瑧玉闻言,乃暗自冷笑道:“此话虽说得冠冕堂皇,瞧着有理,却依旧是个先保自己的意思。只是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也罢,届时若陛下责怪,少不得我要求情的;况且今上刚封了玉儿,想来也不是当真要降罪林家,只是林大人难免战战兢兢一回罢了。”一时想毕,乃笑道:“既然舅父都定了主意,就这样罢。”
朝宗闻言心下有些惊疑,恐瑧玉不快,忙起身道:“小臣擅自主张,郡王勿怪。”瑧玉见状也起身笑道:“舅父坐罢。冯家一心谋划,我那里不知?且不必如此。”冯朝宗闻言方坐了,见他面上神色,不免心下更惊,于是暗悔自己先前造次,只恐他日后也同三皇子一般清算起来;只是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一时心下纷乱。瑧玉也见他面上有异,约已猜得他心下所想,乃笑道:“舅父不必惊慌。若他年我得登大位,便写一张班书铁券与冯家;定不会为那鸟尽弓藏之事。”
冯朝宗心事被他说破,不免老脸一红;却也因他这话略略放心,乃道:“多谢郡王美意。”瑧玉见他并不推却,也知这是向自己表忠心之意,是以一笑不再多说。几人又说了一回,又用了饭,瑧玉方回家去讫。
那厢林海接到京中消息,虽为愁闷,却无可奈何,只得暗自思忖届时如何向今上解释。如此忧思成疾,竟恹恹得了一病;起初只道吃几服药便好,谁知过得一月有余,竟不见起色,反倒有个缠绵不起的光景。寻了医士来望,却道已成沉疴之疾,不免心下惊恐;是以无可奈何,乃往京中写了一书,要接黛玉回去。
且不说黛玉闻得这话如何担忧;瑧玉听了这信,却也甚为惊诧。原先他只以为自己来此已是将此间人之命运改换了,故而也不曾在意,如今算了一回,却正是当日林海病重之时,是以便向今上上折,请求回家望候。今上见他如此,便准了假,道是“不必着急,且待林卿大愈再行回京。”冯岚却也上疏,道是瑧玉年纪尚小,恐多有事情照管不来的,是以请旨同他一道而去;今上准了。于是瑧玉谢了恩典,将京中之事交代完毕,便同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一干仆从登舟启程;冯岚便坐另一艘船,一行人从京城动身,如是赶了许多日子,方到了扬州。
及至进府,他父女相见,不免彼此伤感一回;又有往日老家人闻得他兄妹回来,皆上来拜见。一时皆相见毕,瑧玉知他父女定然有话要说的,便只留黛玉同林海在房里,自去替冯岩安排住处,又令跟来的人先行休息,又将诊治过的医士皆唤了来,问林海是何病症。
黛玉见林如海形容枯槁,那眼泪早簌簌地掉了下来,又恐老父看了伤心,忙自擦了,同他说些京中之事,不过聊作宽慰而已。瑧玉却在进门之时,便见林如海面上笼了一层青气,疑是中毒之兆,是以令人将那些大夫皆寻来,一一问时,却都道林海是“劳累过度,忧思成疾”;见众人异口同声,心下便有些异样,乃暗地同冯岚讲了,教他请张医士来看。
到得晚间,瑧玉令丫鬟自送了黛玉去休息,关上门对林海道:“父亲觉得身上怎么样?”林海却并不说话,只扎挣起来要同瑧玉行礼。瑧玉忙扶住道:“何必如此。我在林家这些年,母亲对我如何,我心里清楚,也只当你如我父亲一般。有甚么话只管说,——可是妹妹之事?”林海嗽了几声,道:“我是不中用的了,只有这个女儿,万望小皇子日后照应些。”
瑧玉听了倒也心酸,道:“我只当他是亲妹子,如何不照应!只是怎就病得这般了?为何不早日同我说!”林海道:“不过是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当时并未在意,谁知这病来得凶险,我自己想着,未必熬过今年去了。”瑧玉想了一回,乃道:“我看父亲面上黑气,不似是病,倒像中毒似的。如今已同冯家表哥说了去请那张医士来,或许能好也未可知。”林海闻他这话,吃了一惊道:“我只觉身子沉重,精神倦怠,只当是病中如此,依你看来竟是中毒不成!是谁起这般心思害我?”瑧玉道:“我心中已有些计较,却不知真假,只好等张医士来了才罢。这几日妹妹的饮食也要多加小心,若父亲当真是中毒,难免那人对妹妹下手。”
如此过了几日,那张友士便赶来此地,诊脉后连连摇头,对一旁的瑧玉同冯岚道:“林大人委实是中毒,——我写个方子来,如今□□已入五脏,不过是拖延些时日,若要全好,是不能的了。”林海早知如此,闭目叹了几声,对瑧玉道:“我已听说京中之事,三皇子如今气焰正盛,上皇却对其已有不满,不想今日他羽翼丰满,竟无可奈何了。我所领之职又甚紧要,想必便是他下的手。只是不知这三皇子竟如此心急,只怕下一步就将逼上皇禅位与他,你在京中务要小心。”
瑧玉闻言,道:“他并不知我尚在人世,料想近日无妨。三皇子此人虽心狠手辣,然性子急躁,难以成事,一旦万事俱备,自有计较。只是他如何要对你下手?”林海方才失言,却知瑧玉已起疑心,况又知自己时日无多,是以思索一番,乃叹道:“事已至此,便同你讲了罢。”便将当日平骠国之乱,国库如何亏空;今上如何同自己说知,教暗地里将这盐业所得几成送入京中;以及储存粮草军备等事一一同瑧玉说了,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年我虽做得隐蔽,却难保不教三皇子闻得些风声去。我所领之职甚为紧要,若三皇子有夺位之心,自然是要先除了我的。”
瑧玉闻言甚是惊讶;因想道:“他隐藏得到深。我往日只知他同今上有些私下约定,却不知竟是这般大事;也亏今上如此信任与他。”是以叹道:“父亲不早日与我说知,也好防备;致成今日之事。只是却教妹妹日后如何?”不知林海闻得此言将作何语,且待下回。
第92章 第九十二回
【第九十二回 】为国臣心忧思社稷·作家父意重念娇儿
却说林海闻得瑧玉这话,不由面上惨然,暗想道:“如此看来,却是我自误了。先时一味隐瞒于他,自己却又疏忽大意,以致今日;只是我如今撒手一去,却不是坑了玉儿么?况前日见贾府中情景,那里也并非他容身之地,如此看来,竟只得将玉儿后生所有皆托与他了。”如是想了一回,便叹道:“小皇子说的是。原是我先前一着想差,故不曾将此事说与你知晓;如今不得不说,却已是晚了。”
瑧玉闻得这话,乃暗自摇头不语;林海又嗽了几声,便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来,教瑧玉将床头小柜子开了,里面暗格打开,将其中同今上往来之密信同印鉴等一并取出,一一同他说了;又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营一并告诉与他,连同诸多家产,皆交予他手中,又道:“玉儿年小,况又是女子,不能守得这家业。小皇子日后若起事,少不得要用些钱物的;如今且收着这些,待玉儿到时长成,不过与他一份嫁妆便了。”
瑧玉知林海仍有试探之意,笑道:“你且放心。这些都是妹妹的,我纵然动些,日后也必多多添补回来。只要我得登大宝,妹妹便是当朝长公主,谁人能尊贵过他去;若事不成,也必许他一世平安。”林海得了他这话,心下稍安,忽又想起一事,乃道:“玉儿如今尚不知你同他并非一母同胞,若他日知晓,你二人又当如何?”
此话却正戳中了瑧玉心事,是以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言。如海见状,乃勉强笑道:“小皇子也不必忧心这个。如今瞧今上的意思,已是定了九分九要认的意思了;是以玉儿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我只恐玉儿知你同他并非兄妹,届时同你离心,倒为掣肘;还是我同他说了此事罢。”
瑧玉闻得林海如此说,倒觉不失为一条好计,乃暗想道:“若他父亲同他亲自去说,岂不比我说的又好些?况这是他父亲遗命,自然遵从;倒可略解了我之心事。”一行想着,又闻得林海道:“我同他说时,只道你先前也不知此事罢了。若教他知晓我们瞒了他这许多年,心下定然不乐;待我撒手一去,只怕他难以回转。你同他自幼便在一处,情分之深厚远胜旁人,竟比一般的亲兄妹犹胜几分;玉儿并非薄情之人,只需我同他将话说明了,想来也无恙。”
瑧玉听到这里,乃起身施礼道:“多谢林大人美意。”林海摇头笑叹道:“小皇子何必谢我。只是待我死后,万望小皇子瞧他孤苦可怜,多加照应些罢。”一行说着,便支起身来同瑧玉行礼;瑧玉知自己若不受他这礼,他定然不安心的,是以微微欠身受了,又亲扶着他躺下,道:“放心便是。”于是便起身道:“林大人请先歇息,我出去看人将药抓了来不曾;若抓来了,先赶着让他们煎上去。”
如此林海往床上卧了,见瑧玉出得门去,暗自叹了一回,心下道:“这五皇子可谓是人中龙凤。若三皇子当年不密谋夺位,他好好地在宫中,只怕如今今上已是将玉儿指与他了。若当真是那般光景,玉儿此生便可无虞;只是现今竟成了这们尴尬境地,他同玉儿做了这们多年兄妹,难道好再做夫妻不成?纵他二人皆心下愿意,也难塞天下攸攸之口。”是以又添愁闷,竟不知黛玉终身何托;是以先将此事放下,且思量如何同黛玉说知此事。
原来林海既为今上之臂膀,二人少年君臣,甚为相得;及至五皇子出生之日,今上大喜,又因皇后同林家有亲,乃同林海言定,若他日后得女,即指为五皇子正妃。谁知当日三皇子暗中下手,今上只道小皇子已死,虽林海日后得了黛玉,今上却也不再提及此事。如今既知瑧玉便是小皇子,却也不可再将黛玉指与他,乃假借瑧玉救驾之机将黛玉封为郡君,也是补偿当年所约之事的意思。
只是这指婚一事除今上同林海之外,再无旁人知晓;如今林海度瑧玉心思,约也只是将黛玉当妹子看待,况他二人本就兄妹相称,虽无血缘,却仍有兄妹之名,是以也并不愿教他二人知晓其中究竟,只自思索道:“玉儿向来是个心思细密的,定要将此话说得圆全,方不至他同胤之离心;须知日后胤之便是他惟一所靠,倘或稍有不是,岂不害了我玉儿终生么?”一面却又暗自着急道:“前些日子闻得京中消息,骠国同南越皆在边境有些蠢蠢欲动;三皇子此时对我下手,定是有了谋朝篡位之心。可恨此人只知一味争权夺利,并不知以江山社稷为重;若他此时动手,只怕这大好江山便要断送在他手中了。”
却说如海如此想了一回,不由心下焦急似火,一时气血上涌,直奔出一口血来,将那锦被染得一片殷红;却也顾不得许多,自己草草拭了,往枕上阖目歇了半晌方缓上一口气来,自知时日无多,乃横下一条心来,暗想道:“如此看来,竟只有将此事也托与小皇子去。他是今上亲子,定然无有不信的;况他为人甚是老练,原强于三皇子许多。如今也并无好计,除他之外,更无旁人;说不得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想我林海一世为君分忧,如今将油尽灯枯,也要竭尽全力将这后事交代好才是,免得堕了我林家祖上声名。”是以勉力扎挣起来,将近几年盐业经营光景整理罢了,写成一封折子;又将柜子中暗格开了,将那秘密储藏以备战时之物皆理清在一处,使一个锦袋装了,依旧往暗格中放好。
如是林海收拾齐备,已是力尽神危,倚在床上喘息一回,暗道:“今上虽约已将胤之身世查明,如今却不认他,虽是忌惮三皇子,却未尝不是尚有疑心,要向我问询罢了再行相认。我原想着待明年上京之时,进宫面圣,届时先请了罪,再将娘娘凤珮交与今上,便是水到渠成之事;横竖胤之是今上骨血,任凭那个查问,也是无虞的。那时今上约也将三皇子羽翼剪除了大半,再行相认,自然容易许多;只是不想三皇子动手如此之快,若我再不说此事,到时岂不成了死无对证么?”是以又支起身来铺纸研墨,将瑧玉之身世写成一封密信,亲以火漆封好,方命人进来,教唤瑧玉来此,自己有话要说。
彼时瑧玉正在那处陪黛玉说话,闻得家人来传话,便看黛玉。黛玉闻家人只说教瑧玉过去,便知定是有要事,忙道:“哥哥快去罢。若有甚么事,再行唤我。”瑧玉见他如此说,便命紫鹃雪雁两个好生服侍,自己同家人一道往林海房中来。
及至房中,林海见他来了,便屏退下人,将暗格钥匙交与瑧玉,低声道:“前番同你说知之事,我已是一一整理罢了。如今邦国有些异动,虽眼下瞧着风平浪静,只怕过不得多少日子便要有仗打;我所领之职乃是固国之本,若交与别人,只怕圣上也是不愿的,不若教你领了的是。”见瑧玉点头称是,面上并无难色,不免更放了一段心,是以勉强笑道:“当日圣上曾对我说知:若我有子为可塑之才,待我下世,一应事体皆由他掌管,使我林家再得百年煊赫;若不中用,也将有所封赏,再不济也有这一世富贵。可见这冥冥之中皆有天定;我虽无子,却侥幸能得教小皇子在我林家这些年月,况小皇子龙章凤姿,人所不及;我纵如今身死,也算不负今上厚爱,虽无甚才能,却是尽了心力的了。”
瑧玉闻得林海这话,倒也颇为动容,乃暗想道:“此人虽是科举出身,却并无迂腐之气,于这为人处世之上反倒甚为圆滑,怪道这仕途一路平顺;更难得的是忠君爱国,于这大事之上又有决断,实是国之能臣,如今若去世,未免可惜。”是以肃容起身施礼道:“胤之谢过林大人。”
林海见他如此,便知是为何事所谢,心下稍有快慰,暗想道:“前日他同薛文起等人为治水殚精竭虑,人人称道,显见是个心系百姓的;他如今代天下百姓谢我,却是已将自己放在了那个位置上,倒也有些胸襟气魄。我当日虽是被冯家逼迫不过,却无意间保下这一代明君,此生也算不枉了。”如是自想了一回,乃向瑧玉道:“我已是写了一道密折,待我死后,圣上必招你觐见,届时你进宫面圣,便亲交与圣上。其中将你当日来家中之事一一写明,便是同咱们日前所议一般无二。我同今上做了这么些年君臣,约也猜得他心下所想,如今他只当你不知此事,定然是不愿自己同你挑明的;前些日子也下了一道密旨与我,虽未曾明示,其中之意却已是教我将此事同你说知;你只道我已是同你说了此事便罢。”
第93章 第九十三回
【第九十三回 】三皇子觊慕九龙座·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却说瑧玉闻得林海此言,便点头答应了。林海见状心下稍安,闭目长出了一口气,暗忖道:“如今将此事交代罢了,也并无甚么后顾之忧了。”是以又想起贾敏来,乃想道:“敏儿在那边过了这些年,却不知孤单也不?”一时又想起两人少年时光景,不由得嘴角含笑;蓦地却又想起瑧玉幼时模样,同他五六岁时抱着小小黛玉的情景,思及自己去后,便只得他二人在一处,是以心下一软,竟也有些不舍之意,暗道:“他在我林家过了这许多年,也叫了我这们多年的父亲。况敏儿在时原疼他,自然是有情分在的;凭他再怎么稳重,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是以又勉力笑道:“我是要死的了,却有几句僭越的话要说,请小皇子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