在引导着鬼杀队的一切行动。如果没有他的协助,分散在无限城中的队士们,根本就无法展开合适的反击。音柱与原炎柱, 以及小部分的队士守在主公大人的身边,负责保护他不受打扰。
“就是说,主公大人正身处最安全的地方咯?”
——在听说了主公大人的时候后,五月是这么对鎹鸦说的。
那时她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就太好了。
主公大人是鬼杀队的核心, 是一切的基石。五月总觉得,只要“主公大人”的位置上依然坐着产屋敷家的血脉,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主公大人会引领他们, 而他们也会拼尽全力为主公大人而战。
“我说你啊, 这时候也表现得这么乐天派吗?”
鎹鸦嚷嚷着冲她喊, 说出的话像是在数落她,但五月却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它会突然摆出这种语气。
随后听了它的解释,才总算是明白一些了。
“你可别以为所有的鬼都被鬼舞辻无惨那只垃圾给丢进无限城里了。”鎹鸦对无惨的怨恨强烈到了就算是在同五月解释情况时都要愤愤然夹带私货骂上他两句的程度,“无限城里的鬼只是一部分而已,用来拖延住大多数队士的行动。剩下的那一部分,大概都被鬼舞辻无惨那只垃圾给派去寻找主公大人的下落了。他啊,估计是想要让产屋敷家族的血脉完全断掉吧。”
“外面的鬼……在寻找主公大人的下落?”这话听得五月的心一跳一跳的,“那边的情况还好吗?”
“听说有一部分的鬼闯破布置在外围的障眼法符咒了。呶,就是和我挂在脖子上的这玩意儿同款的东西。”
它压低脑袋,用尖锐的喙戳了戳脖子上的纸。
“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我都还没来得及和其他同僚通讯呢!”
听着一只乌鸦煞有介事般地说出“同僚”这种无比正经的词,旁人大概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吧。
不过,此刻的五月,倒是很庆幸鎹鸦把主公大人的事情告诉了她。
因为她终于能够再度战斗了。
对于离开了无限城,无法再踏入正面战场的五月来说,所能做到的事,就只剩下了保护主公大人而已。
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反复在心中默念着自我鼓励的话。她不知道这种愚蠢的方式是不是真的有用,但至少让那积压在心口的无助与不安稍微散去了一点。
呼——
最后再呼出一口浊气,五月中断了一切杂乱的思绪。她睁开眼,看向锚,向他微微一颔首。
“我准备好了,请把我送回去吧。”
“呃……唔……嗯……”
锚很不争气地别开了脑袋,支支吾吾的,也不知究竟是在犹豫着什么。
他这幅奇怪的模样让五月很不解。她打量了锚几眼,可惜她的眼力好像不怎么好,并没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
无奈,她只好采用直白的询问了:“您在想什么?”
“啊!没事没事。”
锚一股脑的摇头。
一眼就能看看出来,他正在苦思冥想着什么事情,这会儿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撒谎。但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否定很是没有底气,便也就没有多坚持了。
他压低了脑袋,偶尔抬眼瞄一瞄五月,姿态像极了被惩罚的小孩。如此瞄了几眼,他才终于开口了。
“那个……你决定好了,你想要回去,对吧?”他不自觉地再度化身复读机,把刚才的话重复了第七遍,“真的——真的已经决定好了?”
五月点点头。
“嗯。决定好了。”
“啧……我……你……要不……呃……”
他又结巴了。
这突然出现的语言障碍让锚觉得很不自在,连脸颊都憋红了,但他还是努力把话说出来了。
“我是想说,你要不要再等一会儿。”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这番说辞好像有几分歧义。他连忙摆手否认,更正道,“我没有不让你回去的意思。我是想说,你要不要先吃个饭,或者换件衣服,或者是睡一觉再休息一会儿之类的。你知道的,不管你在平成停留多久,我把你送回的时间点都是不会发生变化的。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把停留在平成的这段时间当做休整。嘛……就像中场休息那样。好好调整一下,这样你才能发挥充足的实力啊,对吧?”
锚的这番说辞,听起来好像确实挺对的。但五月不想浪费过多的时间,摇头婉拒了。
“你真的不想要吃点东西吗?”锚坚持不懈,“恢复点体力也好。”
“吃太饱的话,反而会影响到我的行动吧。”
“那就只买一点零食之类的。”
“可是我没钱呀。而且,我衣服上都是鬼的血。”五月指了指自己的羽织,“走进店里会把别人吓到的。”
五月说出来的,都只是一些小问题而已。锚很随意地一摆手,说:“这有什么关系,我去给你买就好了嘛——我请客!说吧,你想吃什么。”
锚难得的热情表现让五月有些受宠若惊了。再拒绝好像显得太过失礼,于是她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笨拙地笑了笑。
“什么都行吧……谢谢。”
“和我说什么谢不谢的。生分!”
锚念叨着,把双手揣进袖子里。他叮嘱着五月不要乱走,耐心的语气像极了唠叨的老父亲。
幸好这份唠叨没有持续太久,他就去处理“正事”了。
五月找了个偏僻的长椅坐下。没有等待太久,提着塑料袋的锚便小跑着过来了,一股脑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塞到五月的手上。
“呶呶呶,拿着,巧克力棒,三根,给我吃完了再走。还有还有,能量饮料,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喝了有什么用,但听名字那么厉害,应该也能帮到你吧。还有止血药粉、创口贴、矿泉水……你全带上吧!”
锚把塑料袋塞到了她手里。
“谢谢。你买了好多啊……咦,怎么还有杀虫剂?”
“我觉得这玩意儿可以用来喷鬼的眼睛,所以我就买了。”锚一脸真诚,“我得替你做好一切准备才行。”
锚很担心,不以万全状态踏入战场的五月会遭遇危险。如果摆在以前,他倒是不必怀揣这种无用的忧虑,因为他什么都能看得到。但现在他已经无法再窥见到任何会出现在她的未来中的危机了,这也就意味着他没办法再保护五月。
趁着还没有把她送去大正,他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才行。
所以才会出现杀虫剂止血粉和能量饮料。
五月小声地向他又道了一声谢,用力拆开巧克力棒,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吃完第二根巧克力棒时,她听到锚自言自语地念叨说:“我啊,以前其实挺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的,尽管我是为了稳定人间的安稳而诞生的工具。工具没必要懂得感情。”
这番话让五月忍不住抬头看着锚,而锚的目光却落在了远方。
“无论是‘爱情’的‘情’,还是‘亲情’的‘情’,我全都不懂。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在送别去往远处的孩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孩子离开,而后才在孩子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哭泣。我想不通,一点也想不通。但是……”
但是,现在好像能够渐渐理解了。
人类那虚无缥缈的感情,似乎是某种无比坚韧的东西,正在悄悄地植根在他的心间。
他心里有些数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五月的脑袋,催促她快点吃完。
“我已经吃完了。”五月说。
看来他刚才发呆得有点久了。
“好好好,那就该送你回去了。”锚拍拍衣袖,“站起来吧,五月。记得闭上眼。”
“嗯。”
五月把塑料袋缠在手腕上,依照锚所说的,乖乖闭起了眼。
在熟悉的失重感来临之前,她听到锚对她说——
——“你一定要活下去。”
再睁开眼时,五月已经立足在黑夜之中了。她不太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但她能够听到恶鬼咆哮的声音。不远处有几个正挥刀苦战的队士,可惜五月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