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闻天是个刚硬男儿,不惯在北朱阁多待,瞧着魏鸾母女无恙,没多久先走了。
老夫人却舍不得走。
她原就十分疼爱魏鸾,经了章氏下毒、魏鸾求药的事,祖孙俩感情更甚从前。这孩子她也是盼了许久,没少在乐寿堂的小佛堂里烧香,如今总算盼来个小千金,瞧着襁褓里阖眼安睡的小丫头,慈爱的笑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将一枚赤金长命锁放入襁褓。
慕氏等人亦有所赠,而后就着仆妇侍女搬来的绣凳,围坐说话。
周骊音从前特地拜访过盛家女眷,如今凑巧碰见,也颇融融。除去满屋女眷,里面还掺了个少年郎——盛明修原打算凑完热闹便随盛闻天回去的,瞧见周骊音也在,却没挪脚步,只管站在母亲身后,装作对小侄女极感兴趣的模样。
女眷笑谈间,他的目光不时瞥向周骊音。
周骊音却没怎么看他。
不像是在长辈跟前避嫌,反像是在闹别扭。
魏鸾直觉有猫腻,因满座都是长辈妯娌,只能装眼瞎瞧不见,暗里留意两人神情。等两盏茶喝完,盛老夫人带着女眷们和盛明修走了,她才捉住周骊音,趁染冬她们出去送客,屋里没人,低声道:“你俩闹什么呢?”
“谁啊?”
“还能有谁?”
这一问,周骊音神色稍黯,垂眸掐住了衣袖。
魏鸾戳她的腰,“他惹你生气啦?”
“没有。他很好。”周骊音低声,被魏鸾连着戳了几回,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自打母后和皇兄出事,除了你和姨母,就数他最伤心,时常借着学画的名义宽慰开解。鸾鸾,我是真的喜欢他,也很感激,可是盛家……”
她顿了下,神情里黯色更浓,“前两日我听人说,你婆婆在给他寻摸亲事。”
“其实也是应该的。盛家这么些儿孙,只有他尚未成亲,做长辈的当然心急。何况如今盛统领身居高位,重权在握,肯定有不少人想上来攀亲事,牵线搭桥。他又生得那样出色,京城里原就有不少女子倾慕,不缺登门结亲的。”
“可我们的事,原就遭人反对。”
“他就算愿意对我好,陪着我走了这一段愁云惨淡的日子,却不能轻易背弃家门,我也不忍心看他为我而与家人争执。至于我,皇祖母薨逝未久,母后和皇兄身在囹圄,这般情势,也不好跟父皇提起,免得前路未定,拖累了他。这些消息我听着难受,却无能为力。”
想出手阻止,她却未必能给盛明修足够明朗的前程。
想坐视不理,心里却着实难受得紧。
当初招惹盛明修,皆因见色起意,看上少年郎的玉貌琼姿、飒然风采,后来渐渐熟悉,亦慢慢沉沦,生出占有之心。彼时没想到盛家会反对,更没想到自家后院会起火,如今走到这地步,种种情绪交杂,如同慢刀割肉,闷闷的疼。
周骊音借软枕靠着,抱住魏鸾的手臂。
“有时候真的羡慕你跟盛统领,当时谁都不看好,如今却能生出这样可爱的小宝宝。而我呢,总以为前路无忧,却原来拐弯处有这些挫折等着,这样煎熬作难。说实话,他若真的听了家里的安排,我也不会阻拦。这辈子能碰见他,有这两年的回忆,该知足了。”
极轻的话语,忧愁而迷茫。
魏鸾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当初我嫁进曲园时,其实比你更害怕。他当初的名声你也知道,跟个铁石心肠的人厮守一生,多可怕?而你就算是最坏的境地,明修另娶旁人,你难过之后仍能另寻良缘,各生欢喜。如今连我都走过来了,柳暗花明,你又何必杞人忧天?没准儿明修能扛得住呢?”
这般安慰,倒是让周骊音听进去了。
毕竟,比起没法嫁给心上人,被迫嫁给个心狠冷厉的男人显然更可怕。
她也明白魏鸾的意思。
既然无力扭转,只能边走边看,尽力而为了。
落寞的脸上微露笑意,周骊音贴过去咬耳朵,“这话要是让盛统领听到,当心他真心狠手辣给你看。好了,我这些都是往后的事,你可得好生养着。听宫里的嬷嬷说,月事里万不可疏忽,你得听姨母和太医的话,回头出了月子,咱们仍各处张扬去。”
“狐假虎威我最拿手了。”魏鸾莞尔,因瞧见染冬在帘外探头探脑,想是有事禀报,便道:“孩子已经看过,该动身啦。三弟大概等急了,我瞧他那样子,必定会在外面堵你。”
“少胡说!”周骊音嗔她。
转念一想,她无缘无故地故意不理人,以盛明修的性情,没准儿真会懒洋洋藏在哪棵树上,等她经过时跳出来问缘由——少年风华正茂,心计百出,耐心温柔之外,也没少故意吓她。
遂没再耽搁,起身辞行。
果不其然,出了北朱阁沿着曲廊向外,靠近垂花门时,便有道身影从天而降。
少年锦衣玉冠,抱臂倚树,甚是嚣张。
……
甬道曲折,连通垂花门隔开的内外院。
盛煜陪着永穆帝徐徐往里走。
当了这些年君臣,走过无数遭性命攸关的危机,这还是头次陪皇帝微服外出。因怕曲园里仓促间应对不及,自偏门出宫后,他还特地让卢璘回府通风报信,免得前往北朱阁贺喜的女眷撞见皇帝。
方才看卢璘的神情,女眷果然都走了。
他再无担忧,放心引路。
结果才进垂花门没走两步,君臣俩就愣住了。
甬道旁嘉木掩映,绿意深浓,揉碎的树影下站着两个人——少年身姿挺拔如玉树,姿貌昳丽远超同侪,少女则华服美饰,裙角摇漾。两人站得很近,一眼便能瞧出来的暧昧亲近,身后两位公主贴身使唤的侍女侧身而立,各自垂首。
阳光稀疏,树影摇动,盛夏天光里的两人如珠玉相映。
永穆帝认出了周骊音,却不认识那少年,侧头道:“那是?”
“是舍弟盛明修。”
盛煜瞥向那边,神情有点复杂——千算万算,避开了满府女眷,却没想到竟会撞见这对冤家。周骊音便罢,魏鸾生了孩子,她听说后定是要火急火燎来看的。盛明修是闹哪样?他在曲园里一向如此肆无忌惮吗?
皱眉未已,那边两人听见动静,齐齐望过来。
盛明修不认得那穿着暗纹锦衣的男人,只觉他身姿威仪,气度不凡,料想定是哪位朝堂重臣,忙拱手作揖。周骊音认出父皇,惊愕慌乱之余,忙抬步要过去行礼,被永穆帝轻轻摆手阻止。
“我来看看孩子。”永穆帝缓步过去,目光在盛明修身上来回打量几遍,朝盛煜道:“令弟姿容出众,倒有几分时相那孙儿的风骨。”
说着,拍了拍周骊音的肩,径直擦肩而过。
剩下周骊音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满脸诧异。
……
同样诧异的还有魏鸾。
听见染冬说永穆帝要微服亲临曲园,看望刚出生的孩子时,她着实吃惊不小。毕竟,她从前做公主伴读时,虽没少跟周骊音一道在御前晃悠,但那都是因章皇后的干系。如今章皇后倒台,永穆帝揣着旧年的仇恨,对她定不会如从前般和善。
之所以来,自是因盛煜之故。
亦可见,她从前关于盛煜身世的猜测并无差错。
惊愕过后,又忙着收拾屋舍,预备接驾。
等永穆帝在盛煜的陪同下抵达,北朱阁里已是院落整洁,桌椅俨然。进了院,仆妇侍女齐齐行礼,留在曲园照顾女儿的魏夫人也没想到皇帝竟会驾临,既得了风声,便在厢房外的甬道旁恭敬施礼。
永穆帝瞧见她,倒是一怔,“你也在?”
“鸾鸾头回生育,我过来帮着照看。”魏夫人既知他是微服出行,便未行叩首重礼,端庄屈膝时,姿态仍旧恭敬。
永穆帝颔首,瞥了眼盛煜。
他确实没想到魏夫人竟会在北朱阁,毕竟以盛煜对章皇后的仇恨,瞧见周骊音时都冷冷淡淡的,对着章皇后的亲妹妹,想必也有点芥蒂。却没想到,他竟会让魏夫人来曲园居住,尽释前嫌。
还真是难得。
永穆帝微笑了笑,问道:“魏鸾和孩子呢?”
魏夫人遂引他入内,看望母女俩。
永穆帝既是微服来访,也没摆架子,且他身为人父,知道初生育的女子吃过何等苦头,也不让魏鸾行礼,摆摆手免了,而后亲自接过孩子抱在怀里。绸缎做成的襁褓触手极软,比之更软的是里面的孩子。
才生出来半天,她这会儿睡得正香。
那样小巧而柔软,仿佛稍稍用力都会令她不舒服似的。
永穆帝脸上忍不住泛起笑意。
周骊音出生时,他曾这样抱过,只是彼时帝后貌合神离,他即使爱护女儿,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而此刻,心里却都是欢喜——这是盛煜的骨肉,身上有他挚爱之人的血脉,二十余年阴阳相隔,还能留在身边的弥足可贵。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要不是众目睽睽,几乎想亲一口。
盛煜站在旁边,神情亦柔和起来。
从今往后,他奔波归来,会有母女俩在昏黄柔暖的灯火里等他,令人挂怀。而此刻,永穆帝难得的流露温和,显然也是念及旧事,心有所思。原以为时隔多年,永穆帝早已远离旧事,却原来仍有记挂,于是破天荒地微服来瞧初生的婴儿。
遂试探道:“孩子尚未取名,可否请您赐名?”
“还没取啊。”永穆帝果真思索起来。
盛煜在旁颔首。
其实是想过名字的,在魏鸾生孩子之前,夫妻俩就商议过,若是男孩该如何取名,女儿又当如何,想了好几个,各个都觉甚好。不过,既是永穆帝亲自来探,由他赐名会更好。只不知魏鸾……
盛煜瞧向自家娇妻。
魏鸾坐在榻上,亦含笑道:“若能得长者赐名,是孩子求之不得的福气。”
既是如此,永穆帝哪会客气。他望着襁褓里的孩子,目光柔和,片刻后开口,道:“姮。月宫皎洁,仙人所居。叫她阿姮,如何?”
月色千古,照尽离人思念。
于盛煜,于永穆帝,在那个女人悄然湮灭后,这个小姑娘显然寄托甚多。
而月中仙娥,也是女儿家极好的名字。
魏鸾同盛煜对视一眼,齐声含笑谢恩。
永穆帝则抱着孩子仍不撒手,除了单独赏赐的锦缎金帛外,又将个贴身玉佩塞进襁褓里。那玉佩的成色质地不算绝品,却被皇帝多年来随身佩戴,绝非寻常物件能比。于孩子而言,这显然也是份殊荣。
再想想外婆的心意、祖母的心意、周骊音的心意和盛家众人所赠,小阿姮今日当真收获极丰。
种种慈爱,魏鸾深觉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受尽宠爱的小宝宝~
第140章 坚决
襁褓里一团柔软的小阿姮令曲园暖意融融, 也让永穆帝感慨极多。回到宫廷后, 他在麟德殿里独自静坐,摩挲那枚老旧的镇纸。那是乔氏留给他的东西,自江南带回京城,从东宫到麟德殿,一直伴随左右。
这么些年,永穆帝严令任何人不许轻碰。
镇纸便摆在他手边, 不染纤尘。
二十余年的手摸纸蹭, 镇纸的边缘早已磨得光滑圆润, 也格外显得陈旧。以如同那些久远的时光,在漫长岁月的冲荡下渐渐褪色, 却又觉珍贵无比。手指落在微凉的镇纸, 仿佛仍能触到旧日时光, 江南温软的水畔柳下,她裙裾淡雅,盈盈立于画舫,婉转轻扬。
那时他还年轻,她亦是韶华妙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她走进他的心里, 亦随他走进险恶的东宫。
可惜,他终究没能护住她。
彼时章家坐拥重兵,失地尚未收复,朝堂之上旧臣尚未归心,百姓亦未从战乱之苦里休养过来。他的母亲与妻子肆意行凶, 为朝堂天下计,帝王与东宫却不得不隐忍,甚至,他不得不走进那恶毒妇人的寝居,诞下皇嗣。
如今,压在头顶的阴云终于散去。
永穆帝起身,绕过高大的书架,目光落在那副挂在墙壁的宽大舆图。河山万里,四海太平,雄兵驻守的边境足以拒敌于外,保住那道狭长的行商通道,唯一碍眼的,就只有肃州的定国公。
战事在所难免,纵会艰险,结局亦能窥见。
而昔日作威作福的冷宫废后,也会亲眼看着她曾引以为傲的家族化为烟尘。
算起来,他已有许久没见章氏了。
不妨去看看。
……
冷宫大多闲置,甚至生了荒草。
永穆帝这些年励精图治,于女色上不甚贪恋,加之章氏姑侄跋扈嚣张,后宫里其实并无多少妃嫔。除了淑妃深得圣宠外,其余人多是为朝堂而添,清楚自身的分量,亦畏惧章氏的威仪,各自安守本分,便也极少甬道冷宫。
没成想一朝,关进去的竟是皇后。
想来真是讽刺。
盛夏暑热,哪怕前晌有薄云遮日,地砖仍被晒得发烫,走上去热气腾腾的。宫人擎伞遮荫,永穆帝下了步辇,命把守宫门的侍卫开锁,将随从尽数留在朱漆斑驳的门外,孤身入内。里面殿宇空旷,门窗年久失修,唯有当庭的槐树稍有生机。
站在甬道尽头,他一眼就看到了章氏。
散发素衣,形单影只,坐在正殿门口的荫凉里,正呆愣愣地望着槐树。
风吹过庭院,发丝有些凌乱。
没有成群的侍女伺候起居,没有华服宫装和贵重脂粉装点门面,昔日雍容端贵的皇后威仪消失殆尽,只留下年近五十的枯萎老态。据侍卫说,她初到冷宫时,还会每日用心梳髻,不肯坠了昔日的端方威仪,而今看来,那点高傲的心气终被渐渐磨去。
没有背后的煊赫势力,与寻常罪妇无异。
永穆帝缓步上前,神情淡漠。
章氏原以为是宫人照例来送吃食,也懒得多看,只管出神。等了半晌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便见阶前立了个男人的身影。暑热天气里,他穿得不算单薄,帝王的常服仍绣有华虫云纹,明黄的丝线在黑底上格外鲜明,而那双眼深如沉渊,冷肃而威仪。
隔了大半年,这是夫妻头回见面。
章氏瞧着他满身威仪,惊愕之余,下意识地挺直脊背,似要端起旧日的威仪。可惜囚困太久意志消磨,终究没能撑起曾经的中宫姿态,便站起身,也不行礼,只侧头冷淡道:“你来做什么?落井下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