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我不打开,是因为在登上皇位之前, 我不能让任何事情影响到。
倘若我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而让公主同春烟一般,只怕我今日也就不仅是个‘不孝之人’, 还要背负杀妻之名了。”
景玉的口吻仍是沉静, 可话里的意味却一点也不温柔。
云嫣提着心肝, 讷讷道:“所以在陛下除去了三皇子和春烟以后, 下一个便是我了……”
景玉不言,云嫣愈发笃定了他的念头, 她垂眸望着那卷轴,像是害怕般声音更是轻了几分,“你说得都对,我明白你如今为何还不对我动手……”
她的眼眶湿了几分,噙着泪珠也不敢再在他面前轻易落下, 只隐忍道:“想来你与我这么久的夫妻,即便是仇人了,但你必然也一直好奇我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我的缘分都是从那艘船上开始的,你也骗过我,可如今你赢了,你既然要与我清算,不如就在那艘船上,我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给你。”
她说完了景玉却也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云嫣只好试着探出脚步,见他没有阻止,便又快步地出了大殿去。
一直等到天黑,云嫣手里都还捧着一只木偶。
浅草瞧了一眼,自然也认得那是新皇还是六皇子的时候,亲手刻给云嫣的生辰礼。
她只当云嫣是因为景玉这段时间的冷待,而想念对方昔日的旧情了,难免也颇感到揪心。
一直等到外头来了人,云嫣才淡然地将东西收到怀里,随那人离开。
等到云嫣到了那熟悉的船上后,心里莫名地便掠过自己睡不着觉的那天夜里,景玉也是悄悄地带着她到这地方哄着她睡的画面。
她如今竟不能确定他那时究竟是有意而为之,还是付出过真心。
她不敢走神太久,待走近了些,便瞧见景玉坐在铺在地上的锦垫上,矮几上放着壶不知是酒还是茶水,另一边则还放着那两幅卷轴。
云嫣缓缓跪坐在他身旁,替他将空杯斟满,随即低声道:“我从前也有些话不曾骗过陛下,我并不是什么受宠的公主,启国最受宠的公主是我的妹妹云姗,倘若陛下见到了她,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千娇万惯,而我只是个同陛下一般出生在皇室里命却极不好的人。”
“这个我知道……”
景玉并不碰她斟过的杯子,只是他脸色颇是寡淡,显然对她说的这些并不感兴趣。
她若想用些共情的法子,只怕会适得其反。
他这一路走来,焉能是她编造些比他惨的身世便能叫他动容的?
云嫣像是领会了他的意思,脸色难堪了几分,“我想嫁你也是别有目的,我想要的是一个无能的丈夫,这样……我就可以方便自己做一些事情了。”最主要的是无能的人才更好操控。
当然她也没有想到她一眼挑中的人根本就不是表面上看得那样简单。
她从接触他的时候开始,接触的便是他外表的一道皮子,他背地里有着铺天盖地的势力也好,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也罢,她全然不知,像只扑棱蛾子似的,朝那蜘蛛网上撞去,还以为自己能吃了蜘蛛饱餐一顿,却不知道连网子都是人家给她设好的陷阱。
“可是……”云嫣慢慢抬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里多出几分底气来,“陛下不也骗了我?”
她当时在这船上试他的时候,若不是他存心,哪里能真的毫无反应。
景玉扫了她一眼,目色漆浓,“我要骗的是所有人。”
云嫣怔了怔,待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之后,又多了几分哑然。
所以他并不是单纯地要骗她,而是不论任何人去试探他,他都会这样做,他并不打算在那个节点便让旁人知晓了他的秘密。
这样说来,竟又显得云嫣是自作多情了。
“你说的话显然并没有什么价值,倒不如早些将画打开,给我一个解释。”景玉不打算再听她啰嗦。
云嫣问:“……那看完画之后呢?”
景玉不应她,她心里没底得很,便只好伸手犹犹疑疑地挑出了一副,而后将卷轴打开。
她打开的第一幅,上面画的是一只足。
“这是什么?”
景玉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是我的脚……我那时令画师替我画的。”
景玉闻言终究还是端起了桌上的酒杯,问道:“他碰过你的脚?”
云嫣扯了扯唇角,道:“陛下以为他怎么能画得这么像,这么好?”
景玉饮了杯中的酒,捏着空杯子在指间摩挲。
“另一幅也打开。”
云嫣慢慢放下手里的画,转而去拿另一幅画时动作更是迟疑。
只是她再是拖延,她离那画也不过一臂的距离,终究是不能耗上一个时辰,甚至连一刻都耗不到。
景玉有得是耐心,并不催她。
等到第二幅画打开之后,画中的男子便缓缓展露在他二人眼前。
“这也是我令画师为我画的……”云嫣不等景玉开口,便说道:“这是我的哥哥。”
景玉却问:“你哥哥怎会如此眼熟?”
云嫣听到“眼熟”二字手指没忍住颤了颤,指尖滑腻的汗竟没能握住光滑的轴杆,令那画一头栽进了水中,水顷刻间便令画上的笔墨晕染。
“我说的都是真话……”
云嫣起身道:“我知晓如今陛下必然也恨透了我,便是再坦诚一些事情也没什么要紧。”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景玉,慢声道:“陛下想的都是对的,我从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我一直都想害陛下,包括从前一些无心之失其实也都是有意而为,我给陛下下过毒,在外面勾搭过旁的男子,红杏出墙不知羞耻,都是真真的事……”
她说着反倒愈发不惧,又缓缓从身上拿出一只木偶,“陛下必然还记得这个木偶,这是你唯一亲手做给我的东西,如今我也要用它来做个了断……”
她抬手便丢下水去,只听见咕咚沉水的声音。
云嫣望着漆黑的河面道:“我也知晓我是活不了的,所以我今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往后只盼着同陛下一刀两断,往后做个孤魂野鬼也好,转世投胎也罢,下辈子都不要再遇见陛下了。”
她说得颇有些凄凉,而后便再不带犹豫地一头栽进了水里。
水里翻腾出水花与涟漪,乃至到最后逐渐平静。
四下里再没有任何动静,像是一开始都只有景玉一个人在。
也不知过了多久,韶微登上船来,“陛下……”
景玉将杯子丢在地上,随即语气如常道:“捞上来吧。”
这厢云嫣在水底憋了许久,终于摸索到岸边,正要摸黑上岸去,却发觉岸边灯火莹莹。
她初初入目的是一双皂靴,再往后便是……许多双脚。
云嫣在水中愣着,便瞧见那些人都往两边让了让,最后那人便缓步从远处走到她跟前来。
他半蹲下身,低头将云嫣落汤鸡的模样看得仔细。
景玉伸出手去,替她将黏在脸侧的湿发拂开,反而道:“公主那夜曾与我说过,因为害怕,所以会习惯将那些害怕的东西都克服……
所以我也该想到公主上一回害怕水,便也会在第一次被我拽下水里之后会去学会凫水。
如今可见,公主的嘴里也不是一句真话都没有。”
毕竟她不仅克服了怕水的事儿,还克服得这样好。
云嫣像个水鬼似的僵在水里,颤着唇竟再说不出一词。
景玉起身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帕子将沾了水的手指擦干,转身离开前吩咐了一句“带回去”,便再也没有回头。
第62章
云嫣缩在被子底下,整个人的模样还有些傻。
浅草观察了一阵, 唯恐她出去是磕坏了脑袋。
“只怕我是不行了……”
云嫣半晌叹了口气, 忽然说道。
浅草吓了一跳,简直是满头的问号:“公主昨儿夜里与陛下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现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好端端地怎就不行了?”
云嫣摇了摇头,道:“我先前本以为他想杀了我, 可我扮成宫女去试探他发觉他没这意图……
后来他拿出了我寻段霜守画的两幅画,让我与他一个交代, 我以为我交代完以后他便要杀了我, 所以我便假装跳水自尽, 可他一点都不信我,还让人把我捞上去了。”
浅草听完, 颇是惊讶道:“公主的意思是,陛下他如今想要除去你, 公主想要死遁, 但却被一眼看破了?”
云嫣轻轻地点了点头, “死遁都不能行, 只怕我这回是要折在这宫里了……”
浅草张了张嘴,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 所知道的事情自然没有两个当事人多。
可从她旁观的角度看来,她却不觉得景玉有那般迫不及待地想除掉云嫣,那位陛下虽不是她的主子,但他的习惯往往都是不带留情的。
能叫他心慈手软的,要么是不想杀, 要么是还有利用价值。
浅草低头望着云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云嫣作为一个启国公主,对那位陛下兴许还有些价值才是……
浅草将自己一番想法说与云嫣听,却见云嫣颇是艰涩地扯了抹笑道:“可我昨儿才告诉他,我们启国的云姗公主才是最受宠的。
倘若你说他因我是启国公主,觉得我有价值才留我性命,那么他如今不杀我,岂不就是要等真正的启国娇宠的公主来到景国,他才会动手?”
浅草听完她这话也彻底愣住了。
是啊,倘若是浅草恨云嫣这人恨的牙痒痒,恨得想要除之而后快,可是因为云嫣启国公主的身份不能轻易动,那岂不是很憋屈?
但倘若能够想办法将真正受宠的启国公主迎来,那么这个不受宠的云嫣公主到时候消失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浅草彻底也傻眼了。
难道这位新皇真要与她家公主鱼死网破了?
“公主,可否容奴婢问一句……”浅草颇是不安地望着云嫣,“陛下究竟为何如此恨你?”
云嫣面容苍白道:“兴许是因为他知道我背地里同旁的男人勾搭,给他添置了绿帽子吧。”
早些时候同三皇子不清不楚,三皇子也已经死了,后来又给段霜守看过了脚,也不知段霜守还能藏多久……
“这种事情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就算有公主也不承认就是了!”
“公主那样能言善辩,想来也能说出一套歪理的。”浅草对于这点是相当自信。
云嫣垂眸说:“可我在他要去太庙那日给他杯子里下了迷药,险些害得他今日便做不出皇帝了,这个仇也能解吗?”
浅草听到这话,脑子里的某根东西仿佛崩断了一下。
“我自打嫁给他以后,与他互有防备也就罢了,可自从我猜到他有了问鼎之意之后,我便不想叫他成事儿,苏嬷嬷来府上的时候,我便想法子将苏嬷嬷逼走,叫他背负不孝的名义,他最终要去太庙,我便特意在早上的时候给他下了迷药……”
至于她更早的时候主动将春烟接回来,还有其他的小动作充其量不过是想要报复他骗自己不能人事儿的那一桩,然而他也从未让她占到半分便宜。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
“为了二皇子吗?”浅草下意识地接道。
云嫣诧异地看向她。
浅草低声说:“就是因为段霜守画出的那副画像,同二皇子殿下有七八成像,公主便要认定二皇子便是公主的哥哥吗?”
云嫣目光微闪,“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你想想,我与段霜守描述的人分明是哥哥,可他画出来的却是二皇子……”
“公主怎就能确定画上的人是哥哥?
大皇子去世的时候不过才十二岁,是个半大的孩子,公主如何就能想象出他成年的模样?
焉不是公主先入为主,直接同那段霜守描述了二皇子的模样,这才得到了个与二皇子七八分像的‘哥哥’?”
浅草这一番话几乎是一针见血。
云嫣怔了怔,却还摇头,“自然不是这样,在我心里哥哥一直都是这样,他会弹琴,满腹诗文,气质儒雅,给人一种春风拂面之感,这天底下,我遇见的第二个这样的人便只有二皇子了……”
她执拗的认定了这件事情,浅草也只微微叹了口气。
云嫣所作所为颇是自欺欺人,可她却有她的缘由,浅草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启国大皇子真真宛若成了云嫣心里的一道心魔,她自瞧见景和的那日开始,便待他亲近,后来段霜守画出她口中“成年后的哥哥”以后,她见了那副画就像是找到了某种答案,更是对景和生出了不同的看法。
至于景玉从一开始骗她,到后来利用卓氏的死想要叫她顺从他,她那时乖顺着也便是因为发觉了他更深的城府,索性便表面上乖顺些,也想借此捉出他的破绽。
可景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惯是能忍,即便后来知晓云嫣利用苏嬷嬷这件事情,他仍是维持着“好夫君”的形象,背负了不孝的名义换来周围人包括云嫣在内的疏忽大意。
云嫣何尝没有被他那般贴心怜护给蒙了眼?可见他往日里再是不通情趣,可光有男色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不然云嫣焉能等到最后那一刻才给他下了迷药……
倘若她只是对景玉下了迷药,尚可称之为一时糊涂,可苏嬷嬷的事情,甚至更早的时候,她便一直在背地里与他对着干,必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如今云嫣很确信自己就是杀鸡儆猴里那只被绑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的猴子,死掉的鸡有景绰与春烟,而下一个备选也许是她自己,也许就是景和。
云嫣想到这些心底便蓦地一阵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