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蜨冷笑道:“我当是甚么。你也忒会替人打圆场,他这话若不是这个意思,又是那一个?林家罢了,贾家原是他们外家;咱们去了不过是去看姨母,那起子人却又要作怪。”一行说着,见宝钗低头不语,便拉他坐下,道:“你也太会要强了。别人怎么说,原不干咱们事;如今咱们家较他们差不曾?我却知你为人,也并不是希图甚么,不过是想和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得个好名声儿,——妹妹休怪我说话直,原就是这样,——只是你枉自辛苦半日,却有那起子人只道你有甚么想头,先就看轻了你去。”
宝钗闻言,正中自己心事,乃垂了头不发一言。薛蜨见状,又道:“我早同你说不必在意旁人。喜欢同那一个好,自然同他好去,实在过不去,大家各自走开。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还有蝌儿同琴儿两个,这也够了。那些亲戚,不来往也罢。”宝钗默了半晌,勉强道:“说是如此,那里就能不来往的。我素日原不往他家去,不过昨日姨妈回来,老太太又早早着人来接,没有不去的理。”
薛蜨正想起原书中情景,闻得宝钗这话,心下暗想道:“幸得我如今身上有了爵位,贾家尚不敢太过造次;若同书中那般,宝丫头岂不更为尴尬?那薛蟠又是个混账东西,自然不能替他排解甚么。我原恐他性子再同书中一般,是以幼时下意地要回转他,只是想来天性难改,如今年纪一大,又转了回去。”是以竟有些灰心起来,见宝钗面上强笑,叹道:“你如今大了,也不听我说了。只是我却容不得人这们说你;也罢了,横竖此事并无多少要紧,你只记得横竖有我便是。”一面径自起身,往外边去了。
宝钗见薛蜨要走,忙跟着起身,方待说甚么,却又闭口不提,只一路送了他出去,望着薛蜨去了方才回来,自往椅上坐了,翻想起他方才那些话,又想起黛玉来,暗自歆羡道:“果然人人性子不同。一般也是哥哥妹妹,林妹妹便甚么都可同他哥哥说,两人显见地比旁人又亲近,他哥哥也疼他。虽我哥哥待我也是一般的好,只是我自己心下愧得了不得,恐分了他的心思,教他不快,是以总不敢同他说;只是他看将出来,又要怪我。日后还是不要在面上带出来的才是。此事原小,不与他说,我过些时日便好了,却是哥哥每日事体要紧。”
如此宝钗想定,便唤了丫头们来,问道:“是那个同大爷说我近日不快的?”见丫头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承认,叹道:“大爷每日价忙,我不能替他分忧,好歹不添堵便是造化。若有些甚么不自在便去同他说,他也不必干别的,只听我说这些了。今日罢了,日后若大爷再问你们,只回无事便可。”丫鬟们皆诺诺点头应了,宝钗便自往房中去看书,不在话下。
却说薛蜨一行往外走,不免有些灰心起来,暗道:“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宝丫头原也说不上甚么不好,只是这心思却眼见着又同那书中一般了。他小时我只恐他如此,下意教他有甚么便直口说出来,谁知如今又是如此。他只恐扰我心思,却不想此事并非他一人之力所及;若我不知那原书中之事,竟教他同宝玉作配,可不害了宝丫头一世?也罢,横竖我已知那厢将有甚么伎俩,业已筹备过了;若再生枝节,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内宅妇人又能如何?只是务要先同母亲说定,以防万一才是。”一时想定,乃将此事丢开,自回房不提。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回
【第一百一十六回 】警前程薛姨妈定意·知后事邢夫人还权
及至晚间薛姨妈回来, 薛蜨便寻空将此事同他母亲讲了, 又道:“如今不替妹妹寻人家,却是我想着日后再有建树, 也好替妹妹面上增些光彩。横竖妹妹如今才十五岁,人家多有十七八岁才定的, 却也不为着急。只恐姨母见宝丫头未寻人家, 又生出那些心思来。”薛姨妈那厢却也知王夫人心思的,闻言笑道:“这不妨事, 老太太如今还在呢。依我看, 老太太是属意云丫头的。”
薛蜨冷笑道:“他属意那一个, 原不关咱们事,只是不该敲打宝丫头。若人再问, 只说宝丫头命里姻缘当晚, 一概回了去才是。”薛姨妈本就无甚主意,如今更是事事以薛蜨所说为是,闻言点头道:“是这话。你姨母昨日问我,我便这们回的;他见我不提,却也不好多说甚么, 只说宝玉如今上进了, 又说些闲话, 并不曾再提此事。”
薛蜨笑道:“上进不上进, 教他下场一试才知道呢。若只凭嘴说, 天下也没有不上进的人了。”一面又道:“母亲素日也该带着妹妹往其他人家去。老师家也有同妹妹年岁相仿的一个女儿, 改日约上林家大妹妹一道去便是。琴儿若无事, 也跟着去。纵不去那里,便往大房二姑娘那边去也使得;或有其他人家同咱们有些交情的也罢了,同那一个顽不得?”
薛姨妈道:“虽说如此,宝丫头却像是不愿往人家家去的;我每每要同他出去,他皆说懒待动,却不知为甚么。”薛蜨道:“这却也无妨,只凭妹妹心意便是。他不去也由他,母亲只瞧着别教他心里不自在就是。”
薛姨妈笑道:“瞧你这话。宝儿原也是我的女儿,倒像是你恐你妹妹在我手里受了委屈似的。”薛蜨却不笑,正色道:“妹妹每日只恐母亲同我担心,有多少委屈都不说的。如今我常日不在家,况他也大了,不好同我说;母亲还是多觑着些的是,虽是咱们不曾给他委屈受,却要防其他人说三道四。”
薛姨妈闻得这话,倒有些沉吟起来。薛蜨见状,又道:“妹妹模样品格原是极好,若现在寻人家,难道寻不得的?不过像我说的,要待日后再往高处走些,好替他寻个更好的罢了。母亲也该在他面前露些儿,休教他觉得咱们家商贾出身,先就气比人家矮了一截,是以下意地要做出贤良模样;何苦来!不过是给自己添了那许多不自在。”
薛姨妈听薛蜨前面那些言语,倒也罢了;听到这里却不免心酸起来,乃流泪叹道:“真真儿我就不伏。你姨娘同我一般皆是姊妹,他却是国公夫人,我儿比宝玉原强十倍,宝丫头比他家的女儿也不差甚么,却皆教这家世所累,可往那里说理去的是。”薛蜨见他母亲哭了,便道:“母亲也不必如此,日子还多着呢。今后如何谁又说得清楚?况姨娘也不过五品恭人;这国公夫人四字同我说罢了,若教人听去,又是事情。”
薛姨妈闻言,忙拭泪点头称是,自叹了两声,却又想起一事,便道:“可见人各有命。你姨母虽比我强,却不得个好儿子;珠大哥儿年纪轻轻便殁了,宝玉如今又是这般光景,眼见也十四五岁,还只顾在家中蹉跎,可不愁人的。”薛蜨明知薛姨妈心内不平,要借将自己同宝玉相较来一舒郁气,是以笑而不言,却听得薛姨妈又道:“林家他兄妹两个到好福气。原本是无了父母,可怜见的,谁知林家大哥儿竟入了圣人眼里,连大姑娘也得——”
薛蜨不待他母亲说完,便沉了脸色道:“母亲务要仔细。林胤之不是常人,这话切不可再说第二次,同妹妹也休提起。日后自然明白。”薛姨妈见他神色肃然,倒为一惊,却也晓得利害,忙闭口不再提起此事,又将宝钗素日之事同薛蜨说了一回;便见外面莺儿来了,言请二人出去吃饭,方才一道往外面来。
如今暂将他事不表,且说贾府中事。贾政前日回京,往去面圣已毕,今上以其离家日久之故,乃格外开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如今已入腊月,不久将至年节;是以荣宁两府皆忙着筹备过年之事。荣府乃是尤氏同贾蓉续娶之妻梁氏一道打点,惜春如今也长在自己家中住着,少不得帮他嫂子整顿一二。因凤姐此时月份渐大,又有些害喜,是以贾母竟命他不必往前头来,只邢王二位夫人领着李纨探春张罗。
贾母素日便觉邢夫人小家出身,是以并不愿将许多事体交与他,当日王夫人在家之时,不过教他做个样子,实则皆听王夫人指令。偏王夫人又同贾政往外去了,贾母无法,只得将这管家之事暂交与邢夫人;如今王夫人回来,却一早便寻思如何将这权收归回来。邢夫人却也知贾母心下所想,心下暗道:“横竖这权迟早是要交出去的,况如今府中暗里的亏空也大,我正要寻机摆脱;若等老太太发话,岂不没眼色?不若自己先交了出去的是;既称了老太太的意思,又发脱了这烫手山芋。”
如此邢夫人心下想定,那日寻机便往贾母处去,陪笑道:“这些日子二弟妹不在家中,媳妇只得硬着头皮操持,其实惶恐,幸得凤丫头是个膀臂。如今他又有了喜信儿,多蒙老太太心疼他,令他往去歇息,媳妇却不敢再撑持,少不得又要烦劳弟妹了。”又道:“我本无甚么主意,这些日子也不过是个‘萧规曹随’,如今早将这些日子的账目整顿在那里,专等老太太过目。”
贾母闻言点头,便教请王夫人过来,邢夫人果然将家中事务一一同他交接分明,又将钥匙交还,笑道:“媳妇儿如今肚子金贵,我就托个大,替他讨了假,却又是劳碌了弟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待他生了孩儿,自然教他亲来谢过二太太。”
此举正称贾母心意,乃笑向邢夫人道:“你还是这们实诚人,同当日一丝没有变的。二太太原是他亲姑母,难道比你少疼他不成?若只顾客套起来,倒生分了。”王夫人见邢夫人如此说,却也推托不得,只得笑道:“大嫂子说那里话。咱们皆是一家人,有甚么过意不去的?”贾母笑道:“你二人这样极好。我每每觑着那些大家子的,多有妯娌间不和,致得丈夫也跟着合气;若都像你两个一般,这天下也太平了。”便将此事放下不表。如此邢夫人依旧回自己院中,不过偶在王夫人忙碌之事料理一回家下事务,倒比往日消闲许多;又密密嘱了贾琏些事体,且严加约束大房院中一干下人,暂且无话。
眼见年节渐近,王夫人却于日前着了些风寒,在床上躺了两日,自觉有些力不从心,那日便往贾母处禀道:“如今府中诸事繁杂,凤丫头又身上不爽,我又是个愚笨的,日日只丢下笆儿弄扫帚,只得厚着脸来和老太太讨两个人使;或接几个宗族的女孩子往这里来也使得。”贾母叹道:“可是呢,你大嫂子小家子出身,远不如你见识多些;偏你又生得多病多痛的,倒可怜见的。前日教太医看了不曾?可怎么说?”
王夫人陪笑道:“也不曾有甚么要紧,不过是旧疾又犯了,是以斗胆来请老太太示下,容我躲个懒才是。”贾母闻言,乃点头不语,半晌方道:“咱们家女孩子忒也少些。当日宝丫头他们姊妹往这边住着倒还热闹,如今家里兄长领了差使,一个个都往家去了;只丢了三丫头在这里。我看着不过,留云丫头下来同他作伴,总算有个姊妹说话儿;不如就教他同三丫头一处去的是。”
王夫人闻得贾母这话,心里突地一跳,未待说甚么,听得贾母又道:“你素日原疼他,况他自小无了父母,如今也大了,正是该学管家的时候;也不指望他做甚么,多少搭把手儿,替三丫头对对账单子,姊妹一处也好亲香。”一行说着,却又红了眼圈,道:“我前日听丫头们说,云丫头在家里教他婶子勒掯得了不得,竟是一点儿主都作不得的。家里或有针线活计,皆教云丫头动手;自己想做些个物事与人,教他婶子知道了,又抱怨个不住。”
王夫人闻言却也叹息,见贾母如此,忙再四地劝止住了,叹道:“幸得云丫头不是个小心思的,若是,只怕不知哭得甚么样儿,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教人听着也不觉的伤起心来。他既在咱们家住着,自然是客,那里有教他帮着的道理?况他在家原累,往这边来了,少不得教他自在顽去;这年节眼瞧也快了,届时他家里必是要来人接的,不若教他在咱们这里再消闲几日,横竖年节过了便可松快些。”
贾母闻言点头道:“你是有女儿的人,果然比我想得又周到些。怨不得云丫头每日只合我说,恨不得作你女儿去;你瞧这可不是孩子话么?”王夫人笑道:“他若不嫌我,就认了才好。”贾母笑道:“小孩子的话,当得甚么真?你为人原是极好,小辈们无有不合你好的,若一个个认将起来,可不把一城的女孩儿都认到咱们家来了。方才你说的接几个咱们同族的女孩子来,这却也使得,只是如今年节将近,蓦地寻了来,也不知品性如何;说不得只得你辛苦些,待过了年再慢慢寻来也使得。或再耐烦几日,待凤丫头生了,自然又出来料理的。”王夫人闻得贾母这话有理,便道:“老太太说得是,正是这样方好。”二人又说了几句,王夫人见贾母面有疲色,方告了一声回去。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回
【第一百一十七回 】经营难晓前途未卜·懵懂谁知姻缘早成
却说王夫人辞了贾母, 自回得自己房中将方才之事想了一回,乃暗忖道:“老太太今日这意思,分明是要教定下云丫头来;只是尚未说定, 想来还可回转。只是如何同他说才好?”一时颇有些无计可施,因又想道:“前些天闻得消息,道是过不多些日子,宫中各处主子又要晋位;如这一次不成, 想是不成的了。只是如今家中银钱原有些不凑手, 却为难办。”
如此王夫人自想了一回, 免不得又思念起元春来,是以心下烦乱,见房中无人,顾自落了两滴痛泪, 暗想道:“可怜我已是这们大年纪,两下里儿女却都不曾有个着落, 依旧要替他们操心;若珠儿尚在,还可替我分忧,偏又去得早,撇下孤儿寡妇。珠儿媳妇人虽老实, 却不甚中用;老爷如今的心也不甚在我这里, 偏赵姨娘那贱人命好, 也是我当日一时心慈手软, 更恐折了宝玉福气, 教他生得一儿一女;眼下环儿也跟着老爷读书, 老爷竟也略有个要看重他的光景,若教他娘儿得了势,这府里那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正在那里想时,却闻得外面丫鬟报说探春来了,忙拭了泪,教人唤他进来。
不多时,便见探春往房里来了,同王夫人行了礼。王夫人便拉探春在身畔坐下,闻他将近日所办之事皆一一回说了,却也桩桩分明,乃暗自点头,一行却又想起元春来,不免面上惨伤。探春见他母亲如此,忙道:“太太,可是有甚么不妥之处?”王夫人摇头叹道:“这却不是。不过我见了你,却又想起你大姐姐来,往日也曾在我身边这们说话儿的,只是如今要见一面也难了。”
探春闻言点头,叹道:“大姐姐如今在宫里,眼前也没个亲人,委实教人惦记。只是太太也顾着自己身子些儿,前些日子才道身上不快,如今正见好了些,若只顾如此,教大姐姐知道了,定然也是放心不下的。”王夫人听探春这话,倒更添了愁绪,良久方叹道:“你却是个懂事孩子。若你哥哥有你一半,我也不至如此了。”探春笑道:“太太这话若教二哥哥听了,也该哭了。我前日才闻他如今学业有了进益,老爷也时常夸他呢。”如此又解劝一回,方才告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