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修眼疾手快,迅速扶住她手臂。
魏鸾已驰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口中欢喜道:“长宁!”
“鸾鸾!你怎么来啦!”周骊音三两步跑过去,激动之下,径直将魏鸾抱住,就地蹦了两下,然后稍退尺许,比了比个头,“裙子很漂亮!不过这阵子没怎么长高嘛,身子倒是圆润了点,脸上也长了点肉,让我捏捏。”说着话,径直抬手揩油。
魏鸾没躲,任由她揉脸,只将周骊音打量。
她比离开京城时瘦了,很轻易就能从身上脸上看出来。不过精神头倒是好了许多,先前的郁郁沉闷之气消失不见,代之以灿烂笑容,这会儿又蹦又跳的,全不顾公主的端庄沉静姿态,可见在这无拘无束的如画山谷里,渐渐卸了枷锁。
魏鸾稍觉欣慰,攥住她肆意捏脸的手指,道:“原以为是来修身养性的,谁知性子更野了。早知过得这样畅快,我也不用悬着颗心,怕你在外面吃苦,厚脸皮麻烦夫君带我南下。”说着话,含笑睇向身后。
盛煜缓缓纵马近前,如玉山巍巍。
秋景绚丽,他穿着蟹壳青的锦衣,冠下眉目峻整,在湖面投出依约倒影。
周骊音笑容微敛,低声道:“真是他带你来的?”
“不然我哪有胆子乱跑?碰见拦路的强盗土匪,谁招架得住。”
“染冬呢,没跟你来?”
“在客栈呢,怕泄露你的住处,就我和他来的。”魏鸾凑过去,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待盛煜翻身下马,到跟前端然行礼,便见周骊音虚抬手臂,笑吟吟道:“盛统领无需多礼,京城到归州相隔数百里,有劳你护着鸾鸾。”
“殿下客气。”盛煜淡声,竭力收敛着威冷气势,倒觉英姿清隽。
旁边盛明修小碎步挪到跟前。
他着实没想到魏鸾会来找周骊音,更没想到二哥居然也会来。
父兄的肃然告诫言犹在耳,当初在京城向周骊音辞别时,他也想过这般决定意味着什么。
只是彼时少女神情寥落,心绪愁苦,盛明修见惯了骄纵张扬的皇家小公主,瞧着憔悴低落的少女,心里针扎似的。身在盛家,有父兄引路,他当然猜得到皇室里的龌龊争斗,知道周骊音的痛苦处境,哪忍心看她孤独离开?
哪怕往后定会走向歧途,有缘无分,至少这段艰难孤单的路,他不愿留周骊音独自面对。
斟酌过后,盛明修毅然留书离京。
在枫阳谷的这阵子,陪伴开解周骊音之余,盛明修也会时常想起父兄。
推想父兄倘若猜到实情,会如何震怒。
推想他日回到京城,会面临怎样的责罚。
会担心,会愧疚,却从未后悔。
——世上的许多事,本就如同鱼和熊掌,难以兼得,端看如何取舍。哪怕再来十遍百遍,盛明修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此刻,他看着纵马而来,岿如山岳的兄长,惊讶、欣喜、忐忑,乃至亲密被窥破的稍许羞涩,一瞬间涌了上来。他往前冲了几步,既担忧兄长责骂,又觉得问心无愧,遂正色敛袖,用少见的正经姿态行礼道:“二哥,二嫂。”
盛煜瞥着自家弟弟,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偷偷溜出来,没惹事吧?”
这举止语气,迥异于盛明修预想中的冷淡不悦,他愣了愣,看到盛煜眼底果然并无冷色,不由展颜而笑,道:“独自在外面,谁敢惹事?二哥一路赶过来,该渴了吧,走,先去喝茶吃点东西。”
说着话,不自觉地瞥了眼周骊音。
周骊音恰恰瞧过来,目光相汇,各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在京城时盛明修故意冷落躲避,周骊音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少年心性不定,不打算用心往来。直到他毅然陪她南下,伴她走过刚到枫阳谷时人生地不熟、远离亲友的那段时日,变着法儿讨她欢心时,周骊音才笃定,她并未看错人。是以哪怕盛明修并未明言,周骊音也推断出了他先前逃避冷落的缘由。
方才盛煜突然出现,她还有一瞬的担忧,怕他再次强行带走弟弟。
好在担忧的事并未发生。
她心绪极佳,弯如清月的眼里堆满了笑,带魏鸾夫妇去歇息。
……
两人的住处离得不远,各自霸占一座宅邸。
周骊音身份贵重,自然是住最宽敞的。
庄院清雅精丽,并无过多贵重装饰,跟京城里公主府的恢弘豪奢迥异。也正因如此,走在九转回廊,站在雕花窗下,瞧着远近的青砖黛瓦、玲珑飞檐、曲桥烟柳,能叫人生出身在世外的闲逸之感。
周骊音为着魏鸾在盛家的处境,照顾这盛明修的面子,并未计较先前盛煜屡屡作梗。进厅之后命人奉茶捧果,半点不摆公主的架子,只贴魏鸾坐着,热情招呼盛煜品茶果腹。
盛明修则老实坐在兄长旁边,跟他讲瓜果茶叶的来处。
待得午饭准备妥当,齐往敞厅用饭。
不得不说,永穆帝给掌上明珠挑的这地方,着实美如仙境。
满坡景致自不必说,山脚下蜿蜒的溪流清澈见底,缓缓流入平湖。庄院里引溪水经过,水底挪来青苔鹅卵石,浑似天然。敞厅横跨在溪面上,古朴的靠椅纹理天然,半点不饰朱漆,坐在厅中用饭时,还能瞧见偶尔有成群的小鱼悠然游过。
魏鸾恍然生出世外仙源之感。
便是惯于杀伐冷硬的盛煜,在这般山水间,也多了几分温和可亲。
整个后晌,周骊音尽地主之谊,带夫妻登临高处,将满谷景色看遍。而后命人搬了烤炉铁架等物到湖畔,将片好的各色肉片、绿蔬瓜果、调料蘸酱尽数挪去,在细软的沙滩上铺了薄毯,生起炉子烤肉吃。
——在京城时,章皇后从不许她碰这样“脏兮兮”的东西,这回来归州,在盛明修的怂恿下尝了几回,竟渐渐沉溺。如今魏鸾来看她,便迫不及待地摆出家伙事,也给她尝尝。
夜色渐深,波光粼粼的湖畔,火光映照在年少的面庞,各自神采奕奕。
架上肉片滋滋冒着油,飘出的香气诱人馋虫大动。
魏鸾吃得很欢快。
盛煜时常露宿在荒郊野外,没少生活烤肉果腹,只是彼时能用的洒料极少,更无蘸酱。这回正儿八经地摆出场面,仆妇将一盘盘热腾腾香喷喷的肉串端上来,吃得倒颇尽兴。
周骊音还备了酒,围坐对饮。
魏鸾在曲园时行事沉稳,姿态端方,跟周骊音玩闹起来,却仍不免露出少女心性,调侃戏弄之间,追逐罚酒,还拘了盛明修来裁决。三人都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多喝几杯少了顾忌,哄闹之间,笑声随风飘远。
剩下盛煜临湖而立,瞧着墨色苍穹、漫天星辰,回望身旁的热闹,亦浮起笑意。
这趟来归州,果真是对的。
……
酒浓兴尽,已是子夜。
满坡密林幽静,偶尔有夜鸟的声音随风隐隐传来,湖畔点着的篝火半明半灭,喝醉的人相扶而归。魏鸾跟周骊音跟捆住了似的,抱着彼此不撒手,走得跌跌撞撞,盛煜无法,与盛明修左右扶着。
到得周骊音住的院外,魏鸾仍不肯撒手。
盛煜耐心哄她,“夜深了,咱们去客舍休息。”
“不去!”喝醉的人儿面带薄晕,灯笼光芒映照下,愈发娇艳瑰丽,那目光朦胧懵懂,紧紧勾着周骊音的脖子,“我好久没见长宁了,好久好久。对吧?”她往周骊音那边靠了靠,半是撒娇半是耍赖,“今晚我跟她睡,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呢。”
“咱们多住几日,有话明日再说。先跟我回客舍,别搅扰殿下歇息。”盛煜徐徐诱之。
魏鸾可不买账,气哼哼地嘟嘴。
“才不会搅扰长宁,从来都是她睡熟了踢我!”
盛煜从未见她喝醉成这样过,无奈之下,只好改变说辞,“你喝醉了,身边得有人照料。”
这回是周骊音接茬了,“有我照料啊!屋里好多侍女,够用着呢!盛统领你好啰嗦,我又不会吃了鸾鸾,客舍就在那边。喏——”她晃悠悠地抬起纤手,随便指了个灯火明亮的地方,“快去吧,慢走不送。”
“慢走不送。”魏鸾仰起脸,跟着笑嘻嘻地说。
盛煜被她这笑脸儿噎住,生平头回被人嫌弃驱赶,简直束手无策。
子夜风凉,掀动裙衫发丝。
照料周骊音起居的是永穆帝亲选的嬷嬷,见一伙人在院门前纠缠了半天也没个定论,又怕两位姑娘身子弱,喝了酒吹凉风会伤及身体,虽知盛煜是个冷面的阎王,却仍缓步上前,屈膝道:“盛统领尽管放心,少夫人跟殿下是至交,奴婢定会尽心竭力照顾周全,绝不出半点岔子。”
说罢,硬着头皮命人扶公主入院。
魏鸾死抱着周骊音不撒手,自然跟了进去。
盛煜衣衫微摆,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
——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强行将魏鸾抢过来,扛回客舍去。她喝成这样,半点儿都不似寻常矜持冷静,笑闹间肆意任性,倘若因他的强横哭闹起来,可大事不妙。只是……在闺中密友跟前,他这做夫君的当真不值得半点留恋么?
盛煜明知她是喝醉了任性,心里却仍酸溜溜的。
末尾,只好任由盛明修抱臂看戏,送他去客舍。
作者有话要说: 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
今晚大家都很开心,除了老盛,因为——
两个月前的分岔路口,弟弟跟着周骊音走了。
两个月后的分岔路口,老婆跟着周骊音走了。
老盛:??
第100章 前路
翌日清晨魏鸾醒来时, 脑袋里隐隐作痛, 似是宿醉未醒。
天光早已大亮,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陌生的雕花大床,围着绣满桃花的蜀锦帷帐,质地清丽贵重,一看便是女子闺房。锦被从手臂滑落,她觉得身旁有人在动弹, 忙往旁窜了窜, 将那毛茸茸脑袋上的锦被揭开, 便见周骊音整个人几乎埋在被窝里,躲开亮光睡得正香。
魏鸾愣了愣, 这才想起昨晚那场大醉。
十数年里, 她是头回喝那么多酒。
在这如画山峦、清澈湖波之间, 兴许是因好友久别重逢而高兴,兴许是为周骊音和盛明修蒙着阴云的前路担忧,兴许是觉得她和盛煜往后也会有许多未知之数,就着熊熊篝火和飘香的烤肉,她不知不觉便喝了许多。
连昨晚怎么回来的都忘了。
不过表姐妹俩很久没一块儿睡着说话,周骊音这睡懒觉时蒙着被子避光的毛病还是没改, 也不怕热被子捂得脑袋犯晕。她小心翼翼地将锦被挪开,从床尾爬下去,趿着软鞋将外围两层极厚的遮光帘帐取下金钩,而后走到外间,推窗望外。
依山傍水之处, 清晨的气息格外清冽。
满院被秋阳照得明朗清新,嬷嬷见她醒了,便命人进去服侍。
魏鸾昨晚醉得昏沉,就着侍女掺好的温热香汤沐浴半晌,渐觉神清气爽。待出浴擦干后欢好衣裳,外间的周骊音总算时醒了,盯着惺忪的一双眼睛,被嬷嬷搀入内室。而后梳妆打扮,摆上早饭。
绿菜青脆,热粥糯香,周骊音也没管盛煜,只管让魏鸾品尝。
没了外人杵着,正好说体己话。
从魏鸾在曲园的处境,说到京城的近况,周骊音刻意避着章家的事,得知章皇后与周令渊近来无恙后,便未多问。魏鸾则就势问起盛明修的事——不出所料,当日盛明修追出去,原本是想把话说得更清楚,却不忍心看周骊音在困境里独行,毅然陪她来此散心。
这段时日里,也幸亏有他陪伴,周骊音才不至于他乡落寞。
明山丽水足以畅怀,亦激起诗画兴致。
周骊音从前缠着盛明修学画,原是找由头跟他相处,并非真心钻研。到得此处,镇日闲而无事,又有绝佳山水在跟前,不免触动兴怀,当真用心学了起来。因惦记着京城里那位惊才绝艳的师父,周骊音还修书与时虚白,邀他前来此处。
只是信送出去没多久,尚未得到回音。
魏鸾见她有了寄托,心中稍安。
想着两人的前程,迟疑片刻后,终是道:“三弟如此选择,其实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也正因此,才见得真心,不枉你从前厚着脸皮,见天往曲园和书院跑。但是长宁,京城里的情形不必多说,你俩身在其中,往后何去何从,哪怕不用此刻决断,还是得心里有数。”
“我明白。”周骊音轻轻叹了口气。
晨光洒遍,照在曲折回廊、水面湖石,亦拉出细长的影子。她在京城外穿得随意,莺黄锦衣下是一袭月华裙,裙身淡若玉色,细密的褶子里却藏了娇丽的红,行动间若隐若现,活泼灵动。她的脸上也不见过多的担忧愁苦,反倒显出坦然。
“先前他故意冷过我两回,后来我才想明白其中缘故。其实他想得比我远。”
“那你呢,如何打算?”
周骊音轻咬唇瓣,坐在池畔鹅颈靠椅上,取了鱼食丢入池中。
红艳艳的鲤鱼围过来,搅动水波。
周骊音的心底亦有波澜翻起。
在初识盛明修时,她其实并未想太多,只觉这少年玉面琼姿,生得实在好看。甚至生出戏弄之心,拿酸辣汤去欺负他,又故意拿公主的身份叫他跑腿。那段时日当真是无忧无虑,盛明修于她而言,便是念念不忘的惊艳少年,抱臂站在光影婆娑的树上,散漫飒爽。
于是便生追逐之心,不曾考虑旁的。
如今她却不得不正视藏在暗处的坎坷——
盛闻天是父皇信重的禁军将领,盛煜更是父皇手里所向披靡的利剑,从兴国公夺爵流放、太子妃被废软禁,到镇国公父子入狱,步步向章家紧闭。而深宫之中,她的母亲,出自章氏的皇后,却死死地攀着章家的大树,执迷不悟。
以父皇的性子,既已宣战拔剑,绝不会中途而废。
朝堂上种种争执纠斗,都付于盛煜之手。
到得最后……
周骊音数番劝说章皇后无果,自知难以扭转大局,担忧为难之下,才躲到此处静心审视,实在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后果。但不论母后与皇兄最终会如何,这番争斗过后,仇怨定会更深。凶险之中,不管是章皇后有恙,还是盛煜受损,两家都会势不两立,竭力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