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话便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书了,我看着屏风后那影影绰绰的白衣男子,感觉到一丝迷茫。
我曾以为沈白梧是为了什么利益才要我来的。要我为他做事,要我经手过的姬玉的账册财产,要我这隐藏的齐国公主的身份。可他却什么都不要,准备放我走。
我以为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但是沈白梧一向光明磊落又高傲,不屑说谎。
我蓦然想起得知要去游说赵王的那天,我问姬玉若我帮他做完了这件事他会不会放我自由,姬玉不置可否。
他这是在,放我自由?
我想我应该是开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觉得开心。我听见我的声音,四平八稳还带着笑意:“多谢成光君了。”
屏风后的沈白梧好像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也不知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他为何要这么看我。
“你是不是觉得姬玉不在意你?”
沈白梧突然这么说道,语气淡淡的却带着几分嘲笑,我无言以对。
“我一开始便觉得姬玉不同寻常地在意你,所以认为他不会答应。可我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在意你,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推开你。”沈白梧低声咳了两下,我便去倒热茶,绕过屏风给他端去。
沈白梧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呼吸声稍微平缓下来,他抬起一双如冬日里泉水般干净冷冽的眼睛道:“姬玉骄傲过头,必须要别人付出千百倍爱意才肯垂怜一分,你越过了他的界限。”
他说得简单直白,寥寥几句勾勒出的姬玉,却是一针见血的精准。
必须要别人付出千百倍爱意才肯垂怜一分,这便是姬玉了。沈白梧或许是这世上最了解姬玉的人。
我面上保持着微笑,脑子里却闪过无数画面。那些被我忽视的细节和不敢相信的猜测,姬玉说我喜欢什么东西就会舍弃它,我受伤晕倒时他慌乱的神情。
姬玉让我猜的那个谜底。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这些隐隐约约的痕迹,似有似无的撩拨,如果这个人不是姬玉,我早就该确定了。
沈白梧观察着我的神色变化,似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殿下从来不敢相信姬玉吧。不过,也是他活该。”
他合上书放在旁边,说是要去园子里转转,我便去喊其他的仆人来,跟我一起为他更衣。手上不停地做着活,脑子里却混乱而纷杂,待我扶着沈白梧从房间里走出,春末夏初的阳光不远万里温暖地奔涌着包围了我们。
我抬头看去,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风吹来的时候带着梧桐树的清香,我身边的沈白梧微微眯起了眼睛。他那样苍白的脸被阳光染得一片明亮,好像很快就会融化在温暖中一般。
我便想起来那样一双凤眼,若是这般好日光,颜色便会浅淡地如同琥珀如同糖稀一般,盈盈发亮。
其实我一直想着,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概总有一天他会要除掉我,在那之前的生命里我都会藏着我隐秘的心思,陪在他身边。
是姬玉做的选择,便是他有万般在意还是丢弃了我。
我不是顾零,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没有与他从小长大相伴十四年,我从来也没有拥有过姬玉,哪里谈得上什么失去。
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
阳光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痛,我闭了闭眼。然后转头对沈白梧说:“您不要叫我殿下了,阿止是旧主赐名,您若愿意可以喊我九九。”
沈白梧似乎有些意外,他点点头应道:“九九。”
我笑笑,说好。
沈白梧这里的日子如同潭水般安静,永昌公主给沈白梧递过好几次帖子,说要登门探望姬玉向他赔罪,沈白梧很清楚永昌心里的小算盘一律回绝了。听说永昌公主在家里又哭又闹,难过得不行。
他很清楚像姬玉这样的人,见一次便会记一辈子,以防永昌越陷越深还是不要见得好。
他不让雪明阁的人与温尔苑的人来往,我也就一直没怎么和子蔻她们见面。只是听顾零聊起来,说徐子涣招供是受王后指示,赵王勃然大怒,正巧前线发生了军变,范衍风死于吴军的乱军之中。
赵王盛怒之下囚禁了王后,声称与吴国恩断义绝,命令赵军转头与樊国一起救余攻吴。
看起来赵王与樊国暗使的会面很顺利,这一出戏演得很生动。
我听着这些故事便觉得莫名好笑又乏味,仿佛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即将到来的自由是真的。
沈白梧的身体真的很差,稍有气候变化就会出问题,白日里三分之一的时间也躺在床上。汤药是不断的,每日还有例行针灸。
医师有时候说推拿针灸会很痛,沈白梧每次都出一身汗但是从不喊痛。有一次我发现他因为忍痛把嘴唇咬破了,待医师走后我说道:“医师说过会很痛了,你便是喊出来也没有人会说你。”
他脱力地躺在床上,缓慢地转过眼来看我,我坐在他床边拿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汗,轻轻笑道:“生病的好处不就是有了发脾气喊疼的借口么,本来就难受了连这么一点好处都不享用,多么可惜啊。”
沈白梧眸光微动,阳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眼眸里,像是要化不化的雪。从我第一天见他起他就是这样,疏离冷傲洁白,又脆弱。
“你觉得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么,九九?”他突然这么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曾经为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士兵带信,他双腿全废血肉模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点一点爬到我脚下,抱着我的脚求我带信给他的家人。我还认识一位一生挚爱跳舞,却被砍断了双脚挂在城门示众的舞姬。即便如此他们死前还是挣扎想活,这世上总在发生更坏的事情,可能以后我也会遇到,所以现在已经算是幸福了。”
我拉起他的手臂给他擦手,说道:“所以成光君,我贪生怕死。”
他怔了怔然后笑起来,还是很浅的笑意,但是眼睛里有了一点温度。
其实沈白梧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他的冷脸和嘲讽多半是对着姬玉,其他时刻他都疏离平淡。还有在病痛常年的折磨之下,默默滋生的厌世和忧郁。
我便会和他说起齐国秋日里漫山遍野的枫叶,宋国落梅山上晚霞一般的梅花,吴国暮云城里红妆十里经过的夫妻桥。我跟他说,待你身体好一点就可以去看。
沈白梧总是说他的身体不会再好起来。
又一次高烧退却之后,在黄昏时分沈白梧站在雪明阁二楼的走廊上,阳光穿过尘埃弥漫的空气把这个世界照得金黄,而我跟在他身侧。
“我已经是个毫无用处的人了,这般活着有何意义?”他喃喃说道。
毫无用处吗?
沈白梧从小学的就是经世治国之道,出类拔萃傲视群英,便是我小时候也听说过他的天才之名。从燕国归来却劫后余生,却要终日困顿于床榻之间与汤药为伴,一日清醒的时间不过三分之一。
高高在上的第一公子一夜坠落。
现在世人只知姬玉,还有几个记得曾经的白梧公子也是叱咤风云的少年英才。
“您看见梧桐树上那只毛虫了么?”我指着旁边那根延伸到二楼走廊的树枝问道,沈白梧的目光移过去,他微微皱眉像是嫌弃那毛虫过于丑陋。
“只有活着您才是您自己,是沈白梧。若死了您可能就会变成这只毛虫,池塘里的乌龟,泥土里的蚂蚁……”
我越说沈白梧的眉头皱得越厉害,然后我适时顿了顿,笑道:“成光君,活着的事情是您可以选择和控制的,死了就真的没法控制了。”
沈白梧眉间的抑郁之色转化为无奈,他说:“你这是在恐吓我?”
“我是跟您讲道理。”
他深深地看着我,摇摇头忍不住笑起来咳嗽着,因为昏黄的日光整个人显得温暖柔和,我走过去帮他拍着后背,想起之前我救过的赵国南怀君夫人,怎么我总是遇见厌世的赵国人呢。
这么想着我也笑起来,低眸时却不经意间看到姬玉和夏菀站在雪明阁外的石子路上,正与姬玉的目光对上。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露出那种我很熟悉的没有笑意的笑容,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似乎有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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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你生什么气?还不是你自己作的。
你看看你,自己给自己倒醋喝
第42章 假琴
随着赵王抛弃吴国开始和樊国合作之后,陵安的贵族们仿佛嗅到了风向,一开始对姬玉躲之不及的达官显贵们纷纷释出好意,谁家办了宴会都要给姬玉送一份帖子邀请他前去,姬玉推了大部分只有之前关系亲近的那些会去赴宴。
姬玉摇身一变就成为了陵安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沈白梧只是冷眼旁观着。
顾零跟我说从前沈白梧来洛邑接受天子授礼时初遇姬玉,那时他就很不喜欢姬玉。沈白梧身负众多期望,自小便端庄稳重博采众长,而十四岁的姬玉桀骜轻狂不务正业,同沈白梧完全是两个极端。他一直很难理解姬玉会和沈白梧成为“挚友”。
——大约只是正巧一起共患难,才勉强成为了朋友。我总觉得沈白梧对姬玉有心结,姬玉之前会不会坑过沈白梧吧?
顾零这么猜测道。
我倒是觉得,十四岁的姬玉桀骜轻狂,而现在的姬玉看起来稳重优雅,他的身上有沈白梧以前的影子。之前我猜测沈白梧身体孱弱是姬玉造成的,不过和沈白梧相处下来他对姬玉好像没有什么怨气,那便应该不是姬玉的问题。
不过我也没有对顾零说,毕竟现在姬玉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源源不断的帖子递给姬玉也递给了沈白梧,不管姬玉去不去沈白梧都是回绝的,直到南怀君把生辰宴会的帖子送到成光君府上。而姬玉是南怀君的老朋友了,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南怀君是先王幼弟,年龄虽然不比沈白梧长几岁,却是沈白梧的叔叔。这样的长辈生辰宴,沈白梧最近身体又还尚可,按礼数是应该前去的。
我帮他换上宴会穿的礼服,衣服层层叠叠不比平时那般柔软轻盈,沈白梧直皱眉头。我还以为是我的手重了弄痛了他,便连声抱歉。他从铜镜里看着我的身影,忽而说道:“说起来,你差点就是我婶婶了。”
我脑子里浮现出沈白梧行礼叫我婶婶的画面,这实在是过于怪异让我忍不住笑起来。听到我的笑声沈白梧也跟着浅浅一笑。
“南怀君个很不错的人,若他知道你还活着应当会履行婚约,但你大约只能做侧室。你还想嫁给他吗?”沈白梧似乎是在认真地问我这个问题。
“不想,我不想嫁人。”我回答地很干脆,帮他把腰带绑好。
“女子怎可不嫁人?”
“您不是也没有娶妻?”
我听闻沈白梧本有婚约,他从燕国回来之后就自己去退了婚,从此之后再没有提成亲的事情。
“那是我不想她给我守寡。”
我抬眼看着沈白梧严肃的神情,笑道:“那我们倒是差不多。我这个人不会爱人,亦不懂得如何为妻,谁娶了我便也和活鳏夫没什么两样。”
沈白梧闻言似乎不太开心,他由着我帮他整理褶皱也不去看整的好不好,目光只是追着我,说道:“有谁这么说过你?你不用管旁人嘴碎,婚姻之事又不一定非要爱情,你这样通透聪明的人不知多少人珍惜。”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沈白梧,或许我看他看得太久了沈白梧低低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血色。
亦或是窘迫。
“多谢您,听到您这么说我很开心。”我帮他理好衣服的最后一道皱褶,扶住他的手:“这段时间我一定好好照顾您。您亦是值得珍惜之人啊,成光君。”
沈白梧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南怀君的府邸占地面积不少,因此阵势也很大。我扶着沈白梧下马车的时候门口小厮大喊一声“成光君到!”,声音震天响喊得沈白梧直皱眉头,扶着我的手不自觉握紧。
像他这样喜欢安静的人出席宴会实在是折磨。
姬玉的马车就在沈白梧之后,他们各自备了厚礼给南怀君。宴席上的位置安排,沈白梧旁边便是姬玉,这次姬玉终于也能正式地坐在宾客的位置上同大家觥筹交错了。
南怀君是个讲究排场的人,府邸很大宴席也办得声势浩大,食物比之前永昌公主春宴的更加丰盛。沈白梧因为常年喝药味觉渐渐变得不灵敏,因此不怎么喜欢吃东西,平日里每次饭菜都吃得很少。
我用公筷帮他布菜,却见他每道菜都只吃了一口便停下来,便小声问他:“是不是尝不出味道?”
沈白梧点点头。
真是可惜了,这满桌的美味佳肴,便是闻着都食指大动。
我帮他夹了一个蟹粉狮子头放在他碗里,说道:“你不妨想象一下,这里面有今早才从清泠河里捞上来的虾仁,还有东湖螃蟹的蟹粉,鲜鲜嫩嫩没有一点腥气。鲜美的味道就像在舌尖轻轻扎了一下,这肉汁醇厚便如第一炉杜兰香浓郁又不腻……”
沈白梧有些诧异但也没阻止我,听着我的描述,竟然一口一口把整个狮子头都吃下去了。这实在是不得了的进步,我问他有没有觉得这菜可口了些,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便效仿此法把桌上的美食挨个夹给他再描述一番,沈白梧听着听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吃完了。
眼看着食量已经是平日的两倍有余了,我便觉得十分欣慰。
沈白梧吃着吃着,突然放下筷子转过头来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
“啊,实在抱歉。”
旁边的桌子响起声音打断了沈白梧的话,我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位年轻公子面带歉意地对姬玉行礼,似乎是不小心撞翻了姬玉的酒杯。姬玉不知为何看向我与我的目光对上,只短短一瞬就转回公子那里,笑道不碍事。
这还是今日第一次我们对上目光。
正在我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他转眼对沈白梧粲然一笑,道:“成光君,我这里正好没有酒了,可否借您桌上的倒一杯?”
我闻言心道姬玉又不饮酒总会把酒换成水的,何必多此一举?
沈白梧点点头,对我说:“九九,你去吧。”
听到沈白梧喊我九九,姬玉的眼神微微一凝。我应下端着酒壶走到姬玉桌边,他平日里一向胃口很好,今天桌上的菜肴却都没怎么动,我瞥了他的桌子一眼便跪坐在他身边给他倒酒。姬玉低声笑着,说:“九九?看来这些日子你们变得十分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