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骊音见惯他放浪形骸, 笑而颔首。
“师父所命,怎敢不从。”
旁边魏鸾亦笑道:“时画师既然得空,何不也泼墨露一手?”
话音未落,躺着的男人猛然坐起。
他今日来此处,是因周骊音邀师徒来赏玩温泉风光, 山林散心,却不知这小公主竟然还约了魏鸾。听出声音的那一瞬,时虚白下意识便将翘着的脚收回,连同睡意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这种放浪姿态,当着两个小徒弟无妨,外人跟前也无所谓,魏鸾毕竟是不同的。
他迅速站起身,拱了拱手。
白衣宽袖,丰神俊朗,声音也是清越的,“盛少夫人竟也来了?失礼失礼。”
“与外子一道来散散心。”
魏鸾淡笑回礼,回身望向背后。
三四步外,盛煜兄弟俩并肩而来,少年琼姿玉貌望之悦目,盛煜则颀长峻拔,如峭峰威秀。满京城里,要凑出这么一对风姿远超同侪的兄弟并不容易。意外相逢,盛煜站在魏鸾身畔,没像寻常似的拿清冷姿态待人,而是稍稍拱手,“时画师。”
锦衣玉冠下,他的唇角稍噙笑意,难得流露一丝和善。
时虚白亦回礼招呼。
他行事向来不羁,闲居在府或是与寻常友人相处,时常会散发松衣,不拘体态。然而目光扫过魏鸾时,那种散漫狂放却不自觉地稍稍收敛,时虚白看了眼衣冠严整的盛煜,再瞧瞧自家随风飘乱的头发,自觉失礼,先去里面束发整冠。
周骊音则引夫妇俩先去歇息。
——虽说马车走得慢,又铺得厚软不太颠簸,终究路途遥远,魏鸾怀着身孕原就不舒服,屈腿束脚地坐了一路,难免劳累。先躺着歇会儿,等养足精神再游赏也不迟。宝卿做事细心,知道魏鸾起居的喜好,连熏香都已备好了。
夫妻进屋,果然有极淡的甜香入鼻,如花枝初绽。
魏鸾深深嗅了一口,叹道:“这香好闻。”
“宝卿调的,她这两年调香有点长进,我用的香都是她亲自调的,没想到连你的口味都能拿捏得准。喜欢就好,回头让她多调些,送去曲园。之前问过太医了,这香怀着身子的也能用,并无损伤。”
魏鸾得陇望蜀,“顺便把方子送我可好?”
“那你可得跟宝卿商量。”周骊音笑着,回头嘱咐道:“要价高些,她手里好东西多得是。”
调侃之间,她的目光又落向盛煜。
对于盛煜这人,周骊音的情绪是很复杂的。
他是父皇最信重的权臣,魏鸾生死托付的夫君,为她的父皇分忧不少,也待她的挚友十分用心,按理,她该敬重这位年纪轻轻便杀伐决断的重臣。但他同时也可恶得很,譬如从前对她和盛明修想阻拦,譬如那副她了他债似的神情——没人喜欢总看旁人的冷脸,周骊音更不例外。
不过今日,他毕竟是魏鸾带来的客人。
且从枫阳谷回京时,也是盛煜沿路护送,劳心劳力。
周骊音想让怀着身孕的魏鸾高兴些,于是爱屋及乌,向盛煜淡声道:“鸾鸾困得眼皮子打架,盛统领若是无事可做,隔壁有小书房,别苑外也有射猎的林子,弓箭马匹都备好了,自管随意。”
“多谢殿下,我等她睡醒即可,不必多操心。”
“可以让明修陪你去射猎。”周骊音补充。
仿佛是为了故意怄气,她还将“明修”二字叫得颇为亲近,显然是有恃无恐。
盛煜神情无波,“他既另有差事,就不折腾了。”
所谓的另有差事,魏鸾以为是说时虚白安排徒弟们作画,周骊音想到的却是方才她在别苑外支使少年给她剪花。姑娘家毕竟脸皮薄,猜不透盛煜这种人的心思,也不好接话茬,只随意应了声,回身出门。
魏鸾送她出去,扭头见盛煜的目光仍落在周骊音的背影,不由一笑。
“真不去射猎啦?”
“不去了。”盛煜顿了下,将她揽进怀里,若有所感,“明修来燕子岭是为她,何必打搅。”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着实罕见。
魏鸾那双明眸立时滴溜溜地睁圆。
以盛煜这种能跟弟弟大打出手,将顽劣少年治得服服帖帖的性情,就算会纵容弟弟,也不会贴心到这地步。所谓何必打搅,自是指周骊音。他方才瞧着周骊音出神,目光幽深,跟先前看向周骊音时的冷淡迥异,莫非是念及那层恩怨纠葛的皇家血脉,稍稍心软?
这话牵扯皇家秘辛,魏鸾当然不敢问。
她只挑眉揶揄,“夫君今日倒挺宽和。”
“我从前很苛刻?”盛煜故意板起脸。
魏鸾笑而不答。
盛煜知道她为何这样说。换在从前,哪怕只是半年前,他也未曾放得下对周骊音的芥蒂,更不会默许她跟盛明修的靠近。不过时移世易,许多事终归在变化,扶着魏鸾躺上床榻,入睡之前,他握住近在咫尺的手。
“她虽是章氏所出,却也是皇上的女儿,你的挚友。”
“我确实恨章氏,曾发誓挫骨扬灰。”
“但如你所言,周骊音并未做过愧对我的事,倘若我牵连泄恨,会令你和皇上伤心。”
“章氏的分量如何比得上你们?”
盛煜阖眼躺平,冷硬的脸上神情平静,牵着魏鸾的手却悄然握紧。
从前仇恨深埋,他从未想过会对章皇后的女儿手软,更未想过,自幼孤独前行的暗夜里,会有他最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彼时披荆斩棘,只需朝着复仇前行,余者皆无可忌惮,冷硬手腕下,无需讨任何人欢心。如今,却有了温暖的家,娇软的妻,很快还会添个稚子。
他想护她周全,更想她过得欢喜平顺。
为此,甘愿退让,求得周全。
更何况他也曾应了永穆帝的托付。
盛煜自己都没想到,将章氏恨入骨髓二十余年,如今竟会这样的念头。察觉旁边的目光注视,他睁眼瞧过去,便见魏鸾静静看着他,唇角挑起淡笑,温柔目光中甚至掺了激赏。他摸她鬓发,唇角微挑,“再说了,吃人嘴短。”
这分明是调侃。
魏鸾亦笑了起来,靠在他怀里阖上眼。
比起从前的冷硬狠厉、不近人情,执着于旧恨而蛮横行事,这男人的转变实在令她惊喜。像是冰冷孤闭的锋刃,终于露出柔软的那面,有了温暖的人情味。
这种感觉真好。
……
魏鸾原打算在燕子岭住一夜便回,因里头地气和暖湿润,加之春光来得比别处早,着实不舍得挪动,次日便未返程。周骊音在府里孤单彷徨,也乐得有人陪伴,自是盛情留她多住几日,小姐妹采花踏水,甚是逍遥。
不过盛煜对这种小姑娘的把戏,着实没兴趣。
陪着逛了会儿,悄悄溜走。而后派盛明修过去瞧着,免得小姐妹俩玩疯了无法无天。
魏鸾乐得他开溜。
——毕竟差着十岁呢,许多时候兴趣迥然不同。
快活逛到傍晚,回到别苑时,远远看见盛煜跟时虚白在林中散步。两人皆是京中翘楚,盛煜以冷硬手腕震慑群臣,令人不敢轻易亲近,时虚白却已超然画技赢得追捧,让不少文武重臣为求一幅画而豪掷千金,性情更是天壤地别。
此时盛煜玄衫磊落,时虚白仙衣飘飘,竟也不觉得违和。
魏鸾诧然之余,也暗自松了口气。
在燕子岭的这几日,应是夫妻俩自枫阳谷回来后最松快的一段时日。等回到了曲园,盛煜便迅速忙碌了起来——中书那边有时相撑着,永穆帝将他推出去,不过是借机令群臣看到盛煜在朝政的能耐,并没指望他撑起门户,离开两月也无妨。玄镜司却是盛煜挑大梁的,这一趟离京日久,且在白兰传递消息不便,许多事便须提前安排。
每日里早出晚归,重新忙成了陀螺。
到得二月初,满京城草长莺飞之时,盛煜与永穆帝派出的使团一道,轻装简骑赶往白兰。在京城逗留许久的魏知非也在此时动身回朔州——他是盛煜藏在暗处的帮手,并不在使团之列,更不曾张扬,便连魏峤夫妇和魏鸾都不知他真实去处。
消息传出,旁人不以为意,倒是幼安郡主气闷了两日。
不过魏知非是军将,来去皆由郑王安排,她气也无用,觉得独自待在京城那座空荡的王府里着实无趣,只管带了随从,启程回朔州。
冬去春来,勃勃生机中,京城里暂且风平浪静。
魏鸾也重新过上了蛰居养胎的日子。
直到四月下旬。
……
自打去岁九月有了身孕,如今孩子已快八个月大了,渐渐将原本纤细的腰肢圆鼓鼓地撑起,春嬷嬷每晚伺候沐浴时,都小心翼翼的。而魏鸾即便有徐太医和仆妇们精心照料,身子也难免不舒服——身子笨重,行动坐卧不便倒也罢了,最头疼的是每晚睡眠。
那么大个孩子压着,想安稳睡整夜都是奢望。
半夜梦醒,想翻个身也不容易,只能让染冬她们轮流值夜,占着盛煜先前的位子,每晚照料。因怕孩子太大了难生,饮食上更得格外精心,便是饿了也得有意节制,又不能吃太少饿着孩子,当真是一饮一啄,自有太医来定,由不得魏鸾做主。
更别说入夏后时气渐热,却丝毫不能贪凉,想吃口酥酪都得看徐太医的眼色。
魏鸾简直欲哭无泪。
每回魏夫人过来,都得感叹半天当娘的不容易,便连周骊音都未能幸免。
饶是如此,还有人来添乱。
——魏清澜。
说起来这位堂姐也是个骚扰人不倦的奇才。先前试图挑拨夫妻俩,被魏鸾当场给了脸色,竟也丝毫不知收敛,照旧含沙射影。魏鸾瞧着伯父的面子,且盛煜将后来那些鬼话都当耳旁风,便也未计较。
原以为盛煜离京,她能消停些,谁知竟殷勤如旧。
每回探望,还会带些东西来,或是孕妇调养的上等药材,或是些小物件,不一而足。
且都打着魏峻夫妇的旗号。
魏鸾留了心眼,趁着行动轻便时,每次回府都要特地去趟伯母身边,将魏清澜送来的每样药材和物件都夸一夸,谢伯母好意。伯母甄氏只说是应该的,还能将东西的来历道明,说魏知非尚未婚娶,这算是二房的头一个血脉,即便姓盛,咱们魏家也该尽力养好。她管着府里的中馈脱不开身,让女儿跟着过去多陪陪,也是份心意。
很显然,魏清澜没说谎,东西确实是伯母的好意。
且甄氏丝毫不知女儿的“陪伴”颇遭厌弃。
魏鸾对此无语凝噎。
后来魏清澜登门的时候,便多以胎儿渐大行动不便、精神困倦为由,推拒不见。想必甄氏宽柔,不会计较。事实上,哪怕魏清澜对这般冷淡态度不满,回府跟父母亲告状,换来的也是魏峻夫妇的责备,嫌她太重自身,不懂体谅孕妇。
谁知即便如此,也还是有疏漏——
这日前晌,染冬如常打理药材,请徐太医挨个过目,到得其中一味鹿茸,忽然顿住了。这鹿茸也是魏清澜送来的,由甄氏托了人费不少功夫寻来极上等的成色,怕魏鸾产后血虚,特地早早备着。
魏鸾当时瞧见,还颇为感激。
然而此刻,徐太医的神色却十分凝重。
染冬察觉不对劲,忙道:“怎么了?”
“这鹿茸不对劲。”徐太医面上有些困惑,“论成色,确实极为珍贵,便是宫里也没几块这样的,花银钱都未必买得着。但这味道闻着不太对,里头像被掺了旁的。”说着,取了随身的箱子过来,捣鼓半晌,郑重道:“这药不能用。”
“果真掺了东西?”染冬脸色微变。
徐太医肃容颔首,“是一味毒药。若当真用了,对产妇极为不利。”
药中掺毒,这实在令人震惊。
更何况,染冬记得很清楚,这鹿茸是魏清澜替魏峻夫妇送来的,极为稀罕,就连魏鸾都曾夸过甄氏的好意。而这种毒物居然送到曲园给魏鸾用……染冬哪敢怠慢,当即飞奔去后园,将躲在树荫里消暑的魏鸾请来。
魏鸾听罢,也是脸色微沉。
她不信魏峻夫妇会害她,那是一家人几十年彼此扶持换来的信重。
她也不太相信这是魏清澜所为。虽说这位堂姐自幼与她不睦,自打和离回京后,更是恨不得她跟盛煜也闹起别扭,屡屡出言挑唆,但下毒害命这种事,就算魏清澜被下了降头,也不大可能做得出来。
一则魏家荣辱与共,能从章氏之祸中抽身而退,全赖盛煜照拂,魏清澜就算小心眼,看不得她婚后夫妻和睦,也只是小打小闹,不至于拿魏家的前程来儿戏。二则盛煜手腕狠厉,睚眦必报,是京城共知的事,借她魏清澜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去跟玄镜司统领作对。
很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
这事可不能轻率了之。
魏鸾决定亲自去趟敬国公府,将事情问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老盛很久没动怒发威了呢
第135章 招供
敬国公府里, 甄氏听闻魏鸾带来的消息, 也是大惊失色。
那鹿茸是甄氏费了不少周折才寻到的,便是拿去先送给永穆帝和淑妃也足够。因想着魏鸾这是头回生育,产后身子必得好好养着,半点疏忽不得,便让魏清澜拿去曲园,等产后入药。哪料里头会被掺了毒物?
徐太医是敬国公府的常客, 曲园的人没少跟毒物打交道, 甄氏信得过他们的眼光, 更相信魏鸾的行事。连里头浸的是何毒都辨出来了,自是无需再验。
那么, 这药里的毒是何时掺进去的?
敞厅紧邻着荷池, 夏日里有荷叶的清香随风送入, 原是惬意消暑的地方,甄氏此刻的神情却近乎凝重。她瞧着锦盒里安静躺着的鹿茸,眉头紧皱,“这药送来时,也曾请了钟太医把关,当时并无半点异常。钟太医常来为老夫人诊脉, 最擅调理身子,这上头应是精通的。”
“是啊,他的本事不比徐太医逊色。”魏鸾颔首。
花费重金寻的药材,又关乎性命,真是绝不会掉以轻心。
那么这毒物极可能是送到敬国公府后, 再掺进去的。她迟疑了下,虽说尚无确凿证据,却还是道:“堂姐送来后,药材便由染冬收进箱柜,钥匙交了春嬷嬷保管,今日是头回拿出来。不知从咱们府上到曲园,可曾经过旁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