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修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探到他的新居处。
宅子藏在村落里,两所宅院合并而成,不及贵家别苑富丽堂皇,胜在周遭清净有烟火气。流水人家相绕,农田桑陌纵横,暮春时节繁花未凋,骑马穿行其间,只觉天然山水如画,远胜人工雕琢。
离宅子不远处,有户人家正炒板栗,香味扑鼻。
周骊音策马出城疾驰至此,本就有些饿了,闻着香味勒马,眼巴巴瞧向旁边的少年郎。见盛明修面露茫然,她摸了摸肚子,低声道:“饿了。”因时虚白不喜被闲人搅扰,她今日并未带随从,只让两名侍卫远远跟着。
少女矜贵,随身也没带零碎银钱。
盛明修认命地翻身下马,厚着脸皮敲开那户人家的门,将刚出锅新鲜热乎的炒栗子买了三份,拿油纸袋装着,回来后丢给周骊音一袋。看她贪嘴剥皮时烫得直甩手,无奈帮她剥两枚递过去,乐得周骊音眉开眼笑。
遂边吃边走,两匹马慢腾腾地晃悠。
到宅子前,盛明修才收了漫不经心的姿态,将马匹在门口拴好,过去轻轻扣门。开门的是个老仆,张口就说这儿没什么时画师,让他到别处找去。盛明修原就顽劣惯了,嘴里含糊答应着,却趁老仆不备出手将他擒住。
周骊音大乐,撒腿就往里跑。
老仆着急,却又不敢喊人,甩不开牛皮糖般黏在身上的少年,眼睁睁看着他俩强闯入门。见周骊音跑进院子还回头冲他做鬼脸,急得直跺脚,盛明修也跟着笑,待周骊音跑远了,才放开老仆,几个健步追上去。
院里瓦房草舍,整洁干净。
周骊音从敞开的门窗扫了眼,没见着人,便往后头走。
果然,后院桃树下有人一袭白衣盘膝坐着,树荫里随意摆着宣纸和笔墨颜料,周遭落花成阵,竟还藏了只姿态优雅的白鹤。听见动静,年轻俊美的男人转过头,见着锦衣贵重的少女,露出种耗子躲猫失败的无奈表情,却也未生气,只抬了抬下巴。
周骊音笑着不说话,等身后的少年。
倒是盛明修仰慕时虚白已久,方才虽顽劣捉弄老仆,此刻倒面色稍肃,站稳后一揖及地,恭敬道:“晚辈盛明修,久仰先生大名,费了许多力气才探到这住处,冒昧造访,先生随意降罪吧。”说罢,将两袋封存完好的栗子呈上,老老实实站好,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时虚白抬眉,“公主殿下呢?”
周骊音被他认出,也没觉得意外,剥着栗子在园中缓缓踱步,朝盛明修努努嘴,“他带我来的。说要帮我求师。”说罢,事不关己似的,围着那白鹤逗弄起来。
这就有趣了。
时虚白的目光重新落回盛明修身上。
少年风华正茂,生得白净貌美,五官精致而不失锋芒,身上却有股英豪之气,如青松亭亭,矫健飒爽。京城里姓盛的人很多,但能穿锦佩玉有这等气度,跟皇家公主有牵扯,还有胆子闯他宅院的却不多。
时虚白停了笔,问道:“你可认得盛煜?”
“正是家兄。”盛明修答得自豪。
时虚白不由失笑。
原来是盛煜的弟弟,盛闻天的儿子,难怪有此矫健英气。算起来,这少年虽与魏鸾年龄相仿,却已是魏鸾的小叔子。
他不由站起身,抬手将那白鹤招至身旁,觉得这事儿有趣,瞧了眼盛明修,又看向周骊音,问道:“殿下想学画?”
周骊音其实想否认。
毕竟她对作画本身兴趣不浓,完全是因在弘文馆的集贤殿瞧见盛明修的画作,才以此为由头破冰而入。不过她记得盛明修素日言语之间对时虚白极为敬仰,曾提过想拜他为师,如今拉着她的大旗,大抵是怕贸然开口被拒绝,在谨慎试探。
周骊音遂颔首道:“对啊,听闻时画师极擅此道,想拜师学艺。”
“既是殿下想学,我自会倾囊相授。”时虚白笑了笑,倒是肯卖公主的面子,只事先声明道:“至于所谓师徒便免了吧,时某才学有限,不敢妄自尊大。”
周骊音莞尔,“顺道也收了他好不好?”
目光落处,果然盛明修站姿老实,满脸期待。
时虚白淡笑,“切磋无妨,师徒免了。”
这便是愿意指点的意思了,盛明修未料今日竟能撞到大运,当即行礼道谢。
两人在宅中盘桓,盛明修学画,周骊音时而凑过去瞧,时而逗弄白鹤,瞧着赏心悦目的少年郎和满目田园景致,心绪大好。至傍晚时分,两人骑马辞别,进了京城,盛明修送她至公主府外,才拨马而归。
盛明修心绪极好,算是近来最愉快的。
脚步轻快地回到住处,瞧着先前周骊音塞给他的试笔画作,心里毕竟纠结。想了想,既然盛闻天对两家旧仇守口如瓶,母亲又似对此毫不知情,不如去盛煜那里探探口风,没准儿能问出缘故。
……
此时的盛煜,正端坐在南朱阁的圈椅里。
他身上伤势尚未痊愈,原本应当卧床静养,只是困在屋中着实憋闷,加之今日虞渊让卢璘递信,说有要事禀报,遂让魏鸾扶着去了南朱阁——魏鸾留在正厅赏玩满架的石雕木雕,他则屈尊去了侧厅,听副统领虞渊禀事。
虞渊所说的是药金的事。
那晚魏鸾捡回金条后,盛煜便让卢璘拿出去,交由虞渊彻查,若果真是药金且与章家有关,知会他一声,而后奏禀永穆帝即可。
虞渊奉命找人辨别,果真是药金。
问过兵马司,得知那日街上闹哄哄的完事后,道士已被章家小管事带走。玄镜司眼线遂顺蔓摸瓜,趁着章家防备不算严密,将道士劫走,带进玄镜司一审,道士虽擅黄白术,却没吃过苦头,不消多用刑,便招了个干净。
原来他最初学黄白术,是为炼丹求药,两年前有人打听到他极擅此术,便将他强行带到了京城往北五百里处的一座山谷。里面荆棘密布,荒无人烟,悬崖深处却别有天地,可供他大量炼制药金。
药金多被运走,也有许多留在道士手里。
后来他渐渐厌烦,便卷着成堆的金条进京,打算豪赌一番后仍回去做闲云野鹤。
谁知失了手,落到这般境地。
至于那日维护他的章家小管事,道士其实并不认识。
不过炼药金的地方原本在陇州都督辖内,当时的都督是兴国公,那章家小管事虽在京城,却能仅凭道士的身份猜出那是药金,打点兵马司后将道士藏起来,这背后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言自明。
虞渊遂孤身入宫,将此事面奏给永穆帝。
“皇上说玄镜司树大招风,且统领被人刺成重伤,暂且不宜再碰此案。皇上会将此案交予刑部,由梁王亲自督办,咱们静候消息即可。”虞渊见盛煜皱了皱眉,又解释道:“皇上的意思是此案并不复杂,让梁王大张旗鼓的办,是想将他们架在火上烤,不急于求结果。”
这般安排,是为掀起百姓和朝堂声讨的声势。
盛煜没再多说,问过衙署里要紧的事,仍让虞渊悄无声息地离开。
待周遭安静,他仍坐在椅中沉眉思索。
好半天,忽听门外卢璘跟人说话,抬起头便见弟弟盛明修大步走了进来。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没说几句话,盛明修果然将话头转到盛闻天所说的两家旧怨上。盛煜自不会透露风声,只说此事干系甚大,让他听父亲的便可,等时机成熟自会知情,命他不许再多打听。
盛明修蔫蔫地答应,甚是失望。
盛煜犹不放心,“这事没跟长宁公主说吧?”
“当然没有,我又不傻!”
盛明修躺在圈椅里,又成了前两日垂头丧气的样子。
这件事上,盛煜毕竟愧对他。
不过这事没得商量,遂摸着弟弟的喜好,安慰道:“宫里有位姓余的画师,极擅仕女图,我已说服父亲,回头请他教你作画。这是过了明路的,往后不必再藏着掖着,也不必怕父亲责备。”
盛明修惊喜过望,“当真?”
见盛煜挑眉颔首,当即兴奋起身道:“多谢二哥!不过余画师就算了,今日我去京郊找到了时画师,他答应指点我作画。既然父亲不阻拦,往后我尽可放心去跟他请教!二哥不知道,时画师当真是慧眼如炬,点石成金……”他后晌得时虚白点拨,许多地方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这会儿说起来,自是满腔兴奋,滔滔不绝。
一番吹捧,就差说时虚白是神仙下凡了。
盛煜听得面无表情。
忽然想起来他这两晚之所以孤枕难眠,也是因时虚白横插一脚,令他胸口憋闷,试探魏鸾心意时失了分寸,难以自持地吻她,以至撕裂伤口,被魏鸾强行扔着独自睡。虽说时虚白给药金是好意,追根究底,也有罪魁祸首的嫌疑——偷画魏鸾的传闻绝非空穴来风,那画师居心叵测着呢。
偏巧盛明修尊崇他,就差奉为神明顶礼膜拜。
盛煜瞧着满脸兴奋的弟弟,没忍心打断,只等他说完了,才悠悠开口。
“时画师技艺如何,智者见智。不过那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出自陆士衡的《文赋》,你连这都分辨不清,误认为是诗,可见读书时粗心疏忽。纵使父亲允准你学画,也不可丢了学业,别整天玩物丧志!”
这般态度,可跟从前迥然不同。
毕竟以前盛煜对他甚是纵容,帮着挡了不少盛闻天的教训斥责,就连他偷看春宫图的事都瞒着,还是头回说学画是玩物丧志。
盛明修不自觉摸了摸鼻子。
他又不慎招惹二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吐血的老盛:总有一天得被弟弟气死!
蟹蟹晏什七和茉燮的地雷,muaaa!
第59章 探秘
同样被春光笼罩的东宫里, 章念桐近来却仍焦头烂额。
镜台寺刺杀失利后, 她非但损兵折将,跟太子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这阵子周令渊禁足东宫,身周由永穆帝的亲信守着,章念桐纵能前去探视,也不敢乱说公事。而至于私事,周令渊显然对她派人刺杀魏鸾的事极为愤怒, 每回看她, 眼里都藏着寒意。
夫妻间没了温情, 愈发无话可说。
章念桐几回过去都沉默相对,后来索性不再去看他, 得空时只用心陪伴孩子。
反正夫妻间公事没法说, 私事没得聊。
周令渊就算恨, 也奈何她不得,只能彼此耗着。
好在章太后虽上了年纪,魄力却不减当年,探出盛煜的伤情后,迎着永穆帝的怒气迅速做了安排。章念桐只需耐住性子,等父亲将兄长派回京城, 便可谋划大事。只要能挡住永穆帝砍向章家的重剑,太子便可无恙,她亦能如章皇后般岿然不倒。
——即便夫妻离心,仍有无双尊荣。
毕竟这周家的天下有小半是章家帮着打下来的,而今同享富贵, 天经地义。
章念桐心安理得,只耐心等候时机。
谁知平地生雷,那搅屎棍般的道士竟会卷着药金来京城豪赌?当日街上动静不小,章念桐本就悬心,得知道士被人劫走后,愈发觉得情势不妙。果然,没两日,便听得消息,说永穆帝不知怎的听闻此事,竟绕过京兆府,将案子交给刑部,由梁王督办。
这消息无异于火上浇油。
刑部不像玄镜司,里头人事错杂,又不像玄镜司铜墙铁壁密不透风,有许多可插手转圜的余地,不足为惧。要命的是梁王,他那母亲淑妃绵里藏针,城府极深,瞧着温婉贤良,暗里没少为儿子谋算——上回兴国公的事,两位相爷那样卖力,未尝没有她推波助澜。
而今案子落入梁王手中,他自会竭尽全力掀起章家的底。
且他是皇子,素有贤王之名,跟玄镜司那种让人闻风丧胆的冷厉名声孑然不同。有两位相爷在朝堂撑着,梁王查案后所说的话,分量绝不会比玄镜司轻,亦更令人信服。
章家纵有兵权在握,毕竟众口铄金,传出的丑事多了,行事未免掣肘。
她得阻止梁王。
可淑妃母子向来滑不留手,胆小细致又谨慎周全,她不可能像对付盛煜那样孤注一掷地去冒险行刺,唯有想其他的法子,迫梁王撒手此案。整个梁王府内外,能够找到破绽,且能让她不露痕迹的……
章念桐挨个筹算,最终将目光落在沈嘉言。
……
这日清早,魏鸾意料之外地收到了太子妃的请帖,邀她到京郊的蜀园赏花。
那地方在京城也是大名鼎鼎的,起伏的矮丘之上种了千余株海棠,其中不乏名品,每年花开之时,满目清丽仙姿,袅袅婷婷。因海棠别称蜀客,便起名蜀园,里面引了溪水蜿蜒,修了亭台楼榭,是游春宴饮的好去处。
据递请帖的女官所言,按着皇后的旨意,章念桐这回邀了不少高门贵户的女眷,已有有功于朝堂的朝臣女眷,受邀赴宴者逾百人。届时园亭中自有玉馔佳肴和糕点茶水,众贵女和官眷可随意赏玩,不必拘束。
这般做派,倒与往年办的百花宴相似。
打着东宫和皇后的旗号,既显得皇恩浩荡,又可抬高太子妃的名望。
魏鸾既是官眷,自然不好拒绝。
且章念桐如此殷勤,她也想瞧瞧对方的态度打算。
到得帖中约定的日子,便稍加打扮后,带了染冬去赴宴——盛煜如今仍“重伤昏迷”,前途未卜,曲园里一团乱,她纵碍着皇家颜面应邀赴宴,心绪自然也得是低落的。进了蜀园,也没像旁的女眷般兴致勃勃地谈天赏海棠,只找个僻静角落坐着出神。
旁人来与她招呼时,魏鸾态度也淡淡的,似疲于应对。
临窗吹风许久,曲折游廊外贵重奢华的绛紫锦衣映入眼帘,魏鸾抬眸,便见太子妃章念桐盛装华服,在女官簇拥下缓步靠近,看样子是冲着她来的。今日她是东道主,受尽女眷们的恭维吹捧,自是春风得意,笑容亦得体而温和。
魏鸾却不自觉绷紧了脊背。
这位表姐瞧着和善,实则城府极深心狠手辣,前世将她暗里劫出宫廷困在地牢,实在是笑着插刀的典范,令人猝不及防。上回在云顶寺碰见,不过片刻便能生出杀心派刺客出手,细想来令人心惊。
此刻她含笑而来,仪态端方,似全然忘了云顶寺的歹毒杀心。
魏鸾心神微微绷紧。
待章念桐走近,起身行礼道:“拜见太子妃殿下。”
“表妹不必客气。”章念桐的神情和善如旧,握住魏鸾的手扶她起身,温声道:“听闻前阵子盛统领在办差时遭遇刺杀,如今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