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算是打小在人堆里摸爬 滚打过来的,又何须人教我?”
晏衡使眼色遣开阿蛮,等门关上,再望过来:“您不必管我为何说这些,您只需告诉我,究竟这件事情您是否深思熟虑过?”
“你怎知我没有深想过?”林夫人脸上满布着疑惑。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沈夫人来说,是霸占她丈夫十余载,霸占她位置的敌人!
“您和父亲在一起单独生活的时间,甚至比她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
“就连我这个‘庶子’,跟在父亲身边所受到的教导,也比两个嫡兄要多的多?
“这种情况下,您把着不放也好,一味退让也好,对他们来说有区别么?
“您为他们做再多的事情,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对您的看法,反而你的放弃是给人家握刀杀你的机会。
“而您如果选择让出正妻之位,那就等于弃械投降,到那时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您是当今圣上亲自主婚嫁给父亲的,您是被明媒正娶,且还曾随他上刀山下火海,即便那位是发妻,您也有足够的资格拥有这个王妃之位!
“而您比沈氏差哪儿了?以父亲立下的功业,沈家不求着他就不错了,他难道还用忌惮拉拢沈家?
“他选定的王妃,于新朝廷没立过寸功的沈家敢说半个不字?对他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他可曾有出面的意思?
“您还没看明白么,他不过就是想东成西就,两边都不得罪,等着您来主动成全他仁义的美名!
“至于别人的死活,他哪里会管那么多?”
晏衡说到激动处,眼也红了,声音也急促了。
晏崇瑛是他的生父,血缘不是假的,情份也不是假的,那些年的父慈子孝,生死相依……倘若不是后来的事情,他又何至于如此将他视为死敌?更何至于如此纠结痛苦?
前世回到京师之后的翌日,晏崇瑛便趁夜下令让侍卫准备马车,护送林夫人回晏家祖籍。
他当时年少睡得死,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并不知情。
而翌日早起他遍寻母亲不见,才最终从晏崇瑛口中得知母亲被他下令送出了京师!
他摆脱侍卫,一路狂奔追出去,结果等来的只有城郊外侍卫转给他的一封遗书。
护送的侍卫说她在马车里割腕自尽,他不信,他追上去要看母亲,却一眼看到车厢底下血流成河,他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敌不过十几个牛高马大的侍卫的阻挡,终究没能近身。
灵堂见到她冷冰冰的尸首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好几回。
那么逼真的一幕幕,一直到最终他还保留着极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重生回来得知一切还来得及的那刹那开始,他就做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劝止她自尽的打算。
他想着,只要她没有自尽的念头,那么一切都好说。
可是眼下,她却依旧淡定得无事人一样,他又如何能淡定得起来?
如此批判质疑父母双亲之间的情份,自然是不应该的,但是比如母亲的性命而言,又有什么不可为的呢?
第018章 她的掠夺
“您想想你为父亲所做的这十几年的付出,再不济,也想想我。您若是退了,我这个‘庶子’,来日能有什么好?
“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势力大,你与父亲的婚礼却是皇上与太师亲证,你又不是被抬进门的,你怕什么?
“你随同父亲十几年风里来雪里去,这些付出,是一个仅靠年少之情与两个嫡子的沈夫人就能比下去的吗?
“你再想想你的丈夫,他又为你做了什么?他分明可以一锤定音,却一言不发,从旁等着你来做出牺牲!
“他妄顾与你的相濡以沫的十几年,把你应有的荣耀给他未有寸功的发妻,这样的人,配你为他牺牲这么多吗?”
他别开脸朝向窗口,任晚风吹他盈湿的眼眶。
虽然他也是男人,前世四十年的生涯里,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女子,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傻气的女人,会为一个薄情的男人无底线地牺牲!
这么能预见到的风险,她竟然也义无反顾地往前扑!
“是谁告诉你说你父亲什么也没做,而是在卑鄙地等着我做牺牲?!”
满腹怨念之时,一直在任他控诉着的林夫人这时候扶桌站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吐出口的声音都颤抖了!
“当年在战场时他去接沈氏,确是没有提及过正侧室的事情,可那时候每个人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不知道,哪里还会去想这些?
“都只想着能一家团聚着,就算死也死在一起便圆满了!
“但是在我们回京之后,他给沈氏的第一封去信上就明明白白地指定我才是将来的靖王妃!
“他去接沈氏母子进京,的确是因为道义,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妻儿,沈氏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对他们有责任!
“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在这件事上含糊其辞过,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这么怀疑你的父亲?!
“又怎么能仅凭猜测就怀疑我的选择?”
晏衡愕然:“……什么?”
林夫人深吸气:“既然你都想得这么透彻,难道就从来没想过,你的母亲跟着你父亲历尽艰险走到今日,临到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却做出这样选择,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晏衡定站在那里,蓦然无法动弹。
“你刚刚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林夫人走近他,目光里有冉冉光芒,“我不但知道,而且很了解!
“我们林家虽然不是仕宦出身,靠岐黄传世,家底也不薄的。往来接触的望族豪门也不少,妻妾之争与内宅暗斗我看得会比你少么?
“你的父亲功成名就,这一世朝堂之上很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有权势了,他就算孤身一人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忧患,而你却才十三岁!
“那些年我们那么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最后,因此对你百般珍惜爱护,你在我和他诸般关爱之下长大,甚至都不曾见识过多少尔虞我诈,在我做出任何重要决择之前,难道我首先考虑的不会是你,而会是你的父亲吗?!”
晏衡神情凌乱,失措到不知该如何调整……
林夫人深深匀气:“让出正室之位非我所愿,原本因为你还小,所以 也没打算眼下就告诉你,但我没想到你会想得这么深,更没想到你还埋怨上了你的父亲!便不能不告诉你了。”
她坐下来,严肃道:“当年我们知道沈氏母子还在世的消息后,你父亲曾去接过他们,她没答应,这你是知道了的。
“而我们进京之后,你父亲又去信沈家,想接他们母子过来。这是因为毕竟他们也是你父亲的妻儿,他们母子在沈家呆了那么多年,如今战事平定,不可能再放任他们在外家不管。
“而沈家终究是外家,他们母子寄住多年,总有不便之处。
“再者你父亲如今身居高位,牵扯的方面太多,若是再让他们住在沈家,倘若沈家将来有事相求,那么不管轻重,你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爽快推托。
“因此不管从哪方面说,这个时候都已经到了该作安排的时候。
“这些事情你父亲都有跟我商量。他在给沈家的去信上,告诉沈氏会请奏诰封她为侧妃,给予她荣誉,照顾她余生。
“当时其实是料想她不会来的,她世家出身,从来高傲,当年都未曾前来,又怎会甘心过来做侧室?
“但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到心意,且两个儿子是晏家的骨肉,总得接过来。”
说到这里,林夫人眉宇间添了些晦涩:“打心里说,别说是我自己当侧妃,就是看着你父亲身边有别的女人,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可是沈氏不同,她无愧于你父亲,还独自为你父亲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她也是个苦命的,我若不接纳她,良心上都说不过去。”
“可既如此,为何你又要主动让位?”晏衡双手忍不住按上了她面前的桌子。
“这就说来话长了。”林夫人闻言轻哂,“谁能想到呢?我们写信过去之后,沈氏却回信说,若要她当侧妃,那么必须让她的长子袭爵,当靖王世子!”
晏衡敛目,随后缓缓直起了身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的要求荒唐?”林夫人望着他,“但站在她的立场,却也是说得通的。
“当年她嫁给你父亲,是燕京两大世家缔结两姓之好,双方都是抱着太平安稳到老的指望去的。
“然而晏家突然出事,你父亲被迫在外起兵,直接波及了她和孩子。一个弱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突遭变故,可想而知多么彷惶。
“更要紧的是她当时生下晏驰还在坐月子,一个女人,生产的时候丈夫不在身边,本就是件艰难的事。
“而她生产后还没完全恢复,就遇上婆婆被囚禁在宫中这样的事情。家里无人主事,她需得立刻镇住家宅,而后传来婆婆死讯,她又得即刻联络人马,连夜带着三岁的晏弘与襁褓里的晏驰奔波逃命。
“遇到这种事情,一路上担惊受怕,已不是一般锦绣世家出身的娇娇小姐都能够自如应付的。
“可她硬是没让幼小的孩子受到伤害,途中被敌军捉去,为了两个孩子,也还是坚强地活到了最后。
“平心而论,这点上我是很敬重她的。但是,这却并不能成为她掠夺的理由!”
说到这里林夫人看过来,眼里涌动着炽热光芒。
第019章 他的要害
“掠夺?”晏衡出声。
林夫人默了下。“凭她对你父亲的付出,对晏家的付出,她要当正妃,让嫡长子当世子,原本都没错。
“可她也该知道,我也不是手无寸功,你父亲几番生死攸关,是我陪着他过来的。
“她生儿养儿艰难,我也不容易,我怀着你的十个月里,同样在战火里辗转奔波,我月子只坐了半个月,就抱着你连夜随他转移阵地,伤了元气,以至后来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怀过身孕……”
她深吸气,再道:“你是我与你父亲明媒正娶后的嫡出子嗣,往大了说也是为朝廷出过力的,你的存在明正言顺,足以堪当这个宗子。
“她的两个儿子虽是没有受过你父亲的教养栽培,但这不是我们没给机会,当初她不答应来,如今却又要跟咱们争——
“她拼着性命保住了丈夫的两个骨肉,结果等来的是丈夫再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无异于天大的打击,若换成遇到这种事的是咱们,我确实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更好。这些心情我都能理解。
“可这些错误不是我造成的,我愿意与他一道照顾她,并与他们和睦相处,相互照应,但她却要抢你的宗子之位,这我们怎么能答应呢?”
晏衡需要调动所有的心智来分辩与接受这席话。
他从来没想过她让位的背后不是因为靖王,而是来自于沈氏……
他才十三岁,前世里这些父辈的纠葛,母亲当然不会主动跟他提及。
他一直以为她是害怕,是不战而降,因而对她的心情,除去追思,也还有埋怨,他总想,如果她不是这么懦弱,甚至是这样傻气,他前世定然不会过的那样艰难!
没想到竟然不是……
那前世的结果,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后来……”
“后来你父亲就直接派了秦述去了,直言告诉她这不可能。他让秦述还是尽量接他们进京,因为总归是要尽到他做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不管沈氏做不做侧妃,他都有责任照顾她后半生。
“但沈氏却有她的杀手锏。
“你祖父过世得早,你父亲十五岁就子承父业,入营掌了兵。府里都是你祖母操持。
“你祖母是个极强干的人,四个儿子个个出息。沈氏是你祖母看着长大的,后来就相中做了长媳。
“那年周皇将老夫人哄骗进宫,临行前她料到不好,便唤来儿子儿媳们,将你曾祖父的遗物——也就是与李家曾老太爷结下深仇的那位。
“你曾祖父生前曾刀劈蛮夷首领,替前周保住了千里江山,他留下的一副残破头鍪,有敌军投降时,首领在上方刻下的一个‘威’字,这成了他的荣耀,也成了整个家族的荣耀。
“这副头鍪就成了只传宗子宗妇的传家宝。”
晏衡骤然抬目。
“老夫人进宫之前把头鍪交了给沈氏,同时嘱咐了她后事。后来进宫,果然周皇便以晏家的存亡来要挟她,让她骗回你父亲,你祖母知道你父亲回去之后必然凶多吉少,自然不从,他便又以你祖母之性命来要挟你父亲。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听说了。
“而在秦述去到沈家表达过我们的意思之后,沈氏便焚香敬告皇天后土,当着晏家族谱的面,把头鍪与族谱一道传给了晏弘。
“她申明她是原配发妻,而晏弘是长子嫡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把宗子身份让给继室的儿子。
“若你父亲不能答应她,那她就是自尽也决不会进京做这个侧室,她也会放下遗言,绝不许晏弘晏驰认他这个父亲!
“她的强硬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因为在你父亲的转述里,她少时虽然也骄傲,但终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那头鍪是整个晏家的荣耀,自曾祖下来的这几支,自然是遵从祖训的。
“老夫人以宗妇身份将头鍪给了沈氏,沈氏又直接传给了晏弘,那这即表示着,晏家这一代的掌家人,变成了晏弘,没你父亲的份了。”
林夫人抻了抻身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一个人官做得再大都好,哪怕是为人君者,也无法罔顾祖宗家法。
“沈氏真正捏住了你父亲的要害,他如果一意孤行,那么他就是不孝,关键是,执意把我们都扶上位,我们也不见得会太平。
“传家头鍪只传宗子宗妇,这是整个晏家家族认定的规矩。没有那头鍪,便得不到家族认可,我便是成了王妃,在晏家也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她还以死来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