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风顿住:“你是郑王的儿子?!”
裴寂垂目:“家父有七个儿子,我排行最末。”
纵然李南风知道他在徐幽这群人里举足轻重,却也没敢一来就猜想他是郑王的儿子。
她道:“可是国史馆里前朝留下的卷宗,显示郑王府已经无后。你是怎么逃生的?我又怎么才能相信你是郑王的后人?”
“你不信也没有关系,这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不过我也不介意证明给你看。”
裴寂说着,拉开身旁抽屉,怪出来一只镶金铜匣子,打开取出只半寸见方印玺,“这是家父的私印,国史馆应该也有存档,小时候就挂在我脖子上的。
“家父为灵帝忌惮已久,早就防着这一日。当时苗头不对,自然要做些防备。”
“那你们王府几个幕僚先后失踪,也都是有计划的。”
裴寂点头。“出事之前,我父亲当时预感到朝局不稳,于是假称我夭折,先遣人带我出了王府,送我到了泸州。我的养父母将我一手带大,直到我十三岁。果然我那年出府未久,灵帝便称家父谋逆,下旨满门抄斩。
“王府里对我父母忠心耿耿的那些人,都被遣散出来了。而幕僚徐幽与梁翼,则在出府之前由我父亲告知了我的下落。”
李南风心思转得飞快:“那杨姝的父亲呢?”
“杨姝的父亲是四个幕僚的其中之一,他们比较惨,被灵帝找到了。但杨姝进了宫,这件事我并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时,是六年前,而那个时候徐幽他们告诉我的信息,只是杨家早已经死了,未来得及对我尽忠。”
六年前那会儿仗还没打完,这却也暗合了杨姝早前的供词。杨姝在到达皇帝身边后就与郑王府的人失去了联络。
以及,之前他们推测的,韩拓与郑王府的人勾结上的时间,也差不多这个时候。
她拿起这印章细辩,这章果然刻着郑王的名讳,有些年岁了。
裴寂究竟是不是郑王的儿子的确不重要,关键是,作为前朝宗室后人,身份敏感,他不会傻到明明不是还来冒充。
她把印还回去,脑子里堵着千百句话要问,一时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了。最后她看到他这铜匣,脊背又突然一凉:“你是郑王的后人?!”
裴寂抬目。
李南风望着他:“这么说,林复是你的人?林氏也是你的人?”
裴寂道:“是。他们的父母亲,在王府当差。林氏是家母身边的人。有什么问题吗?”
李南风顿片刻,倏而站起来,屏息望着面前的他……
裴寂有些诧异:“怎么了?”
李挚是林复害的,程淑是林氏撺掇的,他们都是他的手下,所以前世他一进京,就策划了李挚的事故,然后又在竹心庵假意与她意外相见,再之后他离开京城,还让林氏撺掇程淑来撬她的墙角?
他就是元凶,眼下他却问她怎么了?
李南风知道他肯定手脚干净不到哪里去,却没有想到他会是害得她半生心伤劳苦的始作俑者,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林复林氏虽然该死,但他们终究不过是个刽子手,真正的毒手是在这里!
她隔着桌子看着这个人,她纵然也被程淑迷惑过,但程淑只是个手帕交,而面前的他,是她斟酌之后决定要选为夫婿的人,对这样的人,她不可能草率,但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发现他完全是在逢场作戏?
是他演技太好?还是她道行太浅?
她屏息半日,十指蜷紧成拳:“这么说你通过洛永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场阴谋?”
裴寂双眉紧拧:“我从来没有想过主动接近你。是洛永自己找到我,在见过你之前,我并不知道他要把我荐给谁?”
“那你为什么肯出来当管事?”
他微顿:“诚如你所想,我是有目的的。我知道洛永在京人脉很广,他又着意强调你的不一般,很明显你非富即贵,而我需要这么一个机会接近权贵,得到我要的消息。所以我答应了。
“但我也没有想到会是太师府的小姐。我更没有想到,你真会看上毫无经验的我。”
“所以你会成为我的管事,根本就是个意外?”
李南风怎么会相信?“你既然知道洛永人脉广,那么你搭他的船进京会不是预谋?你进了京,又租住在他宅子附近,会只是顺势而为?
“倘若都是有计划的,那你通过洛永来寻求接近李家,或者说接近我的机会,会是不可能的?”
裴寂静默了片刻,说道:“看来我就算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
李南风紧抿双唇,目光如刀落在他脸上:“我只相信敌人就是敌人,你如今是还没有做什么,但你不是有计划吗?不然的话你进京做什么?你隐瞒武功和身份做什么?你进京,难道不就是为了达成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晏衡扶剑立在外头,剑柄处已经攥出油来。
他现在不担心李南风有危险,反倒是担心裴寂会死的快,李南风手里两颗弹药,杀伤力可是巨大的……
第517章 光明正大
“目的是有,倒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裴寂开口。
“我料想郑王府是灭在灵帝手上,与我大宁,与我李家应是没什么瓜葛。
“你冤有头债有主,为何当初灵帝在世时你不去寻他报仇,不去夺他的江山,却要来对毫无关系的我们家下手?”
李南风望着他,“你以为你如今寻我说出这些能显出你多坦荡?你不过是走投无路,倘若不是因为暴露,你会想到来找我说这些?”
晏衡给她的弹药被她攥在手上,她的眼里泛着寒光。
“你又怎么知道没有关系?”裴寂目光从她的手移到她脸上,“既然你知道我是有预谋的进京,有过接近李家的想法,那你为何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李家究竟是不是清白,你就肯定自己全部都知道?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是师出无名?”
“那不妨就赶紧把你的意思说出来!”
裴寂知道这场见面不会愉快,但她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还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正是因为他目前什么都没做,他才认为有相对和平的解决契机,如今她这样的态度,又谈何和平可言?
当然他还是想争取一下。
他说道:“我进京的目的是为了查清楚一桩真相。而查清楚真相的目的,是为了复仇。”
“复什么仇?”
“十九年前,郑王府被诬告谋逆,惨遭灭门。”
“众所周知,那是灵帝干的!我说了,你要复仇,应该去找他!”
“灵帝是我的仇人不假,但你这么聪明,这么有见地,会相信才夺嫡上位的灵帝有那样的本事凭一己之力灭掉郑王一族?”
裴寂身子前倾,目光也闪烁着厉光,“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曾祖是怎么死的吗?
“你的曾祖李灼,死在牢狱里,你们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被晏晗害死的,你可有想过其实是被人灭口?
“你所知道的晏晗是被人举报谋逆,又是否想过,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迟早得死?
“有没有想过,你们家和晏家的世仇,根本就是一个圈套?你们李晏两家,如今被万人称颂,这世代贤名,是否又真有那么名符其实?”
李南风屏息望着他。
门外晏衡抬起头,眉间也凝起了惑色。
“你是说,李晏两家,曾经是灵帝的帮凶?”李南风眉头皱起,她不敢相信。“你想抹黑李家?给我们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好显得你们师出有名?
“一个在大宁朝廷四处作乱的宵小之徒,反过来说我们李家不端不正,当不起贤名?”
“我没有说谎,”裴寂道,“你也不妨冷静一下,听听我的说法。”
“我要是不冷静,这颗弹药早已经朝你砸过来了!”
李南风手里弹药仍被紧攥着,她脸色紧绷,有疑惑也有警惕:“看来李晏两家这桩世仇,终于还是让你们拿来作文章了,你们还有别的伎俩吗?”
裴寂沉默下来。
“你就不想弄清楚这桩世仇的真相吗?我以为这对你们两家来说也挺重要。”他说道。“我除去隐瞒了身份武功之外,没有什么骗你的。
“反过来说,就算我隐瞒身份武功,我也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对,我是旧朝宗室遗孤,你是新朝股肱大臣之后,你我的立场本就是对立的。
“我没有理由对龙位上那个人抱有绝对的信心,相信他不会忌惮我。我对素昧平生的你,也没道理交付全部的信任。为了报仇,行事谨慎一点,我以为这不难理解。
“换成是你,难道你会公然顶着真身份出来行事?”
“可你掩盖身份的目的只是为了暗中复仇,并不见得是光明正大在提出控诉!”
“我现在就是在光明正大。”他翻开桌上茶杯,执壶倒了杯茶给她,“我没有想过害你。当然我也不是什么仁慈之辈,昨天夜里,我去过你家里,倘若要下手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我只是不觉得对付一个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犯不着做一些没有益处的事情。”
李南风目光紧盯着他,她知道裴寂不单是她的前世仇人,更是乱党头目,是朝廷要捉拿的人。他是郑王后裔,对彻底清剿韩拓一党还有大用,她不能杀他。
可他到底凭什么这么说?他凭什么这么有底气,认为她会相信他?
她坐下来:“你有什么证据?”
“在说给你之前,先说说你对灵帝上位之前的事知道多少?”
“你可以从头说起。”
裴寂抬眼看向窗外,说道:“灵帝兄弟五个,自太子病逝后储位悬空。当时有实力的皇子只有灵帝和大皇子赵拘。
“赵拘仁厚,却非皇后所出,因此最先太子位给了二皇子。而灵帝暴戾,如今你们都知道。
“家父与赵拘幼时交好,却因为当众夸赞了赵拘一句而令灵帝怀恨在心。灵帝夺嫡成功之后,便对郑王府存下了报复之心。”
“跟李晏两家有什么相干?”
“我要是没有猜错,你们知道的真相,是晏晗被诬告获罪,然后反咬你曾祖李灼在后。再之后后李灼自尽于狱中,晏晗随后也还是死了。
“但我知道的更多一点,”裴寂说着自旁边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翻到当中某页推给她,“郑王府落难是十九年前,灵帝登基的第三年十一月初四。
“当年八月初七,驻扎西北的晏晗蒙灵帝恩宠,奉旨回京与家人团圆度中秋。
“八月十二,灵帝深夜造访晏府。
“八月十七,晏晗离京回西北,而后驻扎西安的屯营称甲胄失窃,一个月后的九月下旬,忽有人秘报弹劾家父图谋不轨。
“灵帝当即遣人前往郑王府,结果当真就在王府柴房里找到了一批不知几时藏起来的甲胄。
“而驻军王府所在地的驻军指挥使,是晏晗堂姐的长子。”
裴寂语速不快,他自幼读书的缘故,吐字也很平稳,但他末尾这一句却立时将屋里的李南风与屋外的晏衡的神经给拉紧了……
第518章 不反常吗?
晏晗突然蒙诏回京省亲,灵帝又夜访晏晗,随后未久晏家外甥驻守的屯营甲胄失窃,却在灵帝派去的钦差到来时在柴房找到,这隐含的意思是什么,已不必多说。
晏衡跨步进门,直接从李南风手里把册子夺过去,看完之后他看向面色平静的裴寂:“你这是哪里查到的?”
“上面的三个指印,一个是你那位表叔的副将,一个是灵帝时兵部的衙吏,还有一个是昔年奉旨往郑王府宣旨的钦差扈从之一。这三个人如今都在世。”
裴寂望着他,又拿出几封起了毛边的信笺:“这里几封信,有两封是赵拘曾写给家父的密信,一封是提醒家父防范灵帝,一封是临死前遗言,一再嘱家父当心。
“剩下几封,都是京师里的故交给家父传递灵帝针对异己的信件。
“有了这些,我想,无论灵帝施用的何种手段,他对郑王府心存忌恨这点总归是勿庸置疑的。
“而一个皇帝,即便大权在握,总也不至于红口白牙就要拿宗室下手。他需要有个由头,而你们两家在朝中盘结日久,根基已深,后来也证明灵帝确实对你们几家小动作频频,这也总归是事实。”
李南风一封封地拆来看过,发黄的信纸与明显隔着年代的字迹,一切都很清晰。她也算是书墨的行家,看得出来字迹纸张无假。
她看向晏衡,晏衡神色也很凝重。“那三个人何在?”
“有两个在京外隐居着。只有兵部那个衙吏尚在京师。家住在城南石矶胡同。”
“照你的说法,李家从中又做了什么?”李南风问。
“上告郑王府谋逆的这封折子,就是李灼写的。”裴寂又拿出一本奏折,拍在桌面上,“大宁皇帝还没有登基那阵子,皇宫守卫还并不森严,我曾经进过一趟国史馆。
“这是我在国史馆里搜寻到的,看看这字迹,是不是跟你曾祖留下的著作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李南风拿过来打开,目光先锁到末尾的落款,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以及熟悉的收笔上,才又心惊地去看折子内容。
“京师四大世家,李晏程沈,素来关系紧密。李晏两家原本是最不看好灵帝上位的,但灵帝偏偏上位了,且还分别投出了诱饵。
“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知不知道灵帝禀性,但证据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晏晗入狱之后,随后又把李灼也拉下水,你们可能觉得这是正常的的朝斗,但如今你们是不是也有怀疑,晏晗之所以供出李灼,实则是得到灵帝授意所为?
“而李灼之所以在狱中自尽,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死?他们顺着灵帝的意思这么做,或许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