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西厄兰朵顺利成为大越正式的属国是第一步,在此之后,她还会派遣封地将军与驻军前往驻守,再逐步让大越文儒之学通过阿木尔在厄兰朵传播,如是百年之后,西厄兰朵会逐步同化至大越疆土之中,到时仍然信奉游牧的东厄兰朵便再不足为虑……或被后人吞并,或彻底归化。
这是成钰留给她未尽的百年大计,战争是手段,但绝对不是目的,在此之前,所有关于匈奴的仇恨与压力,都要她一肩担起。
赵公公看她仍是脸色苍白,心疼得不行,道:“谢尚书能为不凡,石太尉也是出了名地勤勉尽责,难道不能为陛下分忧?”
季沧亭道:“不行,他们一个忙着年尾的十数国通商,另一个管着三十三州水利工事,好好的活人已经被朕当耕牛使了,再加一个厄兰朵,忙死过去谁来替他们干活?何况这两个都是文弱书生,外事上都是外行,还不如朕亲自处理。”
赵公公叹了口气,他心里在意那红云香的事,又不敢打草惊蛇让背后下红云香的人察觉,只能试着探询起了季沧亭的病情:“国事上老奴也不懂,却是想问问陛下日前那些梦魇症候,这两日还犯吗?”
季沧亭手上朱批不断,头也不抬道:“邱御医虽然平日里总啰嗦什么朕的底子都是征战时虚耗的,但他治梦魇还是有那么一手,每次服完他的药,便不再犯噩梦了。”
“那便好、那便好。”赵公公嘱咐侍奉的内监照顾好季沧亭,便退出了殿门外。
——红云香并非毒物,唯一的作用便是致幻,随便休息两日便好了。
走出殿门未两步,赵公公回想着崇山老者关于红云香的判读,忽然步伐一凝,电光火石间,一个古怪的想法划过脑海。
季沧亭的红云梦魇是从当年成府那位黄老神医离京后才出现的,因为症状轻微,季沧亭又体质强悍,是以所有人都不在意,只以为她是历经杀戮太多所致,而那个时候也正是如今的主治御医邱御医崭露头角的时候。
赵公公还记得,这个邱御医一开始只是个太医院的副职,因为诊治季沧亭的梦魇有功,才一路升至如今的地位。
那么反向而想,什么样的大夫,会对于同一种病症,每一次都无法准确地说明病因,却又每一次都在极快的时日内药到病除?
赵公公身形僵硬,转身去了太医院,但去了之后却被告知,邱御医被宫里的太妃传走了。
“赵太妃……”
徘徊了片刻,赵公公叫来一个小内监:“我去赵太妃宫里一趟,你替我带个信儿去宫外东昌坊灵芝堂,给一个叫崇山的苗医,就说……”
……
又是一个落日,季沧亭从繁重的政务里抬起头来,沉淀下杂乱的心绪,正想起身,却又是一阵熟悉的疲惫涌上来,不得不又坐回了椅子里。
旁边侍墨的宫人吓了一跳:“陛下可是有所不适?可要再传邱御医来?”
“不必,只是坐久了而已。”季沧亭阖目定了定神,喝了口参茶,偶然瞥见旁边一封关于小龙门培育新血有成的表功折,随口道,“朕若是没记错,今日该是小龙门入学的日子吧?”
“是,炀陵的大小士族英才、还有各地举荐的佼佼者,都是要去小龙门拜侯的。”
小龙门。
一抹余晖穿过花窗零星散落在季沧亭面上,她缓缓念着这三个字,莫名在唇齿间莫名咀嚼出一股苍凉的意味,彻寒的峥嵘年月过后,恍然回想起那般无忧无虑的年岁,竟还未超过十年。
“陛下?”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赵公公交待了,若陛下当真不适,万不可勉强。”
“无妨,朕……想出宫走走。”
这个时候,卫瑾去了岭南,徐鸣山也告老回乡了,她身边再无一人会管教她让她好生休息,想到这一节,季沧亭唇角也带上了一丝苦笑。
轻装简从地出了宫门,一路上灯火通明,炀陵的风貌总算对得起满朝文武这数年的辛苦耕耘,单单是过眼一望,盛世气象便已显现。
心中快慰,疲劳自然也随之慢慢消退,季沧亭一时兴起,便让随扈让出匹马儿来,戴上帷帽打马走上了她曾无数次走过的炀陵长街。
鳞次栉比的楼阁中饮宴的欢声,合着小贩的叫卖声一一融入耳中,季沧亭放缓了步调,一路缓行,直至转过一处牌楼后,看见盈满了年轻的白衣儒生们的小龙门,这才停下来。
“女儿啊,进了小龙门好好学规矩,莫丢了家里的人……”
“父亲、娘亲,女儿来小龙门,也是想和那些子一定好生历练,将来没准也能做官哩。”
“说什么傻话,送你来一是想让你收收性子,二是想让你多结交世家贵子,以后好找个好婆家……”
“哼,我就要!”
道旁街角,一户送女儿来小龙门的官宦人家车队里,少女一番壮志豪言,惹得旁人一阵阵笑声。
季沧亭在不远处静静听着,又不免回想起自己那时候入学时的情形。
她十四岁便同其他京中的贵女一并被送来小龙门学规矩,当时父亲在边关,母亲又病弱,第一次拜入门中时,她是自己一个人骑着袭光跑来的,因着袭光那时第一次来到炀陵,人多惊马,带着她直接冲进了小龙门里,而且一脑袋冲进了当时已经执教的成钰的学堂里。
事后她被成晖老头罚抄百遍女则,到了天黑时,成钰一个人过来找她,见她迟迟不动笔,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女则。
她说崤关铁血女儿,岂能抄这条条框框的东西。
成钰笑说不巧,他今日同样被叔父罚了,要抄的战国策也是他不喜的,能不能和她换着抄。
现在想想,或许她今日能走到这一步并非偶然,天下墨守,只有成钰,从不是将她当做一个闺阁弱女子看待,在他眼中众生平等,没有因她是女子而让她必须去做什么样的人、去听从什么样的安排。教,便是实实在在地教,天下大势、国计民生,只要她有心要学,他便知无不言。
成钰对待人事物时总抱持着一种透彻的平等,即便她离经叛道以女子之身上战场,他也从未说过半句不该,也正因如此,他早早远离了朝堂。
——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这天下是否会那般地不同,再无士庶之别、男女之分,浓妆执竞可,粉黛掌舵亦佳……只是这样的光景,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
季沧亭已不记得成钰何时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了,左右是不敢在长辈面前提起的,想到这里,她不免露出些许笑意。而就在此时,街尾传来一阵喧闹声,季沧亭回身望去,只见左右的儒生们纷纷翘首以王,脸上多有薄红。
“那就是现在的炀陵第一才女吗,真是国色天香!”
“还是尚书大人的堂妹,名门贵胄之女,若非陛下是个女子,这小谢氏必是帝后之选!”
“好在陛下是女儿家啊,我们还有机会……”
“可惜人家眼界高啊。”
莫名被安了个帝后备选,季沧亭定睛细看,只见小龙门里正逢女学放课,一群端庄淑雅的名门贵女三三两两走出,其中有个最为出挑的少女,粉蝶香衣,雪肤花貌,双眸清亮若一弯剪水,同女伴说话间笑意盈盈,让人一见便如沐三月春阳。
小谢氏,这大概就是谢允提到的堂妹了,真是个小仙女,怎地就眼神不好看上石梁玉了。
一想到谢允提到的那些关于石梁玉的心思,季沧亭直觉这事不能细想,正欲打道回宫,却见一人风驰电掣地从街那头驰马而过,差点没把她头上的帷帽带飞。
“今日兵部事忙,好在本官紧赶慢赶将杂事理毕,总算赶上了。小谢妹妹,昨日游湖之约可还作数?”
季沧亭本还心想谁敢在朕年轻时专用的大道上跑得比她还快,结果一看,顿时心里骂娘——难怪今天兵部的破事折子那么多,他娘的就是因为你铁睿想骚扰同僚的妹子??
那小谢氏到底是大族出身,气定神闲地回道:“铁将军有礼了,小女昨日与众姐妹之约,非是为游湖玩乐,乃是为义卖书画,为向姐姐的新私塾筹集善款,将军国事在肩,岂好轻扰?”
铁睿:“无妨无妨,陛下勤政,舍不得我等操劳。既然是义卖,想来龙蛇混杂,你们一群女孩子太过危险,还是本官陪同保护吧。”
——崽种,朕记住你今日的操劳了。
季沧亭本来都想回宫去了,横遭铁睿这么一气,顿时拳脚发痒,就这么跟着那为难的小谢氏一起去了附近的景观湖畔。
此时景观湖畔百步长廊挂满了书画,引人驻足,他们到时,卖字画获得的善款已经积满了两个功德箱。
季沧亭频频点头,姑娘都是好姑娘,就是她的麾下太丢人了。
“小谢妹妹,听说你们这儿还有评榜?若让我看,你的书画必是第一的。”
小谢氏:“哦,那小女的书画好在何处?”
铁睿:“这……好在人美心善。”
小谢氏:“……哦。”
炀陵第一才女,对一个行伍出身的人讲诗词歌赋自然是对牛弹琴,两三句话聊僵了,小谢氏便欲抽身离去,忽而瞥见一架熟悉的车驾停在一处挂画面前,车里的人对着一张风雪策马图观视良久,不一会儿,车里的人伸出手虚指了一下,下人便下了车,想将那画买下。
“请留步。”小谢氏眼睛微亮,快步上前,娉娉婷婷行礼道,“车内可是太尉大人?”
“……”车里一片沉默。
石府的下人道:“大人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县主请了。”
这样的拒绝小谢氏不是第一次遇到,略有可惜,但也没阻拦,正要让开,身后不远处的铁睿却是怒上眉山,高声道:“太尉大人,是何要事?竟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
石府的下人犹豫地看了一眼车内,道:“大人的确有要事,还请将军让行。”
铁睿握紧马缰,道:“大人忙于国事,我等自然不敢阻拦,只是谢县主次次以礼相待,太尉却一直冷漠至此,是否太过失礼了?”
小谢氏:“铁将军!”
铁睿压低了声音道:“铁睿是军伍出身,不会说话,这一年来县主的心意整个炀陵有目共睹,铁睿敬佩县主的勇气,但却不觉得这份勇气可以被随意践踏!”
“那……”石梁玉仍未现身,只有清寂的声调从车里传出,“本官只能说,县主身份尊贵,从今以后,请莫要自践。”
“你!”铁睿大怒,一声断喝,震得手上牵着的马匹一惊,长嘶之下,竟直直朝石梁玉的马车冲过去!
“小心——”
小谢氏惊呼未尽,忽见斜刺里一条长鞭横空甩来,瞬间卷住疯马的后腿借着巧劲一拉一扯,疯马顿时身形一歪,再背上一沉,脖颈被一道无匹沉力一锁,哀哀嘶鸣数声,冲出几步后,便安分下来。
整个炀陵最好的驯马师,即便有份手艺,也断无这种武功修为,再加上那身影不知从前校场上揍过他多少遍,铁睿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快步走过去,声音都抖了起来。
“末将铁睿,参——”
季沧亭一个手势制止了他,好似是因为刚刚那一手牵动了之前没好全的隐患,缓过片刻,才翻身下马,压了压帷帽道:“姻缘之事,在乎彼此尊重,朕的麾下,不存不知轻重之臣。”
“臣明日便会自行请罪!”
“太尉虽被朕解除兵权,但毕竟位属三公,不容随意冒犯,你要做的不止该向朕请罪,明日下朝后,你当亲自去他府上请罪,记住这次教训,以后方知分寸。”
“是……”铁睿垂头丧气道,“陛下今日何以出宫来?身边护卫如此单薄,岂非不妥?”
季沧亭道:“朕需要向你交待行踪?项上人头还想要的话,你该知道知错即滚的道理。”
所幸他们在的地方柳杨遮掩,注意到的人不多,铁睿先就告辞而去,而那小谢氏心思聪慧,见铁睿的反应,似也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正要开口行礼,便见石梁玉下了车,朝季沧亭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多谢陛下解围。”
季沧亭便装而来,自然不便泄露身份,走近来道:“今日之事乃铁睿之过,我已让他改日向你登门道歉。”
“此乃意外,铁将军实无错处。陛下不必为臣费心。”
“若真不想让他人费心,就不该有我眼前这一幕,也不会让谢允把事情提到我面前来。”
季沧亭看了一眼呆怔的小谢氏,上前一步,对她道:“今日之事,乃是朕御下不严,朕已教训过铁睿,还请县主莫要介怀。”
屈膝至一半,小谢氏听到此言,忙垂首道:“因臣女劳烦陛下出手,如今岂敢介怀,倒是陛下,为何……”
“随意巡视一二,偶然遇上罢了。县主若还有画展的事在身,可先离去了。”
“那……小女告退。”
小谢氏离去的背影带着几分萧索,季沧亭看了略显可惜,对着石梁玉道:“朕记得这会儿你也还是该在宫中或府中处理公务,,今日怎地得闲?”
石梁玉掀开车帘,里面有个两岁大、穿着小红袄的女娃儿酣然而睡,季沧亭歪头看了看,道:“这是在夔州收的义女吧,都长这么大了。”
石梁玉道:“孩子幼弱体虚,府中往来甚多,嘈杂不断,只得送到郊外的别馆静养。”
“原来如此,让你这般忙碌,倒是朕的不是。”季沧亭轻轻放下车帘,“知情识趣,端庄昳丽,朕实在无法理解你为何会拒绝这样的佳人。”
“陛下说笑了,臣的心思不在此上。”
季沧亭轻轻摇头,道:“此事朕本无权置喙,但还是想多说一句——石梁玉,有时给别人留一分余地,人生或有不同。”
石梁玉抬头看向她,道:“臣不知什么是余地,至少臣……从来没有得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