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见,心下先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了,心里暗道:“观此女仪态,却同殁了的林丫头有几分相似。果然是同宗之人,这行止间多有一致的。”一时想起黛玉,不免伤神,乃强笑道:“林姑娘好。想必贵府上姐姐已是同姑娘说了,外面已备下了轿子,如今便请姑娘同我一道去见皇上罢。”那林家小姐闻言倒也不见惊慌,微颔了颔首,便同宝钗一道出了门,上轿往这边而来。
却说那宗族长老见几人经久未至,忙又要令人去催。瑧玉止道:“不必。朕今日前来,原就是为望义父家中之人来的,不须过分催促。”长老闻言只得罢了。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言说郡主已引了那小姐来,瑧玉忙命闲人回避,请林家小姐进来相见。只见那林家小姐戴了面纱,同宝钗一路往这边来,及至门口,便向瑧玉盈盈下拜。
宝钗在他身侧站着,见他这般,乃低声提点他道:“林小姐且请将面纱除了罢。”那小姐闻言,自解了面纱的带子;待那面纱摘下来,众人却皆是一惊,只见眉罥轻烟,眼含薄露,却同薨了的安和公主一般模样。宝钗唬得倒退一步,幸得性情稳重,未曾失态。瑧玉隔得远些,未及看清,便问:“清平,怎么了?”宝钗定了定神,便往前回道:“回皇兄的话,这林家小姐,生得却同安和皇妹有几分相似。”瑧玉面上一变,忙令宝钗带他上前,往他面上端详。但只见:
不似人间寻常色,犹是天上绛珠仙。
瑧玉见他模样,半晌不语。宝钗亦不敢出言,只在一旁垂手默立。良久方听瑧玉笑道:“林大人是朕之义父,你父既同他是堂族兄弟,也算得是朕之叔父,你很不用拘谨。”便命人看座,教宝钗在一旁陪他坐了,又问他家中之事,名字年纪,那小姐一一应了。眼见天色已晚,瑧玉便命厨下整治饭食,令他和宝钗一处用饭;及至晚间,便在宝钗住处歇卧。
宝钗因见此女同黛玉极似,倒自出神了一回,虽有亲近之心,然心下一转,却又恐是当日黛玉未死,使了这们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出来,不免暗自生疑。却又转念想道:“若此女当真是林丫头,必是皇上作的法子,将他暗暗地送至这里,却往外去掩人耳目的。倘若不是便罢,万一真教我猜中了,露出行藏来被皇上知晓,少不得引火烧身,或将带累母亲哥哥;如今且权当从未作此猜疑,只拿他当林月然待才是。”当下也不肯多问,更不敢试探于他,只看着丫鬟将卧房收拾出来,乃对那林家小姐笑道:“今日也闻了你年纪,比我略小些,我且托个大唤你一声妹妹罢。想来素日你也只在家中不出门的,在这里住着若有甚么不好,只说与我便了。”
那月然闻了这话,便福了一福,应道:“多谢郡主。”宝钗也不同他多说,又看了他一回,微露怅惘神色,乃勉强笑道:“妹妹今日想来也乏了,早些歇息罢。明日起来咱们再说话儿。”于是命丫鬟好生伺候,自往房中歇息不提。
却说圣驾一行在姑苏待了几日,将至起驾返京之时。新皇便下了一道旨意,将林氏月然过继于林海名下,令其一道入京。及至回京,暂将其安置林家旧日房舍中;不几日,又下旨昭告天下,欲册林月然为当朝皇后,择日大婚。此旨一发,朝内不免哗然,便有人上书谏劝。然新皇却道:“林家同朕只有养身之恩,并无生身之义,今既认祖归宗,同林家已无干系。为报林氏当日之恩同安和皇妹殒身之义,乃立林海之义女为后;若其生得皇子,终身不娶他人矣。”
众人闻这一番话字字句句均为有理,又因先皇在时,因林海抚育小皇子有功,已有追封,却也不能说这林家小姐家世寒薄;如此虽有微词,也只得罢了。那些欲送女儿入宫的也只得息了这条心思;朝宗闻得瑧玉如此行止,倒为叹息,乃向冯岚道:“新皇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倒好魄力的。这样也好,免了日后多少口舌;只是那林家小姐却是好造化。本身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一朝却得做了皇后。”冯岚笑道:“他素来有主意,既是如此作为,想来是不想受人摆布。林家小姐既是孤女,林海又无至亲在世,便彻底没了外戚作乱之虞。况圣上为人孤傲,想来不屑假借儿女私情以固江山社稷,不过随性而为罢了。”二人感叹一回,终归无话。
却说宝钗闻得消息,倒惊得一身冷汗,又将前因后果细细想了,大略已明其间关窍,愈想愈是惊骇,乃暗忖道:“若我所料不错,此事却是一桩惊天秘计,竟瞒尽了天下之人。我纵猜出其间缘故,也切不可露出分毫;若稍有泄露,不惟林妹妹名声尽毁,却也要替家中招祸。这些罢了,只恐有人假此作乱,届时却不知又要如何;横竖此事只我一人得知,到时且随着我入土罢。”
如此宝钗主意已定。那厢薛姨妈却也闻得这话,便问宝钗道:“果然相似不成?”宝钗微一沉吟,笑道:“果然相似。只是当日安和公主右鬓有一小痣,皇后娘娘却没有,想来也只是相似罢了。”薛蜨却是知道其中关窍,闻言便知宝钗有意遮掩,乃笑道:“正是。想来这天下之人多有相似的,皇上感林家当日之德,也是这林家小姐的造化。”
及至薛蜨回房,稍稍作想,便知以宝钗之聪慧,已参透其间机关,然见他已打算将此事隐瞒到底,想来也不知自己知晓此事,乃打定主意,暗道:“我向来未尝有甚么事瞒过四哥,如今这事且瞒了罢。休教他对宝丫头再生猜忌,也算全了这一世兄妹情分。”
原来瑧玉当年便为黛玉谋划了这一条后路,早设了一个虚的身份在这里,实则并无此人,乃假借当日靳氏入宫之机,暗地教人送黛玉出宫,一路轻车简行,回得姑苏,改换成林海堂族之女的身份。若他之事不成,则自然便有人将黛玉送至别处,如此瞒天过海。因又封林海为国丈,虽不另寻继嗣之人,却教姑苏林氏一脉四时祭奠;其妻贾氏亦有追封,暂且无话。
一时宫内外皆在筹备新皇大婚之事;京中一派喜庆之色。及至册立前日,瑧玉因遣人祭告了天地宗庙,翌日便在殿内设节案、册案、宝案,瑧玉先往宫中拜祭了先帝后灵位,次往殿中阅视册、宝,便行升座。那厢正副使即持节同迎亲之人前往林家府邸;自有瑧玉先前遣来之人接着,倒为有条不紊。
那厢宝钗正在房中瞧着人替黛玉妆扮;虽明知眼前之人就是黛玉,却不敢显露出来,又见他抬头望自己一眼,灯火之下眉目流转,竟犹是当年神色;只是二人如今却如隔天堑,此生再不得同幼时一般,又想起往日同他交好之事,不免心下有些酸楚,因又想道:“此前林妹妹尝同我说,这人总要有一散的;想来各人皆有各人的结果。如今他既得了归宿,我原应替他高兴的是。”是以只悄声道:“妹妹珍重。”黛玉闻得宝钗这话,抬头见他眼圈微红,竟像是个十足不舍的光景,心下不免一动,只苦于身份所囿,一时却不知说些甚么,良久方道:“多谢姐姐。”宝钗闻言,却蓦地心下一松,暗想道:“我与他这些年交好,得了这句话,也就够了。”一面便不肯再说甚么,闻得外面报说吉时已到,便瞧着丫鬟替黛玉蒙了盖头,一径送他往外去了。
是时吉时已到。黛玉在房中已接罢皇后金册,如今几个丫鬟扶着登上礼舆,迎亲队伍一路浩浩荡荡,便往宫中而去。只见宫中各处早已齐备;处处张灯结彩,宫人皆换了喜庆衣裳,张嬷嬷同几个大宫女指挥着来回穿梭;及至礼舆入了宫门,便有人上来恭请皇后下轿,步入殿门;便见今上正在殿中等候,亲携了皇后,行过大礼,又簇拥着往暖阁而去。
暖阁之中亦是一早便布置过的,梁柱一色红漆涂饰,门前一盏双喜字大宫灯,上方为一草书的大“寿”字,门上贴着双喜字,门旁墙上一长幅对联粘金沥粉,直落地面。及至房中,便见东面设了皇帝宝座,右手边安放玉如意一柄;暖阁内西北角便安放一张龙凤喜床,悬着明黄帐幔,上面铺设明黄缎合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靠墙一对百宝如意柜。一时皇后往床上坐了,众宫人忙捧上东西,帝后行合卺之礼。
一时行礼已毕,张嬷嬷便奏道:“礼毕,兴。”于是宫人引着瑧玉往东房去了;张嬷嬷便领着两个宫人引黛玉入幄,除了冠冕,换了家常衣服。那厢宫人在东房替瑧玉换罢衣裳,便又引着往这厢而来,张嬷嬷便带着众宫人向二人行礼罢,退出暖阁,将门掩了。
瑧玉原坐在黛玉身侧,见众人去了,乃起身自扯了一张凳子往黛玉对面坐下,也不作声,只含笑看黛玉;黛玉却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乃笑道:“哥哥作甚么?”瑧玉笑道:“看看你。”黛玉闻言不免失笑,乃道:“哥哥不识得我不成?”瑧玉摇头,半晌方笑道:“肯同我一道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也只有妹妹罢了。”不待黛玉说话,便又笑道:“先皇本就要将你定于小皇子;如今兜兜转转,却终于是这个结果。”因见黛玉红了脸低头不语,亦不再作声,想道:“此逆天改命之事,想来也只此一次,不能更多的了。只是这一世罢了,却不知又往那里去来;横竖今生十三并未早逝,自己亦终得称心随意,即使是这书中世界,却也不失为一本好书了。”一时想定抬头,却见黛玉亦抬眼望向自己,二人眸光一对,心意自知;更有一室烛影摇红,如此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回的回目名真的是一开始就定好了的。拉灯~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回
【第一百六十回 】前事皆休金尊玉贵·尘缘历尽水逝云飞
却说冯岩自瑧玉登基之后, 便领命四下征战;当日在南疆之时,机缘巧合,逢得一异人, 冯岩因见此人品貌谈吐不俗,是以邀其入自己帐中, 畅谈整夜,更以宝刀相赠。异人甚为喜欢, 乃将此处地貌尽将画与冯岩看罢,又取一块油润玉石送与他, 笑道:“将军表字霦琳,盖为虽系石头, 犹有玉光之意;却恰同这金丝玉相合。想来将军日后之因缘,当应在一佩金之女身上。”便见那石上古朴字样, 写道是:
惟一惟精
瑞琇长莹
冯岩幼时自在京中, 见得珠宝甚多,倒也不甚以为意,乃谢了收入怀中。那异人见状笑而不语,翌日早晨起来,便告辞而去,此后再无踪影。
如今冯岩平得南疆之乱,大胜班师回朝;及至家中, 却想起这块石头来,掏出看时,忽地想道:“古往今来, 君主最忌臣子家中有甚异象。如今我得了这玉,又有他那话,若教有心人同陛下说了,却有些不自在,不若我先禀告的是。”只是又恐瑧玉猜忌,却也不敢便同他说知,乃暗想道:“薛大哥往日同我最好,又是陛下义弟;他又是最聪明的一个,不若先同他说了,却看如何。”如此想罢,便拿着这玉往薛家去与薛蜨看,意欲向他讨个主意。
薛蜨闻得冯岩这话,也觉奇异,又闻那石上有字,接过来看了一回,忽地拊掌大笑道:“莫非那金玉良缘之说竟应在你这里!”冯岩闻言不解,薛蜨便将当日和尚所说告诉了,又令人往后取宝钗的金锁来。一时金锁取到,薛蜨便将机括打开,便见里面錾着八个字,道是:
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
冯岩见了大惊,薛蜨笑道:“此是我妹妹幼年之时,有个和尚来教他戴的,想是这段因缘如今应在这里也未可知;只是不知你二人究竟意下如何,尚且要问上一问。”
冯岩素日同薛蜨便投缘,亦闻他母亲说宝钗为人温厚,生得花容月貌,想来也遂意,便道:“虽说此番机缘凑巧,也要问过令堂同令妹的意思。我本一介莽夫,却恐唐突了令妹;还要央兄长先行问过,我再去同家父禀告。若觉不妥,我便只当从未见过这锁子,断不会再同另一个提起。”薛蜨闻得冯岩这一番话,更为喜欢,道:“这话明白。霦琳且请先回去,待我同家里说了,自然有消息。”
却说宝钗见哥哥教人取了他的金锁去,正不知何事,过了半晌,见薛蜨喜孜孜回来,同他说了冯岩之事,又道:“他那块玉同你那锁上的字,倒真真的是一对儿。”宝钗闻言羞得无法可想,乃一扭身往后面去了。薛蜨正不知他心下何想,又教薛姨妈问了多次,宝钗起初不语,半晌方道:“得今日这般机缘,也是皇上之恩,亦多赖哥哥之力。既是如此说,想来天命如此,自有因果罢了。”薛蜨知妹妹这是应了,因此大喜,乃特特往冯家去了一回,同冯岩说了,又道:“皇兄曾说要为妹妹指婚,待我明日同你一道去面圣,将此事说与他,定然欢喜。”
那厢冯岩也已同朝宗说了此事,皆觉这段姻缘不错。是以翌日朝宗便换了衣裳,同薛蜨冯岩一道入宫,向瑧玉禀告了。瑧玉闻之亦深觉奇异,更知他表字含义,况本就要撮合他二人,便欲将宝钗指与他,着二人即时成亲;谁知冯岩闻言却奏道:“如今哦罗嘶国正在那厢虎视眈眈,臣却不敢先议自己之事,不若等他日平定边境,再行成亲。”瑧玉笑道:“你要建功立业,却也是好的,只是不免又让清平等太久。如今你二人年纪也不小了,正好成家,此后立业,可不是好?”冯岩又禀道:“不消一年,此战便可胜。”瑧玉见他说得笃定,乃笑道:“既有这话,朕便准你所奏。他日功成回京,朕亲替你做大媒。”冯岩闻言行礼谢恩,同朝宗一道出去了。
及至下月,果然冯岩点齐兵马,往北方边境而去;便闻其且战且胜,一日三捷,朝中得知,欢声雷动。及至过了半年有余,冯岩率军大胜回京,今上大喜,赐封兵马大将军,指婚清平郡主薛氏,令其择日完婚。及至两人成婚之日,看了那一双金玉,不免称奇。冯岩虽是武将出身,然为人刚正,一片赤诚;二人婚后琴瑟相和,恩爱无比,依旧一场金玉良缘。此后宝钗生有一子一女,女儿聘与皇长子,日后太子登基,太子妃遂为皇后。此是宝钗今生因果。
却说考试之期又至。如今贾府一干人等出了孝期,尽皆下场,不免各有一番情状;宝玉前番虽中得秀才,然乡试不第,贾琮、贾兰亦不曾中得贡士,惟贾若一人得入。谁知贾若年纪虽小,却远胜旁人,三篇文章如行云流水,惊才绝艳。梅信芳此次便为主考,见了他的卷子,先已起爱才之心;及至拆去封皮,知是贾若所作,更为惊讶,乃禀报瑧玉。瑧玉闻言笑道:“朕当日见他之时,便觉此子非凡,如今果然如此。”是以更为留心;待那日亲自考问之时,却见贾若口齿清楚,应对得宜,更兼思维敏捷,远出他人之上,乃欲点为状元。只是却有人言当日圣上既为探花郎,如今再设一甲,或有不妥,不若将一甲三人蠲了去,只设二三甲;然瑧玉闻言却道:“这话糊涂。难道就因朕当日作了探花,就将古往今来之状元榜眼一概蠲了不成?”几人闻言唯唯,不敢再提。是以亲点贾若为状元,贾兰便中在二甲末几位。一时考试已毕,便使人写了金榜,往外悬挂。
那厢邢夫人在家闻得消息,不免欢喜异常,看着打发了报喜的人去,往屋里向贾赦笑道:“你孙儿中状元了。”贾赦此时已不知事了,一应姬妾也由邢夫人做主放了出去,只有几个家人常日伺候,邢夫人不过每日来看一回而已,家中竟恍若并无此人的。如今邢夫人欢喜无限,却往这里同他说话;谁知贾赦闻得,倒笑点头道:“好,好。”邢夫人闻言不免好笑,道:“你这老鬼一早便糊涂了,竟还知道好或不好?”却见贾赦笑了半晌,竟道:“夫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