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里联络章念桐的那两人,竟当真与这贺家往来密切,且曲折弯绕,中间借着贩夫走卒的遮掩,拐了好几道弯子。若非玄镜司循着贺家的线反查过去,竟被全然蒙蔽!
这般隐秘的往来,着实出乎盛煜所料。
先前章绩回京,上蹿下跳地帮着东宫图谋大事,让盛煜一举缴了不少章家的鹰犬。那些人或在禁军,或在京畿守军,职位皆不低。有些武将虽非章家拥趸,却也没少跟章家眉来眼去,在章氏鹰犬被斩除后,才老实下来。
相较之下,这位顾玄翎则颇可靠。
龙武军在北衙禁军里地位不低,麾下数千名骑射出众的刚健男儿,不少还是从有战功的军中挑选,既负责皇帝出宫时的随行护卫,亦戍卫宫禁,与永穆帝的性命安危息息相关。顾玄翎既是右将军,更可随扈君侧,号令施行。
先前追查章氏鹰犬时,盛煜也查过禁军里要紧的人物。
顾玄翎与章家并无瓜葛,甚是刚直。
如今看来,此人是藏得太深,连玄镜司的耳目都全然瞒过了。
而章家埋下这枚棋子的用意,不言而明。
盛煜并未打草惊蛇,既已查出端倪,知道关窍和战场在哪里,便将人尽数撤走,而后带魏鸾启程返京——知道敌人的暗箭藏在何处,或许,可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
回京途中朝行夕宿,快马赶路。
这日晚间,抵达邓州地界,离京城尚有四百里路程。
日倾西山天色将晚,官道绵延向北,两侧多是村舍小镇,附近最大的客栈在眼前的县城里。盛煜幕天席地惯了,并不太挑住处,魏鸾却是个娇滴滴的姑娘,盛煜哪舍得让她露宿郊野?遂催马入城,寻了个干净的食店,用了晚饭,到客栈安顿。
暗卫们远远跟着,两人身旁唯有卢珣兄弟和染冬。
几人在客栈门前勒马,卢璘兄弟俩盯着伙计将马匹赶入厩中。
魏鸾则抻了抻马背上颠得酸痛的筋骨。
街上有风吹过,晃得枝柯乱摇,临近九月,天气渐渐凉了,那风从脖颈灌进去,凉飕飕的。她不由抖了抖,下意识收紧衣袖,背后人影微晃,盛煜随手将披风上的帽兜拎起,轻轻扣在她脑袋上。
冷风被隔绝,凉意稍散。
只是帽兜做得宽大,魏鸾又是玉冠束发,并未梳高髻,那帽兜罩住脑袋后,几乎遮到了鼻端。魏鸾侧头,视线被锦缎挡着,只瞧见旁边的那双黑色锦靴,一时间竟忘了揭开帽兜,只理直气壮地站到他跟前,“挡住路啦。”
“唔。”盛煜提着帽兜,将她眼睛露出来,“这样呢?”
魏鸾没说话,只冲他笑,一副四体不勤的模样。
盛煜失笑,帮她提起帽兜,欲抬步入店。
身后却忽然有道清越的男声传来,“盛兄,好巧!”颇为熟悉的声音,如玉石相击,夫妻俩诧异回头,就见几步外有人白衣墨画,玉冠长剑,将手里的缰绳递给店里的伙计,正笑望这边。
夕阳熔金,在街对面店墙上涂了金红的色泽。
时虚白身姿磊落,笑容清俊,衣袍上的墨色秋菊随风翻卷。
魏鸾微诧,盛煜下意识瞥了眼娇妻,而后拱手道:“时公子。”
“远处瞧着像你们,还当是看错了。”时虚白缓步上前,姿态熟稔而不失客气,“既是碰巧撞见,只好厚颜打搅。”他说着,朝魏鸾作揖。
魏鸾亦屈膝还礼。
察觉盛煜还给她当着拎帽兜的苦力,自忖这般夫妻调笑的姿态落在熟人眼里不雅,忙接了帽兜,拿玉冠挂住挡风,摆出惯常的端庄姿态。
盛煜手里落空,面不更色地侧身,“倒是我眼拙,没瞧见时公子。请吧。”
说着话,一道入了客栈,各自登楼留宿。
因先前诱捕章绩,时虚白那手仿冒的家书立功不小,盛煜虽因画像而心里泛酸,对他的才华倒颇为赏识。加之时相德高望重,为国操劳,待他的孙儿也颇客气,下楼用饭时碰见时虚白,坐了同桌。
至于魏鸾,因怕盛煜小心眼多想,且晌午吃得多,这会儿没胃口,只以懒得动为由,让伙计送些粥菜到屋里便罢。
饭后沐浴盥洗,到戌时才见盛煜归来,也不知两人谈了什么。
魏鸾原就睡意朦胧,见他回来,放心地睡死过去。
直到夜半时分,被外面的动静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 怕盛煜小心眼多想,这印象hhhhh
第102章 藏娇
魏鸾与盛煜下榻的这家客栈是县城里最洁净安适的一家, 离县衙不算太远, 修得甚是富丽宽敞。客舍外有竹林掩映,楼台相隔,到了夜里,原是极安静的。
此刻,却有极尖锐的铁器击撞声传来,如霹雳炸响。
魏鸾被这动静惊醒, 心里砰砰直跳。
屋里昏暗朦胧, 盛煜显然也是被惊醒, 眼睛尚未全然睁开,身子却已翻坐而起。余温犹热的手臂随即探向搁在旁边的剑鞘——出行在外时, 盛煜习惯将长剑放在枕畔, 在哪里都是如此。
随即, 窗外金戈交鸣,传来卢璘的哨声,迂回高亢。
盛煜听着那哨声,面色微变。
魏鸾也被这阵势吓得不轻,情知是外面出了大事,哪还敢睡, 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锦被滑落,青丝披散,未及收拾,旁边的盛煜已探身将衣衫尽数抱到榻上,一把撕开寝衣丢走, 将小衣外衫尽数塞到她怀里,“快穿好,待会逃命。”
“逃、逃命?”魏鸾紧张得有点结巴。
盛煜顾不上自身,先帮她迅速穿衣,神色在片刻间变得肃杀阴冷,口中道:“有人在县城设伏,先前没露半点破绽,必定是硬茬子。卢璘说至少有五十人。偏僻县城杀人纵火,这客栈未必保得住。先穿好衣裳别乱跑,我去看看。”
说罢,翻身下地,随手扯了外裳蔽体,执剑而出。
屋门掀开的那瞬间,外面打斗的动静愈发明显。
魏鸾见来回途中皆顺利无事,原本放松了警惕,瞧见这架势,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衣裳穿到一半,染冬握剑闯了进来,见盛煜已出去了,魏鸾暂且无恙,似是松了口气,待屋中妥当,护着她躲在衣柜旁,推开窗缝望外。
……
夜浓如墨,外面黑压压的一群人,攻势凶悍。
盛煜与数名黑衣人围成半圆,剑锋织成密网,将攻势挡在外围。秋夜的风透骨微寒,他身上穿着单薄的外衫,暗夜里身如虎豹,敏捷而凶狠,剑锋落处,招招见血。然而对方显然不是寻常山匪,攻击时颇有章法,几回险些突破防线。
满客栈的行客被惊动,嘈杂而慌乱,隔壁时虚白衣袖飘飘,径直提剑到盛煜旁边帮忙。
魏鸾未料会遭遇这般袭击,声音都有点哑,“卢珣呢?”
“跟卢璘守在后面,对方打算合围,来了不少人。”染冬手握短剑,戒备地瞧着窗外。她是习武之人,身处打斗场中,大抵能瞧出彼此身手如何。瞧着对方凶猛的攻势,知道今夜是个难关,两道秀眉紧蹙,见客栈一侧忽而冒起烟雾,失色道:“不好!”
“怎么?”魏鸾紧紧盯着盛煜,尚未察觉。
染冬指向窗外,“那边起火了,会很快蔓延。咱们不想困在火场就得往外冲,外头还不知有多少埋伏。”她说着话,迅速起身到内室,将厚软的栉巾拿水淋透,早早交在魏鸾手里,“待会若往外冲,得捂着口鼻。”
魏鸾依言,让她将能泡湿的都淋透备用。
这般匆忙之间,外头火势愈盛,火苗沿着窗扇屋檐窜过来,眼看便要舔到跟前。
行客们惊慌失措,顾不得贼匪凶悍,纷纷衣衫不整地往外逃。
那些刺客倒未理会闲人,只往盛煜周遭招呼。
刀剑泛着寒光,缠绕在他身周,几回险些划到脖颈。魏鸾看得胆战心惊,嗓子里几乎冒烟,见染冬还在身侧,忙道:“待会我混在人群里逃出去,找个地方躲着,这样兵荒马乱的,不会有人认出来,你去给主君帮忙。他那边是搏命,敌众我寡,十分凶险,多个人帮衬总是好的。”
“可主君——”染冬才想说盛煜绝不会答应,忽听门口有脚步靠近。
她霎时惊觉,将魏鸾护在身后,蓄势待发。
一道灰色的身影闪进门框,在染冬出手之前,低声道:“是我,时虚白!”仓促之间,他不知是从哪里寻了套罩衫,将墨画白衣挡住,掩上屋门快步走近,“盛统领让我带少夫人逃出去,快走吧,火快烧过来了。”
“那他……”
“他能应付。”时虚白面露焦灼。
他独自远游,也曾碰见过不少凶险,却从未如今晚般,撞见如此来势汹汹的攻袭。这县城虽繁华,却无要紧人物,原不该有这般整肃有序的刺客,且玄镜司本就是刀尖上行走的衙门,这般突袭,不用猜都知道事关朝堂争执。
换在从前,时虚白从不理会这样的事。
这在他而言,如同泥潭。
更何况玄镜司自有坚牙利爪,他这点本事不足挂齿,犯不着去掺和机密案件。
今晚却是个例外,因盛煜身旁有魏鸾。
时虚白瞧见围住客栈的凶狠来客,便知倘若不能御敌于外,对方攻入客栈后,魏鸾必会遭殃。这种事,他绝不会坐视不理。是以自门缝瞧见染冬入屋护卫后,他便执剑而出,鼎力襄助盛煜——哪怕他并不知道派出刺客的是何方神圣,亦不知这场争斗是否牵涉机密要案。
他只是想出份力,护她周全,哪怕微不足道。
盛煜看到他时明显讶然。
却因情势紧急,不及多想,只并肩作战——两人皆天资聪颖一点即透,见事颇为机敏,头回并肩竟也能配合得默契。直到客栈起火,浓烟滚滚而起,盛煜再不敢抱半丝侥幸,在与时虚白靠近时,低促地说了声“带她走。”
极简短的叮嘱,很快被夜风淹没。
时虚白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时虚白心里是极为惊讶的,因先前在相府的书房里,盛煜问及架上珍藏的画卷,他并未否认。以盛煜老练毒辣的目光,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只是两者皆属佼佼之人,不曾点透罢了。
而今盛煜竟会将魏鸾托付给他,着实出人意料。
时虚白不敢耽搁,当即撤回客栈,寻了身衣衫伪装。见魏鸾面露迟疑,又补充道:“对方攻势凶悍,自是冲着盛统领来的。少夫人若在此处,他心有旁骛,难免掣肘,唯有少夫人离开,他才能毫无顾忌。”
这话直戳要害,魏鸾自知帮不上忙,果断拿湿透的栉巾捂着口鼻,随人群冲了出去。
没人认出她,逃得意外顺利。
客栈里却仍火光熊熊,将夜空染得猩红。
浓烟在风里弥漫,火苗肆意往周遭逃窜,杀伐并未停息。
魏鸾远远望着,只觉胆战心惊。
兴国公的事之后,盛煜与章家剑拔弩张,先前镜台寺的那场刺杀更是差点要了盛煜的半条命。此地离京城颇远,这帮人如此兴师动众,定是有恃无恐,志在必得。且以盛煜那样的机警行事,今晚并未察觉此处设有埋伏,足见对方何等周密。
她哪里放心得下?
见街旁堆着几口放杂物的缸,便想藏身其中,请时虚白和染冬去帮忙。
时虚白自是不肯,染冬亦道:“方才我听到了玄镜司的哨声,是召人援救。少夫人放心,主君不会有事,咱们……”话音未落,忽觉身后风声有异,举短剑便招呼过去。旁边时虚白下意识护在魏鸾跟前,抬剑迎敌。
然而已经晚了。
两道黑影如鬼魅般飘到跟前,被利剑重伤时,手里亦扬出白色的细粉,直扑魏鸾面门。
屏息已来不及,细粉被扑入鼻中,带着股酸臭。
魏鸾抬手捂住口鼻,惊愕地瞪大眼睛,看到暗夜里那两人舍身偷袭,身体被短剑洞穿,手却还保持着扬出细粉的姿势。浑身力气似被抽去,眼前亦迅速变得昏暗,眼皮阖上之前,魏鸾看到屋檐上有黑衣人俯冲而下,如荒原上夺命的鹰鹫。
……
魏鸾醒来时,周遭十分昏暗,鼻端却嗅到香甜的味道。
脑袋像是被人拿铁箍挤过,隐隐作痛,浑身亦觉疲乏无力,腹中更是空空荡荡,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似的。她睁开眼,看到长垂的薄纱层层叠叠,头顶是瑰丽的锦帐,她似是睡在一张极为宽敞的床榻。
昏过去前的记忆浮起,盛煜肃杀的脸浮入脑海,她立时挣扎起身。
身体却酸软无力,没撑到一般,便觉眼前一黑,栽倒在床榻上。
身体撞在锦褥,发出声闷响。
坐在帐外的人听见动静后遽然起身,往床帐里望了一眼,迅速掏出火石轻擦,点亮旁边的烛台。而后掀开层层薄纱,抬步钻了进去,贵重的锦衣微晃,腰间玉佩磕在床沿脆响,他侧身坐在榻边,令床褥微微塌陷。
魏鸾忍着脑袋的疼痛,睁眼望过去。
纱帘外烛光渐亮,照在男人骨相清秀的脸上,熟悉至极的轮廓,金冠下的那双眼状若桃花,从前只觉含情脉脉、温文尔雅,此刻望向她时虽也藏了点笑意,却因神情阴冷,叫人心中骤紧。
“太子殿下?”她愕然出声,诧然望着周令渊。
周令渊扯了扯嘴角,“醒了。”
他的声音倒是温和的,见魏鸾鬓发魏鸾,伸手便想帮她捋。
魏鸾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缩了缩。
周令渊的手臂僵在半空,却没说话。
魏鸾打死都没想到,她竟然会落在周令渊手里——可见那些黑影袭来时,时虚白和染冬并没能抵挡。那么盛煜呢,对方处心积虑地布置人手,在那座不起眼的县城布下巨网,玄镜司在外面的势力毕竟不如在京城周密,他挡得住吗?能不能像上回那样,死里逃生?
猜测与担忧涌起,伴随未知的恐惧。
魏鸾五指紧紧抓住锦褥,没敢在周令渊跟前贸然乱说,只虚弱道:“这是哪里?”
“东宫。”周令渊微微倾身,“不认识吗?”
魏鸾蹙眉,怀疑周令渊是在说谎欺瞒,忙将周遭打量。
从锦绣帷帐到熏香的玉鼎,再到纱帐外桌椅箱柜,触目皆是名贵器物,随便哪件都能值千金之数,只是极为陌生。她抬眼打量周令渊的神色,“我既落到殿下手里,即便知道这是哪里,也插翅难逃。东宫各殿我都曾去过,并无这般屋舍,殿下说句实话就是了,何必瞒我。”