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在说笑,探春却见他二人在那边说话儿,便笑道:“你两个说甚么呢?也说我们听听。”宝钗笑道:“黛丫头方才说,恐二妹妹的小姑子性子不好,届时同他作对;我告诉他,那赵家小姐已是出阁了的,再不得同二妹妹一处吵闹,他才放心了。”众人听了都笑,探春便道:“如此看来,这嫂子同小姑子却是多半不和的了。”众姊妹闻言,皆推他笑道:“你也只是瞧着大嫂子同二嫂子不在这里,方说这话。”
正在说时,却闻得外面笑道:“甚么话要趁着我两个不在这里时说的?”几人闻言起来看时,却是凤姐儿同李纨两个笑吟吟地来了,忙又让座。凤姐儿往炕上坐了,笑向几人道:“你们一定是背后编排我合大嫂子了。快快招来,免得教我两个费事。”众人都笑道:“并没这话。”
凤姐儿见状,便拉迎春笑道:“好妹妹,他几个不同我说,你同我说。”迎春笑道:“并不曾编排甚么,不过是说我们家姑娘如今出了阁,不至再每日同我在一处的,因又说这嫂子难做;怕你同大嫂子听了,再来吐这苦水,是以不可教你两个听见。”凤姐儿闻言方罢了,笑道:“幸得你们都是好的,若不然,这苦水三天三夜也是吐不完的。”
黛玉见迎春如今说话行事,深为奇异;及至回房,便向宝钗道:“二姐姐如今却是变了许多了。”宝钗笑道:“这是自然。婆婆同母亲不同;小姑子同姊妹也不同;既然往人家去了,那里不小心谨慎的?”黛玉闻得他如此说,倒笑了,乃悄笑道:“你不曾往人家去过,那里知道这许多?”宝钗听得黛玉这话,忙起身道:“了不得了,你如今竟打趣起我来!”一面便把手上呵了两口,上来要呵他痒。黛玉却是天生触痒不禁,宝钗不过略呵了他两下,便笑得不可自抑,忙道:“好姐姐,你饶了我罢,我日后再不说了。”
二人如此笑闹一阵,宝钗方扶了黛玉起来,见他发鬓乱了几缕,便开了梳头匣子替他抿头发,笑道:“这们大的人了,还同小孩子一般顽个不了。”黛玉笑道:“你这话说我说你?”宝钗笑道:“只有你自己爱顽。我不过哄着你顽呢。”言毕将梳子放回匣子里,自往黛玉脸上端详了一回,笑道:“好了,咱们这回可斯斯文文的。若再乱了,我是不替你梳的了。”
原来黛玉自封郡君之后,二人在一处之时日却比先前少了许多;黛玉虽不曾有甚么骄矜之色,宝钗却未免有些拘束。况他见黛玉如今得封郡君,不免又有些歆羡之意,虽非嫉妒,却也不自在的,更恐人说他趋炎附势,是以也不似往日一般同黛玉亲近。只是他二人原本极好,这些时日不见,却又想念;如今又往贾府里来,黛玉待他仍同往昔一般亲密,是以宝钗心下倒自愧起来,暗道:“原是我矫揉造作了。林妹妹本是天真烂漫之人,并无那许多心思;若我只顾为此薄了他,倒是我的不是了。”因此仍同往日一般相待。黛玉见宝钗如此,也放心下来,是以二人依旧如平素亲厚,不在话下。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回
【第一百零四回 】弄奇巧妇人自得意·为妙计公子皆洞明
却说迎春在家中一连住了几日,邢夫人度其时日,约是过几日就要来接的;乃教凤姐儿看着人替他打点东西,又拉着他嘱了许多事体,见迎春有些个不舍之意,乃笑道:“你日后是要在他家过一辈子的,却不可只顾想这里。我们也并不像那起子人一般,要教姑娘去挣些甚么与家里;只是若你在那边受了甚么委屈,便往这里告一声。现放着老子娘同哥哥嫂子,怕甚么?你先是咱们家的姑娘,后是他们家的媳妇。况我最知你性子,并不是那们一等仗了娘家势力,搅家不良的;是以不必怕。”
前日邢夫人已是寻人同迎春诊治过,皆道是并不曾中了那等药的;只是邢夫人暗自忖度,却也恐柳氏作祸,故而也不愿教迎春如今便得梦熊之兆,却不知佳言意下如何,是以也不曾同迎春说此事,前番教他回去同佳言商议,却是要教迎春装病,以去柳氏疑心,好教他不在日后饮食中再行下手。迎春闻言虽有迟疑,却知邢夫人定然是望自己好的,是以点头应下了。
正在说时,却闻外面丫鬟来报,道是贾琮来了;邢夫人忙命进来,只见贾琮穿得齐齐整整的,先同邢夫人行礼,后问迎春好。邢夫人笑向迎春道:“琮哥儿如今进学用功得紧,每日价待得回来时候,你早歇下了;早晨一早便又往外去,连请安也不过在外面拜上一拜罢了,却总不得来看你的。”因又问贾琮道:“你今日怎么有工夫过来?”贾琮笑道:“那日便闻得姐姐回来了,谁知功课不曾做完;今日学里放假,我赶着做完功课,方来看姐姐,姐姐勿怪。”
邢夫人见他如此,倒笑了,道:“你瞧瞧,这还有这们一个兄弟呢。你且好好用功,日后也替娘老子同你姐姐面上添些光辉。”迎春见他兄弟如此,倒也喜欢,又问他平日功课之事,贾琮一一答了;不多时又听外面吵嚷,原来是贾若醒了,就要往这边来;奶子先抱着去同贾母请了安,次后往这边来。迎春在家时最疼贾若,如今回得家来,见了他总是要摩弄一番的;现见他来了,忙抱他过来,又逗他说话,几人便在房中说笑,不必赘述。
过了两日,果然赵家遣人来,言说后日要接迎春回去。邢夫人着人管待了赵家遣来的丫鬟仆妇,亲看着将带回去的东西收拾好了,又对迎春道些“不须想念,日后再接你回来,我亦常去瞧你”等语;众姊妹闻得迎春要回去,亦各各不舍,也有些物事相送。翌日贾母又令摆宴,东府尤氏婆媳也来了,众人一道吃了中饭,又顽笑一日;到得后日,佳言又亲来此接了迎春回去,先去辞了贾母,后来辞邢夫人。邢夫人见佳言如此看重迎春,倒也称意,暗道:“纵他婆婆不良,得了这们一个夫婿,也算得好了。如此方不枉了我当日心思。”一时见他两口儿去了,方自回房去讫。
诸位:当日迎春落得如此结果,虽是那孙绍祖太过恶悍,却如何不是他父母之故?这一世虽贾赦依旧糊涂昏聩,邢夫人却是个极明白的;更兼哥嫂爱护,连一个兄弟也知进学,那夫家纵有些放肆之意,却也不敢轻忽了去。况佳言本非孙绍祖那一等人物,虽是深恨柳氏,却也是有其因果;更兼其为人颇有些聪明,日后或有可为,也不可知。只是迎春今世光景,却皆仗赖邢夫人一人耳。尝闻古语有云“一堂媳妇,十年儿孙”,当时不解其意,如今见了此事,再听这话,却为之拍案叫绝,盖古人诚不欺我也。此非文中所言,乃是编书之人瞧见其间故事,有感而发;却要警这世间之男子,娶妻务贤,以益后世耳。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且说佳言自贾家接了迎春回来;方才至贾家时,却是同贾琏贾琮二人一道用饭的,那贾琏话里话外,却是惟恐佳言待迎春不好,有些个悬心之意。佳言察其颜色,约也是真心实意;更早知其同迎春并非一母所生,思及自己同佳音,倒有些叹息起来,是以并不恼怒,倒也说了些剖白心意之语,贾琏闻之,也自满意。及至他二人走了,便自往邢夫人房里回报。
如今佳言既同迎春往家里去,二人先往那边见了柳氏回来。至得房中,佳言见其似有心事,略想了一想,便教人皆下去,向迎春问道:“夫人可是不忍别离么?不妨事的,他日若岳母空了,尽可以往这边来;再过得几日,也可再往那边去住几日。”迎春闻言却飞红了脸,忙道:“并不是为这个。我却有一桩事要同大爷商议的。”
佳言闻言笑道:“夫人请说。”迎春方才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实是并未想好如何同他说那事,如今见他问自己,反不知说些甚么,嗫嚅半日方道:“却也不曾有甚么事。不过是要请你同我一道遮掩一番的。”
佳言闻言,约也猜出大概;一行听迎春说罢,见他甚是局促,乃含笑叹道:“这值得甚么,全依你所说便是。况母亲近日见好了些,这家中之事原有人管的;况原是我无甚本事,方致得夫人如此。”迎春闻得这话,忙道:“大爷这话,可不教我愧么?我原是个生性最懦弱不过的,除此也并无好计,却还累得大爷同我一道欺瞒,原就是我的不是。大爷还这们说,却真真教我无地自容了。”
佳言原本随口一说,却见迎春如此,忙道:“你也不必这样。咱们夫妻一体,自然是要相扶持的;以后也休要如此说。咱们且商议一番的是。”他原也有此意,只是恐迎春不解,届时露出破绽,倒是弄巧成拙了;如今闻得迎春如此说,乃是意外之喜,是以便将自己先前所想一一同迎春讲了,又教他如何行事;诸般都想过一回,方才教人进来,取了水二人洗漱过了,往房里睡下不提。
过不得几日,迎春便装起病来,先是说懒待吃饭,其后便说头疼,每日只在床上睡着。寻了医士来诊治,皆说是受了风寒,又道是迎春身子怯弱,竟是卧床休息为上。恰如今柳氏之疾渐好,闻得迎春病了,便令其好生休息,也不必每日过来请安;又令人日日煎了补药与他。佳言见迎春如此,也不好再在房中住,只得搬至书房之中去。
转眼过得一月有余,迎春之病症却仍不见好;柳氏乱着教人诊治,却皆说不出甚么所以然来。邢夫人也来看过几次,却惟有瞧着流泪而已;诸般补药无有不吃,也不见有甚么起色。那佳言见状,倒露出些心下焦急的光景,暗地里也教人四处去庙里烧香还愿的,只是依旧无甚作用。
那日来佳言同柳氏请安,母子二人寒暄过了,佳言却还站在那里不走;柳氏知他有事要回,便催他说,佳言却忸怩半晌,乃吞吞吐吐道:“如今却有一桩事要求母亲的。”柳氏因问何事,佳言却又沉吟半晌,方道:“如今儿子媳妇现病着,也不能服侍母亲,儿子心下颇为不安。既是他现不能起身,母亲在家中却难免忙乱;不惟如此,连儿子房中之事却也无人打理,又不好总是劳烦母亲。是以想来讨母亲一个示下,另寻一房侧室。”
柳氏方闻佳言开口,便猜得他要说何事;如今听罢果然不差,却自蹙眉道:“言哥儿,这却不是我要说你。你媳妇儿同你正是新婚的夫妻,如今尚才不到一年,就要迎侧室进门,你可教媳妇心里怎生想?纵他性子温顺,咱们也不可如此,教人瞧着也笑话。”
佳言闻得柳氏如此说,却正中下怀,知是柳氏已入了他作下的圈套,面上却装出不虞之色,只在一旁垂手默侍。柳氏见他如此,又叹道:“我也知你心下所想。只是若你如今迎了侧室进门,可不是打了他的脸面?千不好万不好,你媳妇也是国公府的小姐;况他如今年纪尚小,怕不养得几日便好了?你也略忍耐几日,好歹别教人说咱们家的不是。况你明年便要科考,正要好生向学,却不可将心思都花在这些事上。”
佳言听了,只得唯唯而退。柳氏见他如此,颇有些自得之意,暗笑道:“凭你如何巧舌如簧,也翻不出天去,依旧是要依着我的意思行事的。”一面想了一回,却又心腹丫鬟去同迎春说道:“大爷同太太说奶奶现病着,不能服侍太太,要娶一房侧室进门的;太太却恐奶奶不快,一力拦阻了去,教大爷如今且专心向学;奶奶不必烦恼,千万保重自己身子才是正经。”只是柳氏自以为行事滴水不漏,谁知佳言同迎春二人此时却是洞若观火,便如看那跳梁小丑一般;只是这其中关窍,尚待下回细说。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回
【第一百零五回 】怨上怨旧事结新恨·思中思新人引旧愁
上回说佳言设计柳氏之事;只是不知其为何对柳氏恨之入骨。此事却要从多年前说起,却是一桩陈年恩怨。原来佳言之生母,乃是赵鹏宇一个小妾,当日生下佳言不久便过世了;然佳言背地里亦曾闻得风言风语,道是柳氏“留子去母”,是以心下惶惑;及至其长了些年纪,眼见柳氏待自己之光景,更为怨怼。
那鹏宇虽为佳言亲父,却也因他为庶出,一直不甚在意;况其长年在外征战,家中只得柳氏同佳言佳音两个,是以柳氏竟可任意为之。虽不敢太过放肆,却也不曾加甚么照管。如此佳言长至十几岁上,鹏宇调任回京,却忽然对其上心起来;先是寻了人教导佳言进学之事;待得佳言中了秀才,又立逼着柳氏将其认于膝下。柳氏既是要妆贤惠,自是无可驳回;心下却詈骂不绝。因他只得佳音一女,却是想自己再得一子的;如今认了佳言,上了族谱,这嫡长子之位可不与了他去?只是他每日既说爱佳言如同己出,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不得不捏着鼻子认将下来。
那赵家小姐佳音的性子,却正是同他母亲一个模子出来的;更兼生性也有些聪明,是以长了些年岁后,便为他母亲作一臂膀,家中之时也多为母亲分忧。柳氏一面心下得意,却仍有不足,深恨佳音为何不是一男儿;因此暗地里也曾多方寻求生子秘方,以求再得一子。只是尚不知得子要在何时;又恐苛待庶子之名传将出去,是以面上待佳言倒也过得去。
及至佳言到了议亲之时,柳氏倒也下意要为其寻一门相称的亲事;既恐媳妇门第太低,教人耻笑,又恐寻来的媳妇太为精明,夺了自己管家之权去。如此又要教人瞧着说不出甚么,又要合自己心意,千挑万选,方取中迎春;及至娶了进门,却又恐其一朝得子,自己所筹划之事不免全付诸东流。因此暗中计较,要在吃食中给迎春下那不育之药;届时或再行算计佳言,将其斩草除根,方可遂自己所愿。
柳氏这厢如意算盘打得山响,却不知佳言一早便疑起当日自己生母身死之原故来。不晓得他使了些甚么门路,却知道了原来当日是柳氏下手害他母亲之事;一朝闻得,自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柳氏立时置于死地;只是苦无良策,只得暂且忍耐,暗中却将家中之人一一收买;及至如今,却也有了些心腹之人可用。前日柳氏之病便是他的手段,无非是恐其趁他成亲之时下手加害;只是因明年便是乡试,若柳氏一死,他却是要守孝三年,不免耽误了去,是以也渐渐收了神通。况如今佳言又同迎春说定,意欲教他装病以掩人耳目,因此也将这些事暂且放下,且一心读书,以待乡试。
只是佳言虽无绝世之才,却也算得是个聪明之人,缘何一直未曾中得举人,不过秀才功名?原来这也是他韬光养晦之故,更多蒙柳氏心狠手辣之德。那鹏宇是武将出身,佳言却生得孱弱,断无征战沙场之力,是以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好走。那柳氏原就视他如眼中之钉,若他读书稍有进益,可不给自己招祸?况当日鹏宇不在家中;他一个小小孩童,只求自保便是老天垂怜,那里有甚么念书心思;到得鹏宇回来,却一朝看重于他,方才慢慢地显露些端倪。
如今虽是鹏宇又往外去,佳言却已是立住了脚的,因而不甚担心柳氏再行加害于他;况其年岁也渐长了,那乡试却只得三年一次。佳言此人虽瞧着恬淡,其实则争强好胜;既知自己有些本事,却也实实地有个“封妻荫子”之志,因此自在房中用功,以待明年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