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房中,早有丫鬟上来替瑧玉除了外面的大衣服,又送上一个小小的手炉来。瑧玉便往椅上坐了,乃含笑道:“天这么冷,妹妹只教他们去查点便是了,却只顾自己看起来。”黛玉亦往另一侧坐了,笑道:“哥哥不知,这查点东西却极有趣的。今年庄子收成也好,采买的东西也得了,乃是宝姐姐他兄弟去帮咱们看了的,倒省事。瞧着这们些东西堆在一处,可不热闹。”
瑧玉闻言笑道:“如此说来,却是我扰了妹妹的兴了,恕罪恕罪。”黛玉笑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同那堆东西吃起醋来。原是你每日不在家,我也没有事情要做,不过聊以解闷罢了;如今你来了,自然同你说话儿,岂不比查点东西更有趣些?”
瑧玉听黛玉这话,不免又笑,乃点头道:“正是这话。若连那些柴炭布匹都比不过,我也枉做了你哥哥了。”因知自己常日不在,黛玉定然积了许多话要说的,当下也不作声,乃笑听着他将近日之事一一同自己说了,不时点头称是,偶插上一句,赞他几声;如是听了一回,心下暗想道:“黛丫头如今倒历练出来了。他掌家也已有些日子,况又有张嬷嬷在侧帮衬,日后纵是往其他人家去了,也当得起大家主母。只是日后这中宫之人,却不知能有玉儿这般妥帖否?”
一时瑧玉想到这节,又思及黛玉日后出嫁之事,却没来由生出一段不舍,心下暗伤道:“果然人言有理,这养女儿是赔本生意;纵养得千好万好,也是要往人家去的。只是我悉心替人家教养,日后所寻之人家中却不知能否替我好生教养得;便有多少好处,若不合我心意,也是枉然,届时少不得两下里生怨。若当真如此,可不无趣了。”因又想道:“玉儿自小同我在一处,又事事以我为先,我自然觑着他是天下第一等的女儿;况又晓得先前那段警幻拉扯出来的公案,对他存些个怜惜之意;若换了别个,又那里有这般心思。日后若替玉儿寻了夫婿,便是这明面上瞧着好,暗地里又不知如何;难道我一个为哥哥的,好去问他这个不成?他心思又细,少不得恐我担心,纵有委屈也不说的。如此看来,此事倒无法可解了。”
如是瑧玉想了一回,不免心绪纷乱,倒又有些好笑,暗道:“每每到玉儿之事,我便有这许多胡愁乱恨的心思,竟同那蠢石头一般了。难不成绛珠仙子生来就是这般古怪,能将人往这处引的?”正在想时,因听黛玉讲到家中下人之事,想起他前日亦同自己提过的,方收了心思细听了一回。及至黛玉说罢,方笑问他道:“妹妹可有章程了?”
黛玉见瑧玉问他,乃道:“若依我所想,便遣到咱们家下的庄子上去,教他们自行聘嫁的是,也不替他们指配。”瑧玉闻言也不问他为何做此想法,笑道:“这样就好。以后这种小事,妹妹尽可自己做主,不必问我;如今见妹妹如此有主意,我却大可作一甩手掌柜,乐得清闲耳。”因黛玉同他相处日久,是以并不疑他这话中有旁意,笑道:“那就好。只是这般事还是要同你说一声才是。”瑧玉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笑道:“你说甚么就是甚么罢。”
如此二人将正事说罢。瑧玉见天时尚早,乃笑向黛玉道:“眼瞧又要过年了。妹妹可想要甚么不曾?”黛玉笑道:“如今家都是我管着,自然想要甚么便买甚么。倒是你要甚么,可和我说罢。”说着却又想起一事来,便道:“昨日姨妈使人来说,已是接了琴儿过去,明日教往他家去顽的。你去也不去?”瑧玉笑道:“你们女孩儿家一处顽,我去作甚么。既是如此,我明日自出门罢了。”黛玉闻言便点头,又将下边呈上来的单子与瑧玉看了,便教人摆饭不提。
及至明日,果然薛家早早使了车来接,黛玉登车去了。瑧玉见天气尚好,便换了衣服出门,自往外去;及至茶楼,见薛蜨同冯岩两个已往雅间中坐了,笑道:“我来晚了,劳你二人等了半日。”薛蜨笑道:“我也刚坐下。只有霦琳早些。”一时三人各自坐了,便有人送上茶来。
冯岩笑道:“是我的不是,两位哥哥好容易得空在家,还教你两个往外来。”瑧玉知他定是有事要说的,乃笑道:“霦琳如今大了,也学着跟我二人客气起来。”冯岩闻言不免失笑,随即正色道:“今上教我查问的事,已是有些眉目了。因先前得了口谕,道是此事原可直接同你二人讲的,如今且先说了的是,也好心里有个计较。”
瑧玉同薛蜨二人闻言,皆敛了笑,听他道:“如今三皇子一党却有些按捺不住的光景。卫家同赵家在军中有些威望,也皆是听他号令的,又同南越合骠国相勾结,正在那处筹画,过些日子便将要有一战;届时再教他朝中党羽帮腔,好借机教陛下禅位于他,待他登位,或割让几座城与那些蛮国,两下收兵,皆大欢喜。孙和原是依附国公府上的,现时想是见贾家式微,便自行搭上了三皇子;如今也同赵鹏宇一气。况卫家同赵家原是姻亲,这几人在军中位次也高,倒也可掌控些军中风势的。”
瑧玉闻冯岩这话,正证了自己心下所想,乃道:“这朝中重臣,理国公不必说了,自是三皇子一党。南安郡王妃便是三皇子母家人,也不必说;其他人有心急的,也少不得赶着奉承。如此看来,他倒像是将这朝内外掌控了大半;怪道如此明目张胆起来。”冯岩笑道:“陛下如今春秋正盛,那里是他能撼动的?只是如今哥哥尚未认祖归宗,恐除了他去教他人再有异心,是以拿他做个挡箭牌罢了。只是那忠顺王爷原是酒色之人,却不知为何生出一个野心狼性的儿子来。”
薛蜨闻言笑道:“这权势二字,又有那个不爱的?他若不是皇家之人,少不得还要思量一番;如今他父亲原同今上是堂族兄弟,况又打探到了三皇子当日所施手段,自然免不了意动。若今上得知三皇子当年所为,不教他登位,这大位可不就轮到他头上了么?这念头若不生还可,一旦生出,再想抹了去,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冯岩听得这话,乃道:“我却不这们想。这皇帝岂是人人可做的?若做得好罢了,若做将不好,可不坑了这天下百姓。依我看来,人人皆做自己擅长之事才好;我往军中去,正是如鱼得水,你若教我往书院教书,那便是误人子弟了。”瑧玉笑道:“这话却明白。”一时几人将此事说罢,见天色近午,便唤了人上来,教上几样精致小菜,三人用了,各自回去不提。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回
【第一百一十三回 】偶忆旧难平心中意·偏忘情不消泼茶香
却说瑧玉同薛蜨别了冯岩, 一径往林家而来, 果见黛玉还不曾回来。二人便自往书房去了,瑧玉见薛蜨坐定,乃道:“这几日我将原书中所写之事想了一回, 却多有能对上的。虽他文中止写贾家之事,却也可从中瞧出些蛛丝马迹来;若我所料不错,贾政此番赈济定有差池, 是以并未升迁,日后只怕还要算这笔账的。这是小事,却也罢了;只是这同南越一战,却务要好生计较。”
薛蜨闻他这话,乃点头应是。瑧玉又道:“我那日想了半晌, 又闻霦琳说那边境情景, 约也将其间事体理清了些许;左不过是三皇子只道同南越合骠国事先已然约定,此一战是万万打不起来的, 却并未想到那两国日后背信弃义, 一朝交兵, 却打了一个无准备之仗,教人杀得措手不及。”
薛蜨闻言道:“正是这话。那两国早已是包藏祸心的;况大成兵士多不惯南地湿热, 更兼边境瘴气毒虫甚多, 不若那些蛮夷业已习惯此地气候。如此看来,前世兵败也是情理之中。况当日三皇子已然登位, 人心又离散, 正是内忧外患, 是以恨不能立时将此事平定,也顾不得甚么大国颜面了。如今看来,三皇子正是在暗中使了许多手段,只不知有几分入在今上眼里。”
瑧玉点头道:“你记得咱们当日伴驾出巡么?中有那个叫钱江川的,我已是教人暗中盯着他了,近日却想是要有些动作。这些蛮国却也会觑风势,想来三皇子掌权之日,便是他们动手之时。若不提早准备,到时必定措手不及。”
一时二人又说了一回,薛蜨便自告辞离去。瑧玉见他走了,心下却自想道:“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一厢要防备南越骠国,一厢却又恐三皇子有甚动向。虽是我转世而来,却也见其间事体委实难为。此事甚为关键,少不得只得将玉儿之事往后暂放一放,先顾眼前;幸得玉儿聪慧,不至教我再为之分心。”一厢想着,又从桌上取了纸笔勾画,自去寻思不提。
那厢黛玉往薛家去了,果见宝琴也在,见黛玉来了,更加喜欢。几人一行进了房中,宝琴又将薛蝌带回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送与黛玉;黛玉忙笑着谢了,又道:“你哥哥能带了多少回来,教你一喜欢全送了出去,岂不辜负他的意思。”宝琴笑道:“我哥哥知道我同林姐姐好,自然大大地留出一份富余,好教我送与姐姐的。”宝钗笑道:“横竖只有咱们几个,都不是外人。若教别人看了,又该说你偏你林姐姐了。”
黛玉明知宝钗说的是谁,只做不闻,只抿嘴而笑。宝钗也不以为意,笑道:“如今天冷,也没甚么趣儿。你得空常往我们这里来顽,咱们说话儿。今日恰有新鲜鹿肉,一会子教人做了咱们吃。”
宝琴笑道:“提起鹿肉,倒想起四五年前咱们在府里住着的光景来。当时那么多人,好不热闹的。如今却只咱们三个,林大哥哥同我哥哥也都各有事情,不得往家里来,倒有些冷清。”宝钗诧道:“原来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曾?”一面自己想了一回,自点头叹道:“果然已有四年了。可见这日子过得不见多么快;只一转眼,就是这许多年过去,倒还觉得自己是小孩子一般。”
黛玉见宝钗如此,忙笑道:“不止你自己,连我也觉得你尚且是小孩子。以后我可不叫你姐姐,还是你叫我姐姐才好。”宝钗闻言倒笑了,推他道:“我把你这个油嘴的。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要占些口上便宜;仔细我告诉妈去。”黛玉笑道:“你只管去告。姨妈也是一般地疼我,只怕你还碰一鼻子灰回来。”
三人正在嘲笑,忽见跟宝钗的丫头雀儿来了,向几人道:“姑娘,林姑娘,琴姑娘,荣府方才来人了,道是那边二老爷明日进京,教几位姑娘明天去的。”宝钗闻言,点头道:“晓得了,你且下去罢。”见雀儿出去了,乃向宝琴笑道:“这一下可称了你的心,明儿却热闹了。”宝琴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谁想正逢此事。”宝钗见黛玉不则声,便猜他不想往那边去的,便道:“又不在那住的,不过去一去便回来。这时节也好吃饭了,先教人把那鹿肉收拾了来,再开一坛子石榴酒,咱们几个吃饭是正经。”
宝琴毕竟年少,闻宝钗如此说,拍手笑道:“这样最好,咱们自己热闹。”宝钗笑道:“正是。一会子咱们也行起令来,你若行得不好,先罚你三大杯。”
黛玉闻言忙道:“了不得了。不过姨妈一日不在家,你竟带着我们吃酒顽笑起来,看我不告状去。”宝钗笑道:“你只管告去。一会子吃起来,我先灌你一杯,到时纵你同妈说了,也要问你一个从犯。”说着便唤了莺儿来分付,不过一时便摆了几样精致菜肴上来,果然有一小坛石榴酒,莺儿上来开了油封,往几个玻璃杯里斟了。
宝琴瞧着这酒嫣红可爱,笑道:“这是那里买的?改日也教我哥哥去买些回来。”黛玉也笑道:“却不曾见过用石榴酿酒的,果然好个想头,瞧着也好看得紧,却不知尝起来如何。”
宝钗心下得意,笑道:“横竖只有咱们姐妹几个,还等我敬你不成?自然尝一尝便知道。”黛玉闻言,果然端起来喝了一口,品了一品,笑道:“倒比梅子酒好些。”宝琴忙也尝了一尝,赞道:“这个好,比梅子酒原甜。姐姐快同我说是那里买的。”宝钗见他二人如此,笑道:“纵给你一百两银子,也没处买去。这原是我自己做了顽的,悄悄儿存了几坛;难为你两个不嫌弃。既然喜欢,一人给你们一坛子带回去。”
宝琴笑道:“好小气!就这一小坛,只怕不够我一个人的。好歹再多给些。”宝钗道:“原是我不知这个到底好不好,是以不曾多做,就只有这些。待明年石榴下来的时节,我多多地做了再给你合你林姐姐。”宝琴闻言只得罢了。一时几人吃酒说笑,又行了一回令,方才撤去席面,又掷骰子顽笑不提。
及至晚间黛玉回去,便将贾政明日进京之事同瑧玉说了。瑧玉闻言,便道:“不是说要冬底才回来么?”黛玉道:“可是呢,倒提前了好些日子。”瑧玉便知自己先前所猜不差,乃道:“你明日甚么时候往那边去?”黛玉道:“我同宝姐姐合琴儿一道去。姨妈想来也是要去的,到时坐他们的车便了。”
瑧玉闻言便点头,又道:“宝玉也去了这些年,不知有甚变化也无。”黛玉笑道:“这里没有旁人,我且说句刻薄话儿罢。这石头却是要当一辈子石头的;纵再怎么琢磨,也不过是块石头。虽是离了老太太,二舅舅定然管得严厉些,却也未必成甚么材料。”
瑧玉闻得他这话,倒笑了,乃道:“他也不曾得罪你甚么,为何这般贬损于他。你素日几时这般刻薄来?”黛玉闻言却有些赧然,随即道:“我就是瞧他不过,难道还非要他得罪了我不成?自己不用功罢了,倒私下里骂那些用功的都是‘禄蠹’,还摇头叹说甚么‘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如今只是私下说上两句,还是看老太太的面子。若是不看,早问到他脸上去了。”
瑧玉听得黛玉这番话,略想了一想,方才明白,定然是宝玉私下里说自己的甚么言语教黛玉知道了;是以不免失笑,暗道:“玉儿原也不是个睚眦必报的,惟独一到我之事情上,却小气得紧。”因笑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甚么?况你也说了,不过一块石头,何足挂齿。”
黛玉哼道:“依我来看,他这名字倒也极切。叫‘宝玉’罢了,偏又是个假的,又不是真玉。”他说得急了,却不想顺口叫出了瑧玉名字;一时回过神,直羞得脸上飞红,见瑧玉笑着看自己,更为不好意思,跺脚啐道:“你也不是甚么好人,只顾笑我。”
瑧玉笑道:“我可实实地冤枉。话都教你说了,我半晌不曾作声,白教你题名道姓了去,还赚了个‘不是好人’。妹妹这颠倒黑白的能耐越发长进了。”说着见黛玉抬身欲走,忙起身拉道:“好妹妹,我不笑你了,你坐着罢。”
谁知黛玉那一起本不曾站稳,瑧玉一时忘情,又忙着起身,教桌角绊了一下,忙松了黛玉的袖子,由着自己往前一倾,险些儿扑在桌上;那袖子早将茶杯打翻,淋淋漓漓泼了一片的茶。黛玉倒唬了一跳,忙问:“烫着了不曾?”一面取了帕子上来替他擦,又唤丫鬟进来收拾,道:“这衣服都湿了。白鸥去同雪浪姐姐说,教取件新的来换上,别着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