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薛蜨想到这里,不由心下一紧,暗忖:“可见这‘造化弄人’四字,果然不假。若他二人当真是嫡亲兄妹,如我同宝丫头这般,倒也罢了;纵比别人家兄妹亲近些,也算不得甚么。只是如今偏又是这番光景;日后胤之登基,此事定当大白于天下,纵他二人本自清清白白,又那里塞得了天下攸攸之口?况此事乃是‘当局者迷’,到恐他二人先就有了另一番心思,不过自己不知罢了。只是我又不好同他说得;却当真是一桩无头公案。”如此胡乱想了一回,终是无果,眼看已至家前,忙自收敛神色,自进门去讫。
那厢瑧玉闻得薛蜨婉言相辞,亦不好强他的,只得作罢。待得薛蜨走后,却自己暗想道:“如今文起不愿,却又将玉儿许与那个去?霦琳倒是好个人物,只恐那性子过于爽直了些,况又是武将,同玉儿怕没有甚么话说的。怎生寻一个同他相得,人品相配,家下人口又简单些的才好;一时间却抓寻不得,倒为伤神。”因又想道:“玉儿却是天生的古怪,前番略提了几句,倒招他哭了一场的。况当日他尚不知同我并非一母同胞,纵说那话,却也不为生疑;如今已知其中光景,若我再提此事,少不得教他疑心,倒为不美。横竖还有几年光景,且冷眼看这世家子弟中有无合式的罢。”
如是瑧玉自想了一回,却也无果;只得又将此事放下,教人唤了张嬷嬷来,问他黛玉近日事体,那张嬷嬷一一答了。瑧玉听罢,乃笑道:“玉儿可说了对那平妃娘娘作何看法?”张嬷嬷笑道:“郡主倒是瞧出他有心亲近;老奴亦同郡主说了,这平妃娘娘早年丧过一个公主,想来有些移情罢了。只是郡主道:‘三公主去了也有这许多年,况过世时不过两岁。他如今这番作态,虽也有些真心实意在里面,只是究竟有几分,却是不好说得。况这宫里人多眼杂,我又是仗了哥哥的体面,方得封了郡主的;若当真同那一个娘娘亲近起来,少不得教人猜疑,不若只在太妃那里的是。’是以只作不见。”
瑧玉闻言笑道:“果然玉儿长大了。只是他也不必妄自菲薄;似我妹妹这等人物,就连多少公主也及不上他。只是如今有了这们个位次,少不得有人动起心思来的;若无这些,难道教人瞧着不疼他么?”张嬷嬷闻言应是,却又面现迟疑之色,向瑧玉道:“老奴如今有一桩事,却不知当讲不当讲。”瑧玉听得这话,乃似笑非笑望着他道:“嬷嬷这话可差了。你是办老了事的,那里有你不知的?若你觉得当讲,只管讲便是。若你觉得不当讲,自然不会讲的;怎么倒问起我来?”
张嬷嬷闻言心下一惊,忙跪下道:“老奴无状,求大爷恕罪。”瑧玉见他如此,便笑道:“你也不必惶恐,且先起来罢。这些日子你侍候玉儿甚是尽心,我也是知道的;若有话,直说便是。”张嬷嬷闻言谢了起身,却又沉吟了一回,方吞吞吐吐道:“如今郡主年岁也渐长,恰是要议亲的时节;虽是如今正在林老爷孝期中,却也要替郡主略略看相起来才是。只是老奴素日里瞧着,郡主却是有些个不舍大爷的意思;大爷心下却也要早替郡主作个主意的。”
瑧玉闻得他前头几句,倒还罢了;一时闻得最后一句,倒悚然一惊,心中便如一层窗纸被戳破也似,不由暗想道:“前番文起所说之语,却也隐约提起此事,不过模棱两可,教我不曾往那一处去想。如今张嬷嬷却也这们说,莫非玉儿当真有了那层心思不成?”如此愈想愈是心惊,暗道:“我素日只当他是小女儿家;却忘了书中之林家黛玉原是天下第一痴心之人!如今虽是我来此地,将他生平所历一一改换,却并不曾转了他这心性去。若我心下所猜不假,此事却大大难办了。”
如是瑧玉沉吟了一回,抬眼却见张嬷嬷犹立在面前,乃向他笑道:“嬷嬷这话乃是正理,却又有甚么不当讲的?日后若有这样言语,只管来回我便是。妹妹是女儿家,如今年岁也渐长,想来有许多话儿是不好同我讲的。嬷嬷每日价听着,也替我教诲妹妹些儿才好。”张嬷嬷方才见瑧玉半晌不语,心下本有些惴惴;如今见瑧玉和颜悦色,情知是将自己之语听进去了,方才放下心来,躬身应了,自行了礼下去。
却说瑧玉见张嬷嬷出去了,心下又自想道:“当日我瞧那书中所写,不过对这绛珠仙子有些惋惜之意罢了;这一世却成了自己妹子,这些年相处下来,方觉那书中言语那里说得出他十分之一的好处。只是如今我是他惟一可靠之人,若事不成,不免连累于他;若我事成,却不免要将这身份公诸天下;纵我二人本自以兄妹之礼相待,却也难以教天下之人尽信;或于玉儿名声有碍。”
一时瑧玉想到这里,乃暗叹道:“古人有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原先只道届时封了他公主之位,便是尊贵无比;只是如今想来,总是如此,也难保那起小人不起疑心;当面虽不敢说甚么,背地里少不得流言蜚语。这女儿家的名声是顶顶要紧的;若有这般话传将出去,且不说玉儿心下如何,只怕也难替他再觅佳婿,可不活活坑了他一世?”因又想道:“务要想个两全之策,既能保他一世安稳,又要全他声名才是。”是以又打定主意暗自替黛玉筹划,不在话下。
却说不觉许多日子过去,又是秋闱将至。柳氏如今身子约已大好,总揽家中之事;只是迎春依旧卧床,尚未有好转。佳言自柳氏驳了其纳妾之请,便有些恹恹之色,虽不曾在外留宿,却也不往房中去,只在书房住下。如今眼见会试之期将近,倒也下意温习,以待下场。
那厢柳氏觑着佳言这般光景,却暗想道:“这人之天分却是有一定的。他前番也曾下意用功,却也不曾中得举去;想来这次也难。只可惜音儿不是男儿,若他下场,有多少考不中的。”恰那日佳音往家中来,娘儿两个见了,柳氏便笑同他说了此事。佳音闻言也笑道:“母亲只顾抬举我,横竖我也是不能下场的,只自己想想罢。只是哥哥如今有了嫂子,或与前番不同,也未可知的。”
柳氏笑道:“你不说他倒罢了,若说起来,倒有一场好笑。”佳音忙问为何,柳氏便将佳言前番意欲纳妾之事说了,道:“原先要往他房里放几个通房,却只扭着不应,无非是想妆个清高模样出来,也好教人瞧着是我这个嫡母苛待了他似的。如今娶了亲,还未过多少日子,便动了纳妾心思,却是教我驳了回去。”说着却又想起了甚么似的,乃问佳音道:“你同姑爷却如何?”
佳音闻言,却略略飞红了脸,良久方悄笑道:“我两个却还算相得,他也并不提纳妾之事。我前番略试了一回手段,寻了些不是,要将他一个通房打发了去;他也并不曾说甚么的,由着我打发了。况他又没有了母亲,如今家中之事却全由我作主;不过也同在家没有甚么两样。”柳氏便放心下来,又笑道:“如今也这时候了,你只顾往我这边来,还不曾去见你嫂子呢。待用罢了饭,还是去望一眼是正经。若怕过了病气,隔着门说两句话便是了。”一时摆上饭来,母女两个用过了,佳音果然往迎春房里看了一回,方才回来同他母亲说话。
如今将近乡试,佳言也略知自己之能,是以心下笃定;况如今迎春正在装病卧床,柳氏见他如此,却也将心思放于别处去,是以倒难得有些闲暇工夫。如今见柳氏同佳音如此行止,倒也好笑,待佳音出去后,便往迎春房里去;因见只有几个心腹丫鬟在内,便教将帘子拉上,笑道:“快扶你们奶奶下来梳洗,待音儿走时出去送上一送,也好松快松快。”绣橘闻言忙应是,便同缀锦两个一道扶了迎春起身,换了衣服;连环捧上一盏桂圆茶来,迎春呷了两口,便往椅上坐了。佳言见状笑道:“却是委屈夫人了。且耐烦些日子;待我中举回来,夫人便可消闲几日,换一个人往床上躺着去。”
迎春闻言心中惊骇,情知佳言所说为何人,面上不免带出些神色来;佳言见他如此,乃俯身向他耳边,温声道:“娘子不必惊慌。却忘了他当日害你之事么?他此乃是咎由自取,纵是老天报应,也只报应在我身上罢。”迎春听他这话,前面却还罢了,闻得最后一句,忙掩他口道:“不可混说。”佳言见迎春如此做派,倒笑了,自作势往脸上打了一掌,顺势握住迎春手道:“谨遵夫人之命,再不混说了。”
房中丫鬟见他这般,无不掩口而笑;迎春飞红了脸,忙将自己手夺将出来,嗔道:“这们大的人了,却只顾顽笑。”佳言也笑了一回,方正色道:“我先往外去了。外面天热,待人来报再扶你们奶奶出去才是。”绣橘一干人皆应是,佳言方往外去了。
果然不多时便有人来报道:“姑奶奶要往家去了。”绣橘几个闻言,忙一边一个搀了迎春出来;缀锦便教人抬了一张春凳来,将迎春扶至上面,一径抬到柳氏院门外,方扶了他下来往里去。柳氏见他来了,忙道:“好孩子,你身上不适,便在房里躺着,如何又往这边来?”迎春微笑道:“妹妹要往家里去了,我是要来送的。”佳音见迎春面色不好,忙道:“嫂子快往房里躺着罢。横竖咱们都是一家人,讲这们些虚礼作甚么?”迎春闻言,只笑着应了几句,终是见佳音登车去了,又向柳氏告了一声,方往自己院中回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回
【第一百零八回 】史湘云偏忆稚龄事·林瑧玉偶怀前世情
转眼将至秋闱之期。那日恰跟迎春的嬷嬷往贾府来请安,回说迎春在赵家许多光景;邢夫人明知女儿装病,到也不甚悬心,乃问他道:“姑爷最近读书如何?”嬷嬷道:“姑爷虽不曾挑灯夜读,倒像是个胸有成竹的光景;只是我们也不懂这些劳什子,并不知姑爷读得怎样了。”
邢夫人闻言笑道:“咱们姑娘曾说姑爷是个稳重的,既然如此,想来是已有数了的。最近又教那太医瞧姑娘了不曾?”那嬷嬷道:“昨儿还来瞧的,道是再养些日子便可大好了。姑爷闻得这话,喜得了不得的,连我们伏侍的都赏了东西,又说等姑娘大安,另有赏赐的。”
邢夫人闻言心下欢喜,道:“这便是了。你回去同姑娘说,待他好了,这里接他回来消闲几日。”那贾若却在一旁,闻得要接迎春回来,喜得忙道:“明日便去接姑姑。”说得众人笑了,邢夫人搂着他道:“你姑姑如今尚不能回来,且待你姑父应试过了,我带你瞧你姑姑去。”贾若闻言方罢了。凤姐儿那厢已是安排下饭食,那嬷嬷几个吃了,平儿又将要与迎春带去的东西一一交与他,方才回赵家去讫。
却说贾政自往外任学政,转眼已三四年矣。那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贾母便命迎春拆开念了,不过是些请安的话,又说八月中准进京等语。贾母闻言,自然喜之不尽;不免又慨叹一回,道:“宝玉这些年不见,也是十四五岁的人了。只不知这模样却变了也不?”探春在一旁笑道:“二哥哥想来是长高了的。”贾母便点头叹道:“我当日说不教他带了去,奈何你父亲一意令他同行;如今四年不曾见面,只怕与我也疏远了。”
凤姐儿在一旁听了,忙笑道:“老祖宗这话可是屈了宝兄弟了。想来老祖宗如此疼他,难道他心里不知的?况宝兄弟向来是个极孝顺的,这些年虽不曾在老祖宗眼前,却也时时寄书信来问安;况如今长了年纪,又是这们久不曾见面,一朝见时,只有更亲近的。”贾母闻言倒笑了,道:“也是这话。宝玉自小原是同我一道住着的,一向最是亲近;他若如今大了不亲近我,我先拿拐子给他一顿。”说得众人笑了。
彼时湘云也同探春在这里,闻得这话不免欢喜,乃道:“二哥哥如今回来,咱们还可同当日一般起诗社顽。宝姐姐林姐姐两个可恨,只顾往自己家里住着,也不往这里来;待二舅舅回来,他们自然也是要来的。到时我可拉着他两个不教往家去,好歹多住些日子才是。”又向贾母笑道:“幸得老祖宗留我在这里,不然我同叔父往外去了,可不又同二哥哥错开了么?”
凤姐闻得湘云这话,面上微微一动,随即垂头只作未闻。贾母闻言点头称是,拍着湘云的手笑道:“你两个小时候就是最好的。如今这们些年过去,你也成了大姑娘了;却不可再同那时一般疯玩疯闹了。”探春闻得这话,乃笑道:“是了,他那年把二哥哥的衣服靴子穿了,把那额子也勒了头上,猛一瞧倒同二哥哥没甚么两样,站在那椅子后边,把老太太也哄了,只道是二哥哥呢,连声的叫宝玉,他只在那里笑,也不过去。”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彼此又说笑一阵,方各自散去。
那厢瑧玉也闻得贾政将回京之事。那日恰薛蜨来寻他,二人提起,瑧玉便道:“如今他们回京来,想来是要将宝玉的婚事定了下来的。贾家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定了史家姑娘;却只恐二太太不趁意。”薛蜨会意,乃笑道:“横竖不关咱们的事。我今日来却是专为霦琳;他过几日便要回京,咱们难道不替他接风的?还是要张罗起来才是。”
瑧玉闻言点头道:“也是这话。依我看来,霦琳这次回来,冯家是要将这其中事体同他说知的;只恐他听了埋怨我们两个瞒着他这们久,虽不至疏远,却少不得要下意灌咱们一醉。”说着忍俊不禁道:“如今最头痛的却并不是你我,冯岚定然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且让他先头痛一阵子,咱们专一准备同霦琳接风便是。”
他二人这厢虽是说笑,心下却也各自掂掇。又说了几句,瑧玉便正色道:“如今这番光景,只恐战事将起。陛下却独独召了霦琳回京,想来是要有些打算的了。三皇子那厢却难免不借此机会暗中行事,却不知是否在意料之中,这一着棋却是走得凶险。”薛蜨道:“知子莫如父。况三皇子虽是瞧着赫赫扬扬,根基却尚浅薄;陛下瞧着却是心下笃定的光景,想来尚有你我都不知的后手在,不必忧心。”
瑧玉闻言点头不语,良久方道:“我当日也曾看过这书;其间却并未着墨于皇家秘事,竟不知此处之深渊陷阱,比当日也不差许多,可见‘自古无情帝王家’了。然此中人人皆以为自己得计,却将这江山社稷同千万军士的性命轻轻巧巧作了筹码;若你我二人并非是站在此处,而是那不知情的棋子,命如草芥,却又该当如何?”
薛蜨本就是心思细密之人,闻得瑧玉这番话,正中自己前番心下所想,乃默默无言。瑧玉见他如此,苦笑道:“此地虽是书中,人人却都是有血有肉的,并非是纸上几行文字。写书人动一动笔,或就是伏尸千里;而书中之人却亲眼得见,如何不惊心呢。他年若有人将我等之事写成一书,后人见了,却不知是否只将其当做故事了。”
二人好一阵默然,约有一盏茶工夫,薛蜨才勉强笑道:“哥哥重活一世,倒像是比前世多了些心思了。只是无论何处,万事冥冥之中皆由天定,惟求一问心无愧耳。”瑧玉闻言拊掌大笑道:“问心无愧,何其难矣!我前世原道自己当真坦坦荡荡;如今翻想起来,却多有对不住之人;这头一个便是你。只恐再过些年,想起现今之事,又有诸般遗憾,却不知是哪一桩了。”薛蜨听到这里,颇有些伤情,乃笑用其他事岔开了去。一时二人又说了一回,薛蜨依旧告辞,往自己家中去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