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能直奔北朱阁的, 唯有盛闻天父子。
魏鸾哪好意思耽搁,忙推开盛煜。
红着脸坐起来,瞧见帘帐后人影一闪,应是春嬷嬷在等回音。
魏鸾抄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两口,理好衣裳往外走,到得侧厅, 果然见盛闻天端坐在上,连宫里当差的那身衣裳都没换。见她近来,盛闻天搁下茶杯,因听仆妇禀报说少夫人刚从敬国公府回来,不免问魏峤夫妇安好。
过后言归正传, 提及盛煜伤势,亲自去看。
如此耽搁了一阵,等盛闻天进到屋里时,盛煜已恢复了端坐的姿态,衣冠严整,神情沉肃,靠着软枕佯装翻书,眉目间威冷如旧。见是盛闻天,他几乎猜得到来意,因周遭无人,便低声道:“父亲亲自过来,是皇上又有吩咐?”
“确实有口谕。”盛闻天沉声,坐在榻旁的圆凳。
盛煜重伤卧病之后,虽能麻痹对手,却也令许多事极为不便。
玄镜司里除了赵峻带人奔往庭州,气势汹汹外,旁的事悉数交予副统领虞渊打理。因盛煜“昏迷半废”,虞渊不能时常往曲园跑,免得被人盯到动静后功亏一篑。大事不便决断,行事难免迟滞,整个玄镜司便真如章太后所料的那般,看似废了一半。
而永穆帝有吩咐时,也只能由盛闻天转述。
父子俩掩门谈话,魏鸾自不会去打搅,遂腾出手准备晚饭。
饭后沐浴更衣,帮盛煜换药时却呆住了——
原本慢慢愈合的肋间伤口被撕裂,殷红的血从里面渗出来,染红了细白的软布,狰狞伤疤上露出撕裂的血肉,触目惊心。魏鸾光是瞧着都觉得疼,抬头看向盛煜,那位倒是浑不在意,拿软布随意将血迹拭净,道:“只管敷药。”
魏鸾只能小心翼翼地上药。
然而心里却后悔起来。
盛煜毕竟是重伤在身要静养的,就算他皮糙肉厚不放在心上,她却不能马虎。这伤定是后晌他翻身压她时撕裂的,当时她猝不及防,盛煜则肆无忌惮,仗着她不敢碰他的伤口,得寸进尺为所欲为,也丝毫不知将惜身体——养伤期间,这毛病可不能惯着。
两人同榻共枕,若再擦枪走火扯到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是得腾出地方,供他静养。
魏鸾主意既定,帮盛煜包扎过后,便叫来染冬,手底下收拾药膏软布,随口吩咐道:“今晚在东侧间多铺床被褥,待会我用。”
染冬与盛煜同时愣住。
魏鸾抬头,对上染冬疑惑的目光,知她是误会夫妻俩闹别扭了,只面不改色地道:“我睡觉不老实,夜里容易踢着他。主君满身都是伤,再叫我踢上两回,郎中该骂我了。”说罢,将收拾好的药箱递予染冬。
染冬不疑有他,应命而去。
盛煜明白她的意思,却仍不情愿地皱起眉头,牵住魏鸾手腕,“非得分床睡?”
“分床对夫君的伤势有益,毕竟是血肉之躯,都还没结痂呢,哪经得住这样撕裂?皇上本就嫌弃我红颜祸水,吹枕边风挡了夫君的锋芒,若知道伤势反复,痊愈得慢,定要让夫君搬回南朱阁去的。”魏鸾苦心劝言。
盛煜闻言一噎。
今日盛闻天传永穆帝口谕时,确实提醒过,虽要摆出重伤昏迷、形同废人的表象,但这伤还是要尽早养好。等赵峻从庭州回来,章氏一族必会借玄镜司瘫痪的机会在京城动手脚,届时他仍得披上夜行衣,赶赴刀山火海。
届时龙虎相争,他便再难有这样的闲暇逗留温柔乡。
盛煜毕竟重任在肩,知道轻重缓急。
只是美人在怀的肌肤之欲落空,嘴里却仍要占点便宜,遂捏紧了魏鸾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抬眼觑着她道:“你怎知同床共枕,这伤口就会撕裂?”薄唇挑起笑意,他那双眼幽晦如暗夜,意味深长。
目光落在魏鸾胸脯腰肢时,隐晦的暗示更是呼之欲出。
魏鸾没他脸皮厚,耳尖霎时就红了。
夫妻同榻,这种事心知肚明便罢,宣之于口无异于调戏,尤其盛煜的目光炙热而无掩饰。
她垂首避过他目光,心里话脱口而出,“厚颜无耻!”
说罢,挣脱他的钳制去东侧间安排。
剩下盛煜坐在空荡床帐里,瞧着她袅娜背影,竭力将笑憋回喉咙。
……
分床睡的头一晚,魏鸾无需在睡觉时提防枕边人的伤势,心无挂碍,酣然入梦。
盛煜却是孤枕难眠。
伸手摸了摸旁边空荡的锦被,瞧着那方空荡的枕头,忍不住挪过去。万籁俱静的春夜里,月移影动,满室昏暗,他闭目细嗅,似乎还能闻到枕上残留的女人香味。甚至床头的矮柜上,还放着她穿过的柔软寝衣,盛煜翻个身,愈发睡不着了。
从前没尝过温软滋味,一切都好说,而今同床亲吻尝到娇软身段的滋味,勾动心猿意马,想再恢复往日的自持克制,可就不容易了。
但要说起身摸到东侧间,趁夜爬到她床榻上去,他还做不出来这种事。
毕竟玄镜司统领心高气傲,甚有骨气。
不至于为美色轻易折腰。
转念一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尽快养好伤龙精虎猛,也比带病上阵,看得着吃不着得强。盛煜有了盼头,深深吸了两口气,竭力将心思挪到玄镜司杀伐决断、定夺生死的事上,琢磨朝堂上即将涌起的暗潮,借以清心静欲。
如是一夜,冷暖自知。
次日魏鸾早起帮盛煜换药,用完早饭后去西府给长辈问安,回到曲园时还没到晌午。
因上回入宫时瞧见周骊音神情失落,而盛明修这两日来曲园看望盛煜时也心不在焉的,猜得是盛煜在中间做了手脚。她虽答应了盛煜不插手二人之事,却仍心疼被无妄牵连的周骊音,且寿安宫里母女离心,周骊音的处境也确实令人担心。
在蓬莱殿时有些话不好说,出了宫却能少些顾忌。
思量过后,遂乘车去公主府看她。
谁知到得那边却扑了个空,门房说周骊音前晌出府,不知去了哪里。
魏鸾无法,只好折道回府。
……
此时的周骊音,正在弘文书院守株待兔。
这是盛明修所在的书院,靠着弘文馆里的几十万卷藏书建成,吸引了许多官宦子弟就读,在京城的名气仅次于国子监。周骊音从前只去过与书院比邻的弘文馆,得知盛明修在这书院后,便时常光顾。
不过这阵子她没怎么见着盛明修。
因她派人召见时,盛明修总有花样百出的理由推拒,连威胁都不管用。
周骊音原就为帝后和太子的事苦闷烦心,原还想着跟他说说话能高兴些,见他如此避着,径直摆驾杀到了弘文书院。不过毕竟是姑娘家,众目睽睽地没好意思冲去找盛明修,只命人从弘文馆拿了卷书,找个僻静的亭子坐着,让宝卿四处溜达,等鱼儿上钩。
若实在钓不到鱼,就只能在书院散学时堵人了。
宝卿应命而去,在书窗外慢慢晃悠。
书院的学子不认得宝卿,盛明修却认识。
瞧见熟悉的锦衫女郎,他不自觉地望向周遭,搜寻周骊音的身影,落空后猛然醒悟,想起父亲的肃容教导,又埋头读书。
——上回周骊音在曲园的霜云山房召见他,过了没两日,盛明修便被盛闻天找上门,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一顿。说盛家与章皇后有仇恨,盛煜娶魏鸾是圣旨赐婚迫不得已,但周骊音是章皇后的亲女儿,盛家不愿与仇家之女瓜葛太深,让他往后别去招惹周骊音。
盛明修听完,当时就懵了。
追问两家仇恨的缘故时,盛闻天绝口不提,只肃容沉眉,叮嘱他务必牢记此事。又说周骊音金枝玉叶,是帝后的掌中明珠,身份尊贵显赫,找他学画不过一时兴起,让盛明修掂量清身份,安心读书,千万别昏了头投奔仇敌门下。
这番叮嘱无异于兜头浇了盆凉水。
盛明修虽少年顽劣,时常气得盛闻天跳脚,大事上却从不含糊。见盛闻天说得极为郑重,翻来覆去地琢磨了许久,决定暂且避开一阵。
毕竟他跟周骊音相识的时日尚浅,几番往来都是周骊音找由头捉弄使唤他,并以此为乐,仅此而已。长在皇家的金枝玉叶,自有无数人捧着,今日心血来潮觉得他有趣,晾上一阵后盯上更有趣的人,没准也就将他抛之脑后。
届时,这数月间的交情便如花开花落,流水无痕。
而后各归正途,一如从前。
盛明修生得琼姿玉貌,没少受掷果盈车的待遇,只是懒得理会。难得对姑娘有耐心,想着活泼明丽、巧笑嫣然的宫廷少女,下决心时颇觉失落。不过毕竟年少气盛,风华正茂,呼朋唤友地踏青射猎几回,再一头扎进书堆里,很快从垂头丧气恢复成飒然爽利。
只是偶尔想起周骊音笑闹的眉眼,会微微走神。
此刻,他看着不时晃到窗外的宝卿,目光落在书卷,心神却渐渐不宁。
他不自觉地开始数。
从树荫浓绿的晌午到落日熔金的傍晚,宝卿在窗边出现了三十六次,引得同窗纷纷张望。
眼见天色渐晚,她却丝毫没有撤离的打算。
盛明修终于坐不住,搁下书卷,抬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定是因为老盛岁数太大,我竟然在弟弟身上写出了校园文的感觉……
蟹蟹頑張ろ、你好。、晏什七的地雷呀,么么哒!
第58章 默契
已近日暮, 晚风微凉。
盛明修出门后直奔宝卿而去, 衣衫飘动,英姿年少。
宝卿看了他一眼,却没出声招呼,只扭身往书院后面的凉亭走。几步后回头瞧,见盛明修不远不近地跟着,便放了心, 直走到亭下, 朝周骊音屈膝道:“殿下, 人已经来了。”说罢,没再逗留, 避到亭后的空地。
周骊音手里的书翻到一半, 却没怎么看进去。
长这么大, 她从未这样等过人,捧着本无趣的书自晌午傻坐到傍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换成从前,谁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晾着她,她早就扭头走了,就连东宫太子都不例外。后晌独坐时, 周骊音甚至想过,等盛明修上了钩,定得好好修理他一顿出气。
然而真见到他人,周骊音却怒不起来。
兴许是暮春的晚风太温柔,兴许是独坐太久, 周遭的寂静让她生出浓浓的孤独之感,在日倾西山时,愈发觉得凄凉——父皇母后暗里争执,皇兄也政事缠身,血脉至亲的人彼此算计逼迫,母后甚至想让她背弃父皇。所有人的心思都扑在权势,不像敬国公府阖家温馨。
如今就连盛明修都避着她,当真落得形单影只,无人问津。
周骊音看着渐渐走近的那双锦靴,目光随脚步挪动,却始终没有抬头。
直到盛明修在她两步外驻足。
“拜见公主殿下。”少年的声音清朗如玉,锦衫下身姿超逸。
周骊音闻言抬头瞥向他。
这一瞥,反倒让盛明修愣住了。
印象里的周骊音骄纵活泼,张牙舞爪又随心所欲,曲园初见的那次,便笑眯眯逼着他喝了两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寒冬天气里逼出满身大汗。后来更是肆无忌惮,或是强行命令,或是想法子要挟,总能逼得他束手无策,俯首听命。
那时她总是笑容得意,眼底藏满亮光。
而此刻,周骊音的神情却仿佛失落,被霜打过似的,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盛明修心里敲起小鼓,不由道:“殿下怎么亲自来书院了?”
“我怎么不能来书院?这里紧邻着弘文馆,看书清净。否则整日待在府里,闷也闷死了。”周骊音手指头抠着书卷的角,神情似有点赌气,挑眉道:“倒是你,每回忙得不见人影,还以为要闭门苦读考状元呢,怎么跑这儿来了?”
“……”盛明修无言以对。
周骊音轻轻哼了声。
片刻沉默后,盛明修只好拱手道:“是我唐突冒昧,扰了殿下读书的清净。既然殿下没旁的吩咐,就先告辞了。”说罢,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慢慢地走。原以为小公主会像往常般娇蛮地叫住他,谁知走了三四步,背后也没半点动静。
盛明修忍不住回头瞧过去。
便见周骊音仍坐在亭下,手里紧紧攥着那卷书,赌气似的微微绷着身子,那双眼睛瞪着他,眼圈微微泛红。笑闹活泼的少女陡然露出这般不声不响的姿态,受了大委屈似的,无端让盛明修生出心疼歉疚。
他转过身走回去,叹气道:“殿下生气了?”
“背信弃义!”周骊音咬着牙骂他,“答应了教我作画,为何半途而废?”
盛明修无言以对。
他当然不能说盛闻天叮嘱的那些话,看周骊音这模样,显然也不知道长辈的恩怨。既然晾着无用,他见不得周骊音难过,又不能违拗父亲的郑重叮嘱……盛明修忽然想起个人,福至心灵,道:“是我才疏学浅,当不起指点殿下这样的重任。”
这话说得,周骊音当即黛眉倒竖。
盛明修忙描补道:“时画师的名声,殿下想必是听说过的,京城里画仕女图,论气韵,论技法,论天赋,谁都不及他。我这点本事到了他跟前,实在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殿下既认真想学,请时画师指点才是正道。”
他说得神情认真,周骊音一噎。
“我跟他不熟……”她试着搪塞。
“那无妨,我送佛送到西,陪殿下去找他就是。”盛明修这回倒是爽快,如释重负似的直起身道:“时画师在京郊有处宅子,依山傍水很是清净,我已打探清楚了,殿下若是得空,明日我陪殿下去访他!”
话都说到这份上,周骊音骑虎难下,想着有事一起做毕竟是好的,便只闷声道:“好。”
盛明修闻言,暗自松了口气。
时虚白虽不涉朝政偶尔狷狂,毕竟是时相的孙子,想来不会将公主拒之门外。将周骊音交代给时虚白,他也能放心。
……
翌日清晨,盛明修果真骑马陪周骊音出城。
时虚白在京郊有数处居所,最为人所知的是梅花坞,冬日里红梅积雪,草堂茅舍,他穿一身鹤氅行走于风雪山坳,颇有隐逸之趣。不过这两日访客盈门,有些人寻不到他,便奔着梅花坞去“偶遇”,时虚白不胜烦扰,仗着身手不错,趁夜飘然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