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官员早知瑧玉等人正是今上宠臣,如今又见今上对他二人有心庇护,自然心下又有计较的;中有那为人机变的,乃想尽办法同他二人接近,见他二人爱往各处去逛,便有人争着领了去;因今上严令不许收受礼物,乃每日请他二人前去赴席,或唤了当地名伎前来相陪吃酒,如此日日笙歌,不可多述。
诸位听了;若依前文所写,这圣上倒算得一个明君,如何至了这里,却变得昏愦起来?其中却有原故;今上如今往南来,一面是要亲至河南查问水患,另一面却是要查这江南一带官吏贪酷弊病等事。日前因接到密折,道是朝廷拨来的岁修银两有人挪用了去,致得河工日日辛苦,却领不到血汗钱;又道督管水利之官员暗中教人偷工减料,将余下的银两皆入了自己私囊。今上见此折上所写有理有据,料知定有此事,却只恐其间更有人暗中操纵,因此一意要往这边来看个究竟。及至此地,也不迭休整,便教此地官员皆前来觐见,又命瑧玉同薛蜨两个四处巡查,明松实紧,暗中将此事查问明白。
如今瑧玉同薛蜨如此行事,正是奉了今上之命,以迷惑他人耳目;只是前日说时,冯岩却一意不肯,乃双手乱摇道:“此事我断断做不来。我是那们个直性子,不如两位哥哥机变;又不会说话,到时若坏了事,却是大罪。万望圣上怜恤,臣实是没有这般能耐,求圣上另派一差事。”他初时虽甚是敬畏圣上,如今却随驾得久了,见今上对他几个少年人都甚慈和,倒不似前日那们拘谨;况皇后又是他亲姑母,他生得同皇后也有几分相似,故今上对他又另眼相看。如今听了派他这个差事,心下一急,便直冲冲地说了出来。
今上听他这话,乃又好气又好笑,却知他说的是实情,倒也不好强他,乃道:“好个呆小厮,朕派了这们轻省差事与你,反倒往外推却。你只跟着他两个;有人请你,便低头吃去,有话只教他二人说;待吃罢了饭,抹抹嘴跟着走了便是。这活计那个做不来?”冯岩闻了这话,却一发急了,乃道:“臣实是做不来;须知这吃饭也吃不安生,却有两个女人坐在身畔,吃不多时,便劝喝酒。”
今上闻言,掌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道:“冯家果然家风如此,人人皆是这们直白的性子。”又见冯岩自知失言,红了脸坐在那里,乃笑道:“你既不去,就不去便了。本想将这个吃得多的推出去,省些饭食,谁知又不去;说不得教你继续留在这处给朕做个侍卫官了!”冯岩闻言大喜,忙又谢恩;今上乃笑向瑧玉薛蜨二人道:“你们往外去吃时,可记得稍些回来与他。”二人忙起身笑应了。
及至出来时,瑧玉乃悄向冯岩笑道:“你也糊涂了,怎么就将那话说了?幸得今日圣上不曾怪罪;若不然,瞧你怎么是好。”冯岩讪笑道:“原是我一时急了,尚未想好,便将心下所想说了出来。今后再不说了。”他原先因他父亲叮嘱之故,乃将自己本性皆压抑起来;如今圣上有意用他,瑧玉薛蜨两个又同他交好,况又没有他父亲每日在耳边分付,却又渐渐地复了本性。前日又办了些差事,办得甚为妥当,今上赞了他几句,又言入京后将为封赏,故心下欢喜,行事也较原先自在许多,不似先时拘谨。
瑧玉见他如此,心下便想道:“霦琳为人固然算得极好;前日又见他指挥那些侍卫,倒也纯熟,竟似经过战场的一般,虽不曾领了几个人,竟是面面俱到,又可相互呼应,若有人想夜探这里,定然是要被拿下的。可见此子是个将才;他日我若登位,必然重用。”因向他笑道:“我前日见你操练那些子人,倒为有趣;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从那里看来的?”
冯岩见问,不免得意,乃笑道:“原是我自己想的。我因见这些人不多,却要巡查这们大一片地方,若照旧时的法子,自然捉襟见肘。如今我使的这法子,却教各处都呼应起来,一旦有甚么事,立时都可赶到。”方说道这里,又觉自己过于张扬了,乃笑道:“也不过是我自己想的罢了。况这里尚有他人,皆是比我老道的;要学的尚多呢。”
薛蜨笑道:“你何必自谦。常言道:‘由小见大’。冯将军家学渊源,你于此事上自然是精通的。”说着,见冯岩不欲再说,便笑道:“你不是要晚上才巡查么?如今且同我和胤之出去罢。再没有旁的人,只咱们三个,定然不教人来扰你吃饭。”
冯岩闻这话,乃笑道:“我做东罢。每日只吃你们的,心下很是过意不去。”薛蜨笑道:“那里就吃穷了我两个!我们原比你大,吃几顿饭怕甚么?你若请,待咱们回京之后再请不迟;只怕你到时不请,我们可是不依的。”说着,便向瑧玉一笑。
瑧玉听了薛蜨这话,便知他说的是回京之后今上将封赏冯岩之事。此亦是今上意欲为自己培植势力,届时若自己真为五皇子,冯岩自然将被人划为自己一党,连带冯家也将为自己所用;因如今并未显露此意,故而纵不是也无妨的。只是冯岩分明不知,闻得这话,乃笑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咱们兄弟几个当日便一见如故;哥哥们不嫌小弟鲁钝,我也不敢怠慢了哥哥去。不止回京之后,纵再过多少日子,咱们也只是好的。”几人又笑了一回,乃往外去讫。
第76章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六回 】假成真何人知真假·真作假有意辨假真
转眼圣驾一行在镇江已有数日,如今却要打叠起身,往苏杭而去。谁知那日竟有一个和尚,领了一个少年,直往这驿处而来;彼时当班之人正是冯岩,见他如此,乃止住二人,上前查问,那和尚却也不说甚么,只道有密事要禀报。冯岩自然不肯教他进去,定是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偏那和尚也是个执拗的,只道:“要见了圣上,我才敢说话。”冯岩便喝道:“你是个甚么人?圣上也是你说见就见的么!”那和尚瞟了他一眼,乃冷笑道:“你就是冯老将军家二子么?还是快些让开为好,仔细误了大事。”
几人正在那里争持不下,偏薛蜨同瑧玉两个从外面来了,见几人如此,便问端的;那和尚依旧咬定不肯说,只道:“必要见了皇上,才可说此事。劳烦几位进去禀报一声。”一边那少年立在那里,却只凭他几个争执,自沉默不语。
薛蜨眼尖,早见那少年同冯岩有些相似,心下一转,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来,乃悄拉瑧玉,向他二人努嘴示意。瑧玉同他熟稔至极,见他如此作势,立时明了,于是细细将他两个打量了一番,乃向冯岩道:“霦琳,你先将这两位带到那处歇息罢。我同文起先去同戴总管说知一声儿。”于是便拉了薛蜨一把,二人往后去了。
及至后面,瑧玉见四下无人,便问薛蜨道:“你却如何看这事?”薛蜨闻言,便反问他道:“你见那少年生得像谁?”瑧玉笑道:“像霦琳。”薛蜨沉吟道:“正是。如今我且大胆作一猜测;这和尚定然是有些来路,或是来向圣上认亲的。”
瑧玉方才见那少年同他几人岁属相近,又同冯岩生得相似,故也有此一猜,闻薛蜨所想与他相同,乃道:“那和尚坚称要面见圣上才肯说,想必多半就是此事了。既然敢这们大摇大摆来了,定是做足了功课的;你不见那少年方才光景,瞧着倒也像那们一回事。”薛蜨笑道:“凭他再怎么像,终究也是是个冒牌货,就不怕被揭穿了么?”
瑧玉摇头道:“这事若不是咱们,却也难为揭穿的。你且想:这五皇子当日却是真的死了,那三皇子所派之人明见他断气,方才出去的;我却是魂魄附到他身上,只是占了这们个躯壳,也不能算是真的五皇子。他们若将这功课作定,却又有那个能出来佐证?三皇子虽明知小皇子已死,此人是为冒充的,也不敢就说将出来。”
薛蜨闻言颔首,乃道:“只是不知这和尚又是那一路人?”瑧玉道:“这却并不好说。当日太子余党虽教冯霭云笼络了许多去,却仍有散落各处的;四皇子那厢却也未必无人,因此不敢妄加猜测。”又想了一回,乃道:“咱们且往里面去罢,将这事同戴公公说一声儿,他自然要同皇上禀报的。”如此便同薛蜨往里面去,寻着戴功,将此事说了;戴功听了这话,自然不敢怠慢,忙进去禀报。
今上闻得戴功所言,倒为疑惑,乃教瑧玉薛蜨两个进来,问他二人道:“是甚么样的一个和尚同少年人?”薛蜨想了一想,便道:“那和尚四五十岁年纪,生得不高,有些胖。那少年人却同臣等年纪仿佛,比胤之矮些,生得颇为白净。”他心下有数,并不将那人生得像冯岩之事说出,只略略描述,便不再多说;果见今上沉吟了一回,道:“既是如此,且教他两个进来罢。你二人不必出去,只在此便是。”一行便教他二人坐了,乃向戴功道:“教霦琳引了他两个来。”戴功应了,便往外去。
一时冯岩将他二人身上搜罢,见并无甚可疑之物,方领了他两个进来,自往今上身畔站了。那和尚便同少年上来行礼,口称万岁;今上令他二人起身,往那少年面上瞧了几眼,便问和尚道:“你有何事?”
那和尚复又跪下道:“请皇上屏退左右。”今上闻言道:“此几人皆是朕近臣,有甚么不能讲的不曾?你且将你要说之事道来。”那和尚闻言往他几人面上看了一回,乃叩首道:“小僧果然有事要禀。”一行说着,便回身望那少年一眼,复回头道:“小僧给陛下道喜!原来当年五皇子未死,乃是教宫人悄悄带出行宫去,就交于小僧抚养,长成之后,便一直随小僧四处云游,如今已十四岁矣;因恐奸人暗害,故一直不敢引了他往京里相认。如今闻陛下出宫南巡,故而同他一径往这边寻来,好教陛下同五皇子团聚。”言毕,那少年也跪下,乃俯首不语。
今上闻他这般说了,面上却不曾有甚么表情;待他说完,乃道:“你说他是朕之五皇子,却有何凭据?”那和尚便道:“小僧却留有当日五皇子所带裹肚一件,方才教冯公子拿去的便是。”
冯岩方才听得这僧人所言,面上便有些惊异;如今见他指自己,乃躬身向今上道:“回皇上,方才臣搜身之时,确见有一件绣花裹肚;恐其中有异,乃取出了交于戴总管下去检查,若无事,这时节却好送来了。”今上颔首,不多时果然闻得戴功叩门,乃教他进来,见手里用托盘捧着那裹肚,乃命他拿将上来,展开看了一回,仍命收了,道:“那宫人名唤甚么?现在何处?”
那僧人见今上如此,竟是个不信的光景,心下便有些慌乱,乃道:“那宫人道自己名唤雪云,当日将五皇子交与小僧时,也曾略讲了些宫中之事与小僧听。只是前些年小僧回去寻他时,他已是殁了。”今上闻言,便招手令瑧玉上来,附耳同他说了几句。瑧玉听了点头,乃向僧人问道:“那宫人雪云当日同你讲了何事?”
僧人嗽了两声,便将一些当日宫中摆设之事讲来,连同皇后当时所喜何物,皆一一说得分明。瑧玉见今上神色,却知他说得不假,心下更知其间有诈;如此听他说完,方又问道:“还有甚么凭据不曾?”僧人见今上不言语,情知自己方才所说皆是真的,心下更有了底气,乃道:“当日五皇子抱来时,小僧验他身上,见胸口有一红痣。”
瑧玉闻得,却将面上神色微微一变。今上听到这里,不去看那少年,却留神看瑧玉;见他面色有异,乃出言道:“既如此,胤之且带他下去查验。”瑧玉闻言躬身应是,便带了少年往后面房中去了;一时出来,乃禀道:“果然有一红痣,约有米粒大小,擦之不去。”
今上闻言便不再问,乃教戴功引他二人下去;那少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施了礼便下去了。他三个见了,便也起身告退;今上见了乃道:“胤之留下,朕尚有事要问你的。”薛蜨同冯岩闻得,便也行礼出去,将门闭了。
如此只余瑧玉,今上见他立在当地,乃将他招至面前,温声问道:“胤之对此事却有何看法?”瑧玉躬身道:“臣并不知此事,不敢妄议。”今上便笑道:“朕教你说的,打甚么不紧?你且看他生得像谁?朕恕你无罪,只管说来。”瑧玉乃又告罪,道:“依臣所见,却有些像霦琳。”
今上笑道:“也罢了。只是方才那和尚说他胸口有红痣时,你为何面上有异?”瑧玉闻言,乃佯作局促之色,起身告了一回罪,方道:“臣之胸口自幼却也生有一红痣,故而闻得他这话,面上带了些儿出来。”今上闻言,却心下一动,随即笑道:“这算得甚么?你很不必惶恐。如今朕且告诉你,那和尚带来的人是个假冒的,并非朕之皇子;如今便将此事交与你,且去将此事查验出来,务必问出他两个背后主使。”
瑧玉闻言乃施礼道:“果然陛下圣明。臣见那两个贼子如此笃定,倒一时被唬住;幸得主上明鉴。”今上笑道:“这又有何难。定然是那起子有邪心的人作的法子;那裹肚是小皇子的不假,只是他却不曾带过;因当日皇后嫌这布料粗糙,故而一直丢在那里,不晓得教那个拣了去。况这些人定然不曾见过皇后,只闻得人说霦琳生得像他姑母,便找了个像他的来,然同皇后当日却并不像的。况你说那红痣只有米粒般大;小皇子当日尚在襁褓中,红痣便已有豆般大小,那里有年纪长了,红痣反小了的道理?只有更大的。”
却说今上一边说时,又向瑧玉面上看去;见他面色并无异状,乃进一步道:“胤之身上的红痣,如今却有多大了?”瑧玉便道:“臣幼时这红痣约有小指顶般大,如今却也不曾长,仍旧那们大小。”今上见他犹似未觉,也不欲再说,乃道:“你且去罢。暂不需将他两个揭穿,且瞧他二人近日做派;若有异动,立时拿下。”瑧玉应了,便自往外面去。
第77章 第七十七回
【第七十七回 】少年子度势观虎斗·玉面郎见情辨鱼珠
那日瑧玉回房,便将今上方才之情状一一同薛蜨说了。薛蜨闻言,虽料知今上已大略猜出瑧玉身份,却有些忧心起来,乃道:“你心下有几分作准?”瑧玉道:“依如今看来,至少也有八九成了;只是今上尚且犹豫,似是差了些甚么似的。倒也是常理,这天家血统之事,向来是不可轻忽的;若无确凿证据,也不可就认了。只怕过些日子就将查问到林家和冯家去;届时必要好生布置一番,以防不测。”
二人说了一回,瑧玉乃笑道:“如今且将此事放下不管,先理会那冒牌货之事;如今却成了咱们几个人的活计了。”便又将今上令他几人查问此事之话讲与薛蜨听了,又道:“依我看来,却是今上查问当年皇后焚宫之事走了风声。有人见重又翻起此事,不免起了心思,闻风而动;倒也难为他们,造得有模有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