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见探春回去,乃自往榻上躺下,却免不了又想起那许多不可同人说知的愁事来,少不得自行筹画一回;过了半晌,心下暗忖:“眼见今上也有了年纪,许是过不多久便将传位。新皇登基之时或要将宫人放出一批来的,不若赶在这之前,教陛下赐了进三皇子府中去,或还是一条出路。”如此愈想愈觉有理,暗道:“元丫头在宫中这些年,也并不曾入圣人眼中,纵这次蒙了恩典,得封位次,也眼见的熬不上去了;届时今上再行传位,可不是在宫中白白蹉跎了这许多年华?然三皇子如今正当壮年,元丫头若得入他府中,就凭他才华品格,难道没有出头之日的?”
却说王夫人一时想定,自为得计,方才稍稍宽心。却又想到宝玉,自忖道:“如今还是将宝玉之亲事压几年的是。横竖他如今也小,又正读书,不过说他命里不该早娶,更兼要得了功名方才议亲的就罢了。待他姐姐出了头,一道旨意下来,老太太却也说不得甚么;也免了我在老太太面前难做。”是以心下打定主意,要将这一宝押在这上头;眼见天色渐晚,乃打叠精神,命人整顿房舍不提。
及至晚间,贾政从外面回来,王夫人便同他说了此事,又流泪叹道:“元丫头为着咱们家的前程,年纪轻轻地就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有了这们个出头机会,说不得咱们俭省些,再将些银子与他去打点。”贾政想起女儿,却也叹息,道:“就依你说的做便是。”王夫人得了贾政这话,却也有了主意,自去筹措;贾政便往赵姨娘房里去了。暂且不表。
且说贾母自是最疼爱宝玉的;又是这许久未见,如今一朝回京,方得慰平日思念之情,自然比旧时疼他之心又甚。况眼下又将年节,是以只令他往自己这边住着,每日也不教他只顾往房中读书,不过同湘云一道在自己眼前说话儿顽笑。贾政又见母亲年迈,度其疼爱宝玉之心,并不肯十分拂他意思,况近日赋闲在家,许多旧日清客皆来拜望,每日倒也有事可做,是以只作个“顺水推舟”,便将宝玉之学业暂且搁置,只待年后再行理会。
那厢湘云见宝玉来了,不免欢喜无限。他本是天真烂漫之人,如今见了宝玉,自然去了平日许多愁绪,更兼贾母疼爱,在贾府住了这许多时日,倒也暂将家中不快一应丢开。因又想起那诗社之事来,恰那日往探春处去,便向他道:“三姐姐,如今二哥哥回来了,咱们可将诗社再起了罢。”探春却因素日事务繁杂,又恐王夫人知道不快,闻言只得笑道:“眼瞧这便是过年了,我同大嫂子这边皆不得空闲,宝姐姐合林姐姐家中自然也是忙的,也不往这边来。你要起,自己起去。若当真要起社,却也要过了元宵了。”湘云闻言免不了扫兴,却也无法,只得罢了。
却说那日薛姨妈听了薛蜨一番话,心下也有些计较,那日便向宝钗道:“你素日只在家里,也不出门的。这几天暖和,你同你林妹妹去看看二姑娘可好不好?”宝钗便知是要往迎春处去,想了一想,道:“妈倒是提醒我了。二姐姐前些日子道是大好了,却一直不曾去望他,如今正要去看看他才好。只是姨娘前几日方到家,料想二姐姐闻了信儿也是要往这边来的;到时老太太定要使人来教过去。”
正在说时,便闻同贵进来笑道:“林姑娘那边白鸥妹子来了。”薛姨妈忙命进来,果然白鸥往屋里来了,笑向几人行礼道:“给薛太太请安,给大姑娘请安。今儿贾府上来人往我们这边说他们二姑娘要往家去,叫我们姑娘合大姑娘都往那府里去顽呢。因他们先是往这边来的,故而也就不往这边来,教我来同薛太太说一声儿。”宝钗闻言倒笑了,望了他母亲两眼。薛姨妈却也忍俊不禁,笑道:“方才我还同宝丫头在这边说,谁知你就来了。既然如此,待我们收拾罢了套车去接你们姑娘。”
白鸥笑道:“我们大爷说了,每日只坐薛太太家的车子,倒不好意思的,是以家下已是套好车了,一会子便往这边来的。”薛姨妈闻言忙教人去打点出门东西,又对白鸥笑道:“好孩子,你先坐一会子,我往后面去换衣裳,免得教你家姑娘等着。”同喜便拉白鸥坐了,取果子与他吃;薛姨妈同宝钗自往后面换衣裳。过不多时,果见林家车子来了,便一道往贾府中去。
那厢迎春闻得贾政等人回京,自然是要往这边来的,那日晚间便同佳言说了此事。佳言却也闻得消息,听罢笑道:“这却也是正理。后日我恰巧无事,教人套车,我同你一道回去。”迎春道:“虽是如此,只是太太现病着,我却往家里去,没得教他多心。”佳言笑道:“这有甚么。他日后多心的事儿多着,不差这一件。难道为着他这病,咱们就甚么都不做了不成?你只听我的便是。”迎春闻言倒也无话,隔日便往柳氏面前说了一声,又打叠东西,使人往贾府中送信不提。
旁人罢了,邢夫人闻得迎春回来,心下却也喜欢,同凤姐儿道:“你妹妹这次回来,我却要留他多住两日。前些日子因他婆婆病着,倒好些时日没见他回来,如今恰有这们个机会,多留几日才好。”凤姐儿笑道:“这样才好。哥儿每日价念叨他姑姑,念得我都头痛。如今回来了,可将这小魔头丢给妹妹去,我好消闲几日。”一面便教人收拾房舍,又命将迎春素日爱吃之物准备下来。
及至当日,果然佳言亲送了迎春过来,又往贾母等人处皆拜见了;贾赦虽有些荒唐,然知佳言新近中举,自觉面上增了光辉,倒也欢喜。贾政素日最喜读书之人,倒也勉励了一回。不多时便见跟迎春的骆嬷嬷来回道:“这边大太太想留大奶奶在家里多住两日,教来讨姑爷一个示下。”佳言忙站起来听了,笑道:“岳母有话,无不遵从。教大奶奶安心住下便是。”说得众人都笑了,骆嬷嬷便自往后面回话。
邢夫人正在房中拉着迎春的手儿说话,宝钗黛玉探春等人都到了,围着凑趣儿。骆嬷嬷便笑上来将佳言的话回了,惹得几人都笑。邢夫人笑骂道:“老货,你也忒没算计。你只回说‘是’就罢了,还原样学出来,招的人笑这半日。”那嬷嬷却原是邢夫人贴身丫鬟,最是心腹的一个人,素日同邢夫人不比一般主仆,闻得这话也不恼,笑道:“我若不原样学出来,恐太太又要骂我年老糊涂,到时不教我跟着姑娘,我可那里哭去。”说得众人更笑,邢夫人方教他下去了。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回
【第一百一十八回 】享天伦贾迎春归省·理家事李宫裁行权
却说日间众姊妹在迎春房里说笑了半晌,方才各自散去。邢夫人见人散了, 方笑向迎春道:“姑爷倒是一心向你的。”迎春闻言, 乃飞红了脸, 半晌不言语。邢夫人也不便再打趣他,便问丫鬟道:“若哥儿那里去了?”春喜上来回道:“方才往外去了,道是去见姑爷。”邢夫人点头道:“这便是了。若不如此,一早便跑来了。”
正在说时, 丫鬟报说贾琮来了, 邢夫人忙命进来。及至进来, 便向他母亲合姐姐行了礼, 邢夫人命他在一侧坐了, 又问他近日课业;贾琮笑道:“这几日作了些文章。夫子批改罢了, 教我回去自看, 又说下一科便可下场试试的。”邢夫人闻言甚喜,笑道:“你姐姐来这几日, 你也歇歇, 同你姐姐说话儿。”
迎春笑道:“为着我, 教兄弟耽误了课业, 我却是吃罪不起。”贾琮嘻嘻地笑道:“姐姐这话定是恐我偷懒呢。好教母亲合姐姐知道, 我昨日听说姐姐要往家来,赶着将文章看完了, 就算先生考我, 也是考不住的。”邢夫人道:“这样才好。”
几人一面说着, 却见奶娘领着贾若进来了。贾琮素日爱他, 见他来了,忙过去将他抱起来,道:“若哥儿,想叔叔不想?”谁知贾若百般挣挫下来,往迎春怀里只一扑,道:“要姑姑抱。”看得邢夫人掌不住大笑,道:“琮儿也有今日。你姐姐不在时,他只黏着你不放;如今你姐姐来了,咱们都要靠后了。”
谁知话音未落,贾若便咿咿呀呀道:“姑姑常日不来,叔叔却多能见到。若现在不让姑姑抱,姑姑就回去了。”说得邢夫人更笑,忙道:“怪孩子,你姑姑在这里要住几日呢。还不快下来,仔细累着你姑姑。”贾若闻言忙翻身下来,自爬到凳子上坐了。贾琮又合迎春逗他说话儿,几人顽笑不提。
转眼迎春在家已住得三日。邢夫人便暗想道:“如今将近过年,他家里定然也是要忙的。若只顾住下去,倒为不妥。”如此便同迎春说了,打发人往他家里去说,教人来接他回去。迎春仍有不舍之意。邢夫人劝了半晌,又道“不必忧愁,过几日又见”等语,方才渐渐地好了;那厢佳言得了消息,果然又亲自来接了迎春回去,贾府中上下见状,自然知他夫妻二人极好,是以多有感叹的。如此无话。
那日黛玉往贾府来了一日,及至晚间,便往家去。恰瑧玉正在家中,见黛玉来了,笑道:“串门子的回来了。”黛玉瞪了他哥哥一眼,自己却也笑了,道:“哥哥今日怎么有空往家里来?”瑧玉笑道:“这不要过年了?也该让我歇歇。一年到头,不过寻这们点空儿来家,偏你又出去了。”
黛玉闻言忙笑道:“劳你久等,是我的不是。我这里赶着赔罪了。”一面作势福了一福,往桌上取了茶杯,笑道:“哥哥接了茶,便是不怪我了。”瑧玉笑道:“好丫头!你看这杯子里有甚么?那有用空杯子敬人的?可见你的心不虔。”黛玉方才并未细看,一看之下却也笑将起来,道:“我只管敬你,你接了就是。至于你喝与不喝,原本与我无关的。”
瑧玉闻言更笑,果然从他手中接了茶杯放下,见他坐了,笑道:“今儿有甚么新闻说?”黛玉便将佳言亲送迎春之事说了,笑道:“二姐姐原是个最温吞不过的性儿,谁知人各有命,倒也遂意。”见瑧玉点头而笑,又道:“二姐姐这们久不曾往家里去,大舅母定然想他了。今日一见他二人这们好,欢喜得了不得。”
谁知黛玉一面说着,却不免想起贾敏来,一时心下酸楚,却又恐瑧玉瞧出来,忙低头咳嗽;瑧玉见他如此,忙问道:“怎么又咳嗽起来?敢是着了风不曾?”黛玉笑道:“并不是,不过呛了嗓子。”瑧玉便不理论,却又想道:“他小小年纪,父母俱无,惟有我这们一个哥哥,偏又不是一母同胞。今日二姑娘往家里去,大太太虽不是他亲母,却素来疼他,自然要露出些儿来;玉儿见了又要伤心。”
如此瑧玉自想了一回,心下却也惨然,只是恐黛玉伤心,是以不敢提起,便将话题岔开道:“今年咱们庄子上有甚么希奇物事不曾?”黛玉闻言想了一想,笑道:“也合往年差不许多。松穰我抓了一把尝了,比上年的好些,已是教人送哥哥院子里去了。送的胭脂米还没做,瞧着倒好,明日哥哥若在家吃,教他们弄了尝尝。”
瑧玉闻言点头,待要提祭拜林海贾敏之事,又恐惹出黛玉愁绪,踌躇了半晌,究竟不好说的,便道:“这几日我在家里,你且消闲两日。或是往人家顽,或是自行顽去,旁的竟不必管了。”黛玉笑道:“那里有甚么事。我管惯了的,你乍回来,少不得要交接半晌;这们一乱,又过去好几日。况哥哥素日忙得甚么似的,好容易歇一回,回家就要合我争管家不成?还是你自己顽去。”
瑧玉闻他说话老气横秋,不免失笑道:“往后再不可教你同薛大姑娘顽。小时候便见他说话如老夫子一般,虽没什么错儿,可也没甚么趣儿。若你也学成他那样,我也不知怎么是好了。”黛玉闻他第一句话,倒不明白的,往下听了几句方懂,笑道:“宝姐姐却不是那样人。我每日同他也磕牙拌嘴的,那里又成了老夫子?他小时倒是有些故作老成,如今大了,倒好了,再不见说教人的。”
瑧玉笑道:“你二人平日拌嘴,谁赢得多些?——不必问,一定是你。”黛玉笑道:“哥哥心里有数才好。既然知我利害,日后却要小心为上。”二人又说笑一阵,方才各自回房。
且说荣府中事。那日宝玉等人皆在贾母处凑趣,玻璃上来回贾母道:“方才袭人姐姐他哥哥进来说,他母亲这两日病重,特来求恩典,要接袭人姐姐往家去呢。”贾母闻言便点头,道:“你往二太太那边去说一声,教他同珠儿媳妇说去,使人打发他去罢。”玻璃答应了,便往这边来。
王夫人闻得这话,乃自思索了一回,心下暗道:“我瞧着袭人原是个好的,又是老太太给的人,素日又肯规劝宝玉读书;且喜生得不是那种妖妖娇娇的模样儿,倒比差不多的小姐都稳重些,再过几年,便开了脸放他在宝玉房中就是。虽如今尚未过了明路,也不可薄了他,教人瞧着不像。”一时想定,便使人教李纨过来。
一时李纨来了,王夫人同他如此这般说了,又道:“这孩子素日我看着极好,伏侍宝玉也甚是上心。如今既有此事,我且将此事交与你,酌量着办理便是。他母亲无事便罢,若不好了,只管教他往家里住下,打发人来回一声就罢了。”李纨答应了,便往自己院里回去。
却说李纨自回房中想了一回,暗道:“依太太这个意思,定然是要抬举袭人的了。只是家中原有旧例,不好就改;少不得还是依例办理的是,免教人说我多事。若他母亲当真殁了,再去讨太太示下不迟。”如此想罢,便教碧月去同袭人说知原故,教他往这边来。
过不多时,果见袭人往这边来了,李纨忙命他坐,又安慰了几句,道:“你如今且放心往那边去。太太那边也知晓此事的,自然准你的假。”一面对素云道:“你去同刘妈妈说,现去要一辆车来,传一个跟着出门的媳妇子上来,连他也跟了袭人去。”素云答应了,便往外去讫。
李纨见他去了,又对袭人道:“太太教同你说,若瞧着你母亲不甚好了,住下便是。只是你既要往家去,好歹将你素日差使安排下人替的,免得宝玉没人可使。”
袭人陪笑道:“大奶奶这话可折死我了。一般也是伏侍的人,我那里敢就安排下?少不得要奶奶费心的是。”李纨闻言沉吟了一回,道:“也罢了,只是素日那几个是省事的,你可同我说一声。”袭人便将茜雪同鹦哥的名字说了,李纨点头,便教人去唤宝玉房中的嬷嬷来,又打发人去同贾母合王夫人说知。
袭人笑道:“都是为我的事,累得这些人也跟着忙这们一场,倒教我心里过意不去的。”李纨道:“你也太小心些。这事往日也有,不过是循旧例,并不曾为你破例;一会子回去教两个小丫头子帮着把东西打叠起来便是。”一行说着,果见宝玉房中嬷嬷来了,李纨便将事体分付了一回,道:“你们也好生照管些。若有甚么事,便来回我。”两个婆子点头应了。袭人便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