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终究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温映寒余光望了一眼还在不远处站着的王德禄,微微点了点头。
可回去又能说些什么呢?动摇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种下,便会慢慢地生根发芽。
王德禄捧着手里的圣旨知道自己这回算是完了。上次叫小徒弟将圣旨从书案上收走的时候少嘱咐了一句,这个傻徒弟竟然想也不想直接将废后的圣旨随随便便挪到这边的库房了!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他赶紧退到了门外,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手里的圣旨攥得紧紧的,既不敢扔又不敢再被皇后娘娘看了去。
事到如今他只能等候皇上待会子地发落,行走御前多年,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翻了船。
王德禄边琢磨边觉得自己的罪过越发大了,这皇上和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才相处得如今日这般,若是因为他的一时疏忽真的叫皇后娘娘寒了心,从此跟皇上像从前那般相处了……
他想起皇上刚刚眸色的幽深顿时打了个寒颤。如果他还能有下回的话,说什么也得收一个机灵点儿的小徒弟!
王德禄抹了把脸,这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的工夫两位主子就到这间屋子里来了!
温映寒没再说话默默跟着沈凌渊往书房的方向走,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清冷,温映寒忽然觉得自己今晚可能不适合再待在这里了。
她轻轻停下了脚步。
“……皇上。”
她不知道沈凌渊是如何想的,从始至终也未能去望一眼那人的神色,其实不只是躲避,更多的好像是内心深处会害怕看到些什么。
从他将圣旨从她手中抽离的那一刻,温映寒便明白,他是不想让她看见这个的。
会真正走到了废后这一步……
从前,他真的对她厌恶至极吗?
温映寒抬眸望上那人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恍惚。这段时间她似乎总是在他的身前,温映寒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注视过沈凌渊的背影了。
玄黑色的金龙团云纹锦袍冷质而深沉,帝王的威严深深印刻在每一道繁杂的纹路里,透着说不出的尊贵。与他相处得久了,几乎快要忘记他从前的模样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刚刚的那一声轻唤太低,几乎是一瞬之间便悄无声息地融化进了这漫长的夜色里。
温映寒朱唇轻轻动了动“皇上。”
沈凌渊脚步一顿,回身望向她,两人之间已经隔了几步的距离,走廊间的灯火不如屋中燃得明亮,晦暗不明的光线之下,他看到了她神色间地躲闪。
温映寒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件事,从前没见到这道圣旨的时候,她似乎还可以让自己避着不去想,可当它真的摆在她的眼前时,她忽而清楚地认知到,废后这件事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那么这些日子他对她所做的种种又算些什么呢?
一时兴起地回心转意?
……还是只是一场对于失忆的同情。
不管是什么,是时候结束今晚这样的局面了。
温映寒见他注意到自己了,低低地福了福身,她尽量同往常那般地温声开口道“臣妾身子忽然有些不适,今晚想先回德坤宫去了……”
她的谎言说得十分拙劣,沈凌渊眉心微蹙,眸光深邃地望着她。
她还是同往常那般温沉的语气,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轻垂着,神色间丝毫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的波澜,就好像一切与她无关,又或是根本毫不在意的样子,找借口离开不过是不叫彼此更加尴尬罢了。
如果是旁人来看,定会这么觉得,甚至会认为这个人是没有心的。可沈凌渊见过她被逼得急了,在他面前红着耳尖,低头说着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意味着什么结果的话了
许久,他缓缓开口道“先进来吧。”
温映寒身子微微僵了僵,眼看着那道已经被推开的大门心底又添了几分犹豫。
他还是不肯放她离开。如此进去便真的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方才若不是王德禄进来,他们可能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现在进去了又能如何呢?是继续相视无言,还是开始听他罗列,她从前的罪状?
温映寒睫毛轻阖掩下眸间的黯淡,自古废后不皆是称皇后言行有失么?
“皇上,臣妾……”
沈凌渊却没容她继续说下去,温映寒微微一怔眼眸微睁,下一刻便直接被那人攥住了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了书房里。
身后雕花镂刻的花梨木门蓦地关闭,温映寒后背轻抵在坚硬的门板上,身前尽是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
沈凌渊在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眸中捕捉到了一丝还未来得及敛起来的惊慌,整个人也不再开口说那些想要离开的话了,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这样便乖多了,也肯听他好好说话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
“……”
“温映寒。”
“放你离开这件事。”
“朕后悔了。”
第68章
温映寒微微一怔, 纤长微弯的睫毛下意识地轻轻动了动,视线落在了他绣着金龙盘纹的前襟上。
后悔……?
沈凌渊方才最后说的那句话蓦地在她的脑海中回响起来,温映寒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沈凌渊那段话的含义,却也听出了其中的问题。
难道事情不是她刚刚想的那样?
她低垂着眸子, 从沈凌渊的角度低头望去, 刚好能看清她睫毛轻敛下的眸光。不用说,她定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既然如此介意,为何以前从不问朕?”自她失忆后,他们有过太多次的相处,可不论何时她从未开口提起过这些事。
不说, 不提, 便仿佛不在意。
孑然一身, 冷冷清清。好似任何事都不能在她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里留下一点波动过的痕迹。她从前便是这样,失忆后稍稍改变了些, 但对于大多数的事情还是和往常一样。
若不是发生了今日这样的事,沈凌渊甚至可以确信她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去提。像今晚这样的情绪,还是第一次见她流露出来。
温映寒是在意的。
或许从前还可以纠结些旁的事掩盖在内心深处不去面对, 可当那道废后圣旨真的掉落在她的面前了,她才明白, 先前的种种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地逃避。
那日在德坤宫, 朱兰依曾经跟她说过, 自古帝王多薄情, 只要坐到那个位置上,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温映寒不是没有细细想过她那番话, 可是当她坐在软榻边望向窗外看见那个空桃瓶时,不知怎的,忽而觉得沈凌渊或许是不一样的。
当初那茂密如树的桃枝没能插上多少时日便逐渐凋落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经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可那尊蓝金色的竹纹宽口瓶依旧被原封不动地保留在了原处,宽大的屋檐为其遮风挡雨,从温映寒寝殿的窗子里刚好能看见它矗立在原地。
芸夏曾笑着说,来年的时候皇上一定会再命人将那花瓶填满的。但温映寒其实对未来并没有底,可能也是因为此,她总是对些旧物格外地珍惜。
有时也不只是东西……
细细想来,她与沈凌渊也算是很久以前便认识了。只不过从前在她眼中,沈凌渊一直是一位深沉寡言的王爷。
沈文茵一提起她的这位兄长便会夸赞不已,温映寒听得多了,便也稍稍好奇。直到那一日真的见了,她方才觉出他的与众不同来。此后的日子里他们偶有交集,再往后便是她最近这段时间的记忆了。
就仿佛一夜之间她便成了他的皇后。
温映寒想不起很多的旧事,醒来后便面对着一个困局,她须得自保,须得凭一己之力保护住身边的人。同沈凌渊的过去,在一件又一件接连发生的事情前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搁置了。如今想起了,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道废后圣旨。
温映寒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时地兴起,亦或是圣旨执行地延期。
起初是摸不清沈凌渊的底线不敢轻易提起,后来是事情生事连绵不断没有机会提。唯那一次醉酒时阴差阳错地问出来了……可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一阵久久地沉默。
温映寒垂着视线,声音轻缓“皇上为什么要废了我呢?”那句放她离开,又到底是何意?
沈凌渊眸光深沉,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许久,缓缓开口道“是打算放你出宫,归还本该属于你的自由。温映寒,朕从未想过要将你搁置在冷宫里。”
自古废后只有冷宫自生自灭那一条路可走,但偏偏这条路是绝不会属于她的。他会帮她隐姓埋名,会保她后半生无虞的生活。
与其这样彼此消耗下去,倒不如就这样放下了。
倦了,便罢了。
他们两个本不该是这样的。
……
温映寒微微怔了怔。她曾想过千万种可能的答案,却从未想过会是现在这种可能。
后面的话沈凌渊未同她说,可温映寒却仿佛明白过来了。
世人所传的相看两厌恐怕也是真的,只不过沈凌渊的“厌”可能是对这样相处的厌倦,而她自己的,很可能对宫廷生活的厌烦。
温映寒心中多多少少有了几分猜测,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想必一切事情的□□便是那次的禁足了吧?明夏曾说过,她在殿外值守的时候,听见了屋子里面的争执。
结合后来发生的事,温映寒只能想到这事可能会与镇北侯府当时的状况有些关联。
她微不可见地攥了攥垂在身侧的手指,朱唇轻抿,低声道“那次禁足,究竟是为何?”
夜色渐深,书房内的灯火也在不知不觉间燃尽了两盏,屋中光线稍显晦暗。
温映寒的心脏莫名紧了紧。
她半晌没有得到那人的回应,似有所觉地抬眸望向沈凌渊的视线。
漆黑的凤眸恰好遇上琥珀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沈凌渊似是在她动人心魄的眸子里看见了清澈潋滟的光线。原本翻涌在眼底的深邃重新被收敛。
他顿了顿,“是朕不好。”
沈凌渊薄唇轻启,声音似是从喉咙深处传来。
他自认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人,唯这一次,平生第一回 产生了不想让她回忆起来的想法。
温映寒微微怔了怔,后背抵在坚硬的门板上硌得她生疼,她却恍若未觉,抬眸望着沈凌渊的视线,许久相视无言。
好像从以前便是这样,他总是将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
或许从前同今日一样,或许他们两个人之间有过什么误会在里边。
她了解自己,也了解了沈凌渊。他们都不是喜欢把话语挂在唇边的人,即便沈凌渊不说,但至少圣旨这件事情现在来看恐怕是她误会他更多些。
温映寒轻轻抿了抿唇,“皇上……”
沈凌渊没说话,宽大的手掌微抬揉了下她柔顺的额发,见她只是直直地望着他未躲避,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侧脸缓缓下移,最终轻捏在了她下颌上。
温映寒微微抬头,在他那双深黑色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的影子。
第69章
夏夜的晚风带了些云雾过来,树枝摇曳,簌簌作响。星辰隐匿在夜幕之间,浓云遮挡住月光,似是风急欲雨,空气中隐隐飘动着些潮湿泥土的味道。
勤政殿内是与屋外截然不同的安静。值守的下人们都沉默不语地低着头站在廊间,偶有需要走动的,也都是轻手轻脚,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不为别的,只因为王德禄刚刚一句神色匆匆地叮嘱。
“今晚都给杂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着,若是出了一点岔子,杂家也保不了你们了!”
这些小太监们一贯懂得察言观色,只瞧着连平常处事最为沉稳的王公公都慌了神,就知道这肯定是出事了。他们站在最外面虽然听不到屋子里面的声音,但仅凭着周围气氛也能猜出一二,不用说,定是皇上动怒了。
所有人几乎是一瞬之间连大气也不敢喘。这按理说屋子里还有皇后娘娘在,皇上不应该会生气的,洞察不到事情的真相,这一帮人就只能乱猜。
难不成是皇后娘娘又出言顶撞了皇上?还是说皇后娘娘做了什么惹皇上不悦的事?
小太监们越在外面守着心里越嘀咕,刚刚王德禄只出来简单交代一下便回去了,多余的话一个字没提。可他这越是不提他们就越是心慌。
有几个眼尖的隐约想起王德禄刚才手里好像还拿着一道疑似是圣旨的东西,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都到写诏书的份上了,这得是出了多大的事啊。
天子之怒可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既是今日值守便免不了有要在御前行走的可能,这要是稍有个行差踏错或是被主子挑出不满的,恐怕便看不见明日升起的太阳了。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试图捕捉到里面一丁点细微的声响,好让自己提前有一些心理准备,进去的时候好避讳着些。
那些没了辙的小太监们一个个都后悔得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心里想着若是早知道今日会是这样,昨天就应该想方设法找王公公告个假,或是找个人换班顶替了自己去,眼下算是一切都晚了,今天晚上算是怎么也躲不过这场“浩劫”了。
然而真正毁得连肠子都青了的人是王德禄,沈凌渊将圣旨扔给他时的眸色他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胆战心惊,他万万没想到,这没教好的徒弟居然能给他惹出来这么大的麻烦。
后悔之中的王德禄这会子算是忘了自己刚刚是怎么在书房里得罪温映寒的了,他再度抹了把脸,心道他这条老命能不能保得住,可真就靠皇后娘娘的反应了。
只是皇后娘娘那性子……
王德禄心里彻底没了底。方才在廊间隐约瞥见皇后娘娘的背影,还听见她说什么要走要回德坤宫之类的话,若是皇上不允,皇后娘娘再跟皇上起了争执……
王德禄心里现在只剩下了两个字。
完了。
几乎是所有人都要以为屋中要生气的人是沈凌渊了。可实际上温映寒才是那个被人“欺负”得气不打一处来的。
方才说话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又不讲理了呢?
温映寒原本是后背轻抵在雕花镂刻的花梨木门上,那人垂眸望着她,宽大的手掌蓦地揉在了她的额发上,趁着她神色微怔,修长的手指缓缓沿着她的侧脸下移,最终轻捏了她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