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摇头轻笑:“哪儿是我的本事啊,都是我跟弟妹学的手艺。”
周家大哥这才后知后觉品出味儿来,他挠挠头,十分费解地嘟囔道:“弟妹?不对啊……这京城难倒不是最看重规矩的吗,还能盛行高门贵女下厨?”
“怎么会,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周氏垂首,轻声道,“从始至终变的都只是我。”
周家大哥心思粗,并未察觉周氏情绪的黯然,拍拍大腿道:“我就说嘛。”他吃的痛快了,人也放开了,一边咂嘴回味一边感叹道,“这羊肉泡馍可真美味,吃了心里头都是热乎乎的,跟咱们漠北的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府上大娘做的太膻了,街边的更甚。我在漠北吃羊肉时觉得自己吃得都快吐了,到京城一定要尝尝京城的美食,没成想来了京城,最好吃的还是羊肉。”
他用筷子间点了点辣椒酱入嘴:“还有这个,就是这个味儿,又麻又热,配上热汤喝浑身都热乎起来了,比烧酒喝着还带劲儿。”他放下筷子,“小妹啊,这是什么酱啊,要不给大哥捎一瓶回去,这样冬日也不用那么难熬,整日惦记着烧酒了——”
他话音陡然止住,无措地看着周氏。
周氏泪珠不断往下掉,砸在桌面上,骤然破碎。
一个粗糙惯了的络腮胡大汉下意识就捏细了嗓音,小心翼翼地靠过去道:“小、小妹啊,这是咋啦?”
时隔七年,竟与幼时哄骄纵爱哭的小妹时没什么区别。
周氏胡乱地用袖口在眼睛上擦了一把:“没啥。”
周家大哥却似乎听惯了她的话,没事就等于有事,他连忙道:“是哥哥不对,哥哥做错了啥,哥哥改,你别哭了,娘看见了又得揍我。”这么流畅的一句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话音落了才想起此处是京城,娘哪儿看的见。
他把蒲扇般的大掌放在周氏脑袋顶上,僵硬地揉了两下,温柔到不像是充满伤疤厚茧的手应该有的模样。
手掌碰到冰凉的珠钗和整齐的高髻时,周家大哥才恍然意识到,这里是京城,曾经的时光早已远去。他叹道:“你都是当娘的人了,还哭鼻子呢。”
周氏也觉得难为情,把眼睛擦了又擦,生怕留下泪痕似的。
“大哥别瞎说,我可没哭。”听到“漠北”二字时,眼泪压不住得往外流,现在平复了,又开始觉得丢人了。
她强作没事发生的样子,想要匆匆揭过。
周家大哥收回了手,沉默良久,最终轻轻叹了句:“我家小七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京城这种地方,他来一次能怕个几年。
不能恣意纵马,不能上阵杀敌,不能光膀子比拼武艺,不能大笑大喊……
他本来只是有感而发一句,却不想刚刚掩住泪的周氏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
周家大哥愣住了,手足无措地僵着手臂,不知如何是好。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和七年前出嫁时抱着哥哥们嚎啕大哭的小丫头没个两样。
只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哭起来嗓门能让人耳根子痛上好几天。
如今的周氏却只是埋着头,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有看到剧烈颤动的肩膀后才知道她在流泪。
也不知道要一个人度过多少个难熬的夜,流多少泪,才能学会哭泣时不发出一点声音。
周家大哥放下了僵硬的手臂,转而轻轻地搂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不管她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她永远都是周家全家上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周氏很久没有痛快地哭过了,没哭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周家大哥见她停下来了才敢说话,剑眉倒竖,巴掌一拍,桌上的瓷杯乒乓乱响:“谁给你气受了!是不是谢二那个家伙!”
周氏没说话,周家大哥就知道了答案。
“我就说那些小白脸书生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还是大家族养出来的贵公子。”当初一家子哥哥都舍不得周氏远嫁,可她偏偏心里眼里只有谢二,怎么都劝不动。
多余的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周家大哥的心疼全化作了对谢琅的怒火。
他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扎袖口:“看我不剥了那小子的皮,当初嘴上说的好听,现在还是让我家小七受了委屈。”不问缘由,不问事情,只要周氏哭了,就是别人的不对,这么多年来一点儿也没变。
周氏连忙把他拽住,无奈道:“大哥……”
“我就知道你要拦我,哎哟,你到底看中那小子什么了,不就是脸好一点,脑子好一点,会读书一点吗?”他不愿再坐下了,“我今天非得揍他才行。”
周氏拦不住他了,只能道:“你揍了他,我怎么办?”
周家大哥一愣:“什么怎么办?”
“我还在不在谢家呆了?”
他脱口而出道:“当然不呆了,跟大哥回娘家去!”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周氏不像寻常妇人可以轻松地回娘家,她的娘家远在漠北,即使是来去也要耗上数月。
他歇了声,焦躁地揉揉脑袋:“他怎么欺负你了?”
周氏沉默了几息,最后简单地吐出两个字:“纳妾。”
周家大哥刚刚浇下去的怒火噌地冒了回来,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他敢?!我今天一定要打断他的腿,不行,不行!你走,你跟我回娘家,谁爱跟他过谁过,咱周家女儿不能受这委屈!”
他扯着周氏就往外走,被周氏轻巧地挣脱开。
“大哥,没有这种规矩的。”
他虽然怒火冲天,但勉强能压住火站定听周氏说话。
“有谁说娶了周家的女儿就不能纳妾了吗?有谁说娶了我就得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人吗?”周氏垂眸,“再说了,走,哪有那么容易?我是外命妇,谢国公府的二夫人,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自我嫁进京以后,一切都容不得我任性了。”
“女儿”一词让周家大哥瞬间冷静下来,是啊,若是周氏没有女儿,大不了就和离回漠北,但现在有个女儿,这可就不好办了。女子嫁人后最能仰仗的就是娘家,若周氏与谢二和离,外甥女嫁人了也容易受气。
他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被周氏一句话急得直跺脚。
“那可怎么办才好?”他捏拳,咬牙道,“要不我还是去揍他一顿吧。”
周氏无奈地笑了:“大哥,不用了。你看现在我也过得很快活,每日都能学习厨艺,下下厨、练练武,闲时同女儿相处,见也不见他,连糟心都省了。”
周家大哥皱眉不语。
“只是多年未见家人,总有些任性的心思,受了委屈就想哭一哭,哭完了就没事了。”她重新振作起来,“前些时日我做了好多酱,你都带回去去尝尝,还有腌肉腊肠什么的,也带些回去。过段时日林家商队北上,我再让他们多捎些过去。”
她有好多话,说不尽似的:“还有我自己琢磨的食谱,算不上多美味,但能吃个新鲜,我让人捎上,你回去让厨娘们试试。你和哥哥们呢,也要少喝些酒,别拿暖身子的话来糊弄我,我给你们捎了辣椒酱,到时候拌汤里喝,喝完保证暖和。”
周家大哥粗声粗气道:“知道了知道了。”
周氏絮叨着送他往外走,兄妹俩渐渐走远后,谢琅才从拐角走了出来,站定着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口,久久不语。
第102章
悬在天穹的明月渐圆,中秋将至。月光皎洁明澈, 清云氤氲, 如纱似雾的月华洒在世间,与长街明亮如火龙般灯笼暖光融为一片。
林氏月份大了,肚子圆鼓鼓的, 得撑着后腰才会舒服一些。但她依旧步履如风, 身形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
周氏跟在她旁边, 负责在拥挤的人群中为她开辟一条道。
小吃街的人对此见惯不惯, 见林氏来了,还会捧着竹碗自动给她让一条道, 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林掌柜又来巡查啦。”
新面孔对此很是不解,看着林氏的身影道:“林夫人怎么说也是个精贵人, 怀着身孕在这里晃悠, 万一有人想闹事,伤着她可怎么办?”
“那你可想多了。”食客用下巴点点林氏身旁冷脸竖眉的周氏, “看见那位没?听说是大将军家的闺女, 功夫了得,前几日有人闹事, 她发起火来, 用根竹竿把那十几个人全敲进医馆了。”
新来的食客倒抽一口气, 望着周氏和林氏的背影渐渐远去,迷惑地揉揉脑袋:“怎么回事?也才两年没回来京城就变了个样子。”
周氏一直冷着脸, 不吭一句话。
林氏有些心虚, 弱弱地开口:“今日是最后一次了, 这不马上中秋了嘛,我就出来看一看,之后就安心在家养胎了。”
周氏哼了一声:“上次有人闹事差点伤着你时,你也是这么讲的。”
林氏干笑几声,连忙岔开话题:“那什么,你说窈窈为中秋做了个什么饼来着?”
“月饼。”周氏很快就被带偏了,用手比划着形状给她解释,“圆圆的,上面压了花,取中秋团圆之意。”
林氏装作认真听的模样,心下转得飞快,思考要怎么靠月饼大赚一笔。
旧街这头灯火繁华,热闹非凡,新街也是同样。
市肆依旧还未修好,但食摊已经统一规整过了,搭起了蓬,以防落雨了摊主无处躲避。
酒香不怕巷子深,做吃食一行,最最重要的还是味道。鸡汁豆腐串肥美的鸡汤渐渐打出了名头,食摊前也不再是空无一人了。
小花站在板凳上,熟练地舀起一碗鸡汁,浇蒜水、洒葱花,动作麻利。
来往的食客对此见怪不怪,并不会因为她年纪小,而怀疑鸡汁豆腐串的味道。
有人在桌前坐下,关切道:“小花,胡大娘呢?”
小花一手一个大碗,将鸡汁豆腐串放在食客桌前,一边忙着一边回话:“这几日落雨,外祖母受了寒,晚上便不出来摆摊了。”说到这里,她拔高了声音,“不过大家别担心,鸡汤和豆腐串什么的,都是外祖母做的,味道不会差。”
她一转身,差点撞在别人身上,什么也没看清就下意识弯腰道歉。
有人将她托了起来,她抬头,见到眼前人的样貌时有些吃惊。
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这里吃过鸡汁豆腐串的贵人吗?
老夫人年纪大了,不喜热闹,更不爱走动,平日里就在寿宁堂诵经念佛,连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都不愿意。
但眼见着中秋要到了,她坐在寿宁堂,忽然感觉偌大的屋子有点冷清过头了。
徐氏膝下有四子,两个大的在书院念书,两个小的也整日跟着夫子,不爱往她那儿去。二房孩子倒是多,但谢笙文静寡言,每日请安后就寻处安静地儿看书,庶女们畏畏缩缩的看着又心烦,谢理谢琅谢珣都在朝为官,一忙起来连请安也没了。所以她一个人住在寿宁堂,每日也只有徐氏来晨昏定省。
她本来都习惯了这种冷清,但今日望到窗外皎洁明澈的圆月,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小吃街的热闹。
长街灯火,秋夜暖雾,她望着明月,最终还是唤嬷嬷陪她出了府。
小花年岁不大,但比同龄孩子早熟很多,府里面的庶女还在为一朵珠花争吵哭脸时,她已经懂得如何经营好食摊了。
她将肩上的布匹拿下来,麻利地将本就干净的桌子再擦了一遍:“您请坐,来点什么?”
今日食客多,老夫人不太自在,看向嬷嬷。
嬷嬷便替她说话:“两碗鸡汁豆腐串,不要辣,少点蒜水。”
这时刚才那波食客吃完后结了铜板离开,老夫人顿时放松了不少。
小花将碗端过来,老夫人趁此机会问道:“你外祖母伤寒可严重?”
小花摇摇头:“大夫说不严重。”
老夫人点头,别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花见贵人没有要问的了,便转身去其他桌前收拾碗筷。
老夫人看着她小小的个头忙碌个不停,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
“你可带了银子?”她问身旁的嬷嬷。
嬷嬷一下子就看懂了她的心思,叹道:“老夫人,您心善,但……”人家有手有脚的,给些银钱在她们看来是恩惠,在人家眼里指不定是看低呢。
她的言外之意老夫人也明白,尴尬地点点头:“是我老糊涂了。”
谢国公府每年冬日都要施粥,对她来说,做善事无非就是花花银两的事。但长年这么做,到了真想帮一个人时,一时连妥当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嬷嬷见她神情不自在,宽慰道:“老夫人您习惯了这些,一时没转过来也正常。再说了,小花说她外祖母受了寒,说不定正缺药钱呢,咱们等会儿放点银两就走。”
老夫人摇摇头,垂眸道:“要说银钱,天下有几家能比得过林家阔绰。”
嬷嬷不知怎么接话,只能道:“老夫人动筷吧,当心吃食凉了。”
她话音未落,街头忽然传来吵闹声。
“我呸!”少年的公鸭嗓撕扯着,“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
“愿者服输,钱修竹,你莫是想耍赖吧?”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她与嬷嬷一同回头朝街头看去。
一堆锦衣少年分成两队,叉腰的叉腰,骂人的骂人,可不就是京城最常见的纨绔子弟吗?
但那里面怎么会夹着自己的乖孙谢晧和谢晔?
谢晧右眼青黑,谢晔嘴角有伤,两人说话时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扯些没用的做甚,这场架你们打输了,就是要掏银子请咱们兄弟吃完这条街,吃不吃的下是我们的事儿,你只管掏钱就好。”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怒目而视:“哼!好,我掏钱!我掏!”
谢晔用袖口擦擦脸上的黑灰:“好,你可记住了,我们吃你只能看着!”
对面的少年仿佛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他怒道:“我钱修竹今日就是从这屋顶跳下去,被那马车碾过去,我也绝不吃一口这街上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